第52節(jié)
“老爺!” 一聲驚恐的尖叫撕裂了平靜的夜晚,紀忘川趕緊飛奔進屋,從重重帷幕下找尋琳瑯慌張的容顏?!拔以?,我在……” 琳瑯突然坐在床上,魔怔一般望著他,眼里凝著化不開又擦不干的眼淚。她忙不迭低下頭,攤開雙手來看?!袄蠣敚铱吹侥餮?,好多好多的血,那血還流到了我的手上,我的手上沾滿了您的血,我怕……” 他抱著她的額頭,安撫地拍著她的后背。“你只是做了個噩夢,我在你身邊,別怕,沒有受傷,沒有流血。你夢到什么了?” 琳瑯抽出壓在枕頭下的絲巾掖了掖鼻子,忍住啜泣,頓了下說道:“夢到了……十年前的八月十五?!?/br> 紀忘川心頭一震,他想知道琳瑯有沒有記起他來,那一刻他的手攥的很緊,幾乎握成了拳頭放在琳瑯背后?!岸歼^去這么久了,怎么突然又想起來了。” “其實,我有好多事情都不記得了,包括十年前的那天早上和中午,我見過什么人,那天爹爹送了什么東西給我,這些全部都忘了。只是最近隱隱記起了那夜五湖戲班正在唱八仙賀壽,之后滿天煙花,我坐在爹爹脖子上騎大馬,我和爹爹都笑得很開心,娘在背后追著我們?!绷宅樤掍h一轉(zhuǎn),垂首說道,“然后,夜空里劃過一支響箭,刺客圍困了山莊,他們見人就殺,到處放火,他們殺紅了眼……” 紀忘川默默聽著琳瑯片段式的回憶,她說到激動處幼嫩的手掌握成拳頭捶在床上,迸發(fā)出歇斯底里的憤恨?!叭绻幸惶?,你的仇人出現(xiàn)在你面前,你會如何?” 琳瑯冷漠而干脆?!皻⒘怂!?/br> 他哦了聲,神色淡淡的。“做得對?!?/br> 苔菉鎮(zhèn)碼頭的一幕揪心地繞在她夢魘里,她時刻擔憂紀忘川的安危?!袄蠣?,刺客找到了嗎?” 他為了讓她安心,唯有盡力粉飾太平?!耙呀?jīng)有些頭緒,很快就能抓到真兇。” 琳瑯心頭堵得發(fā)慌,不知如何發(fā)泄即將崩潰的情緒。她感到了隱約的不安,她百思不得其解,那名刺客明明有機會拔刀砍在她身上,卻偏偏錯過了,讓老爺取得了一線生機??蛇@層隱憂她不敢與紀忘川分享,老爺身處高位,是個機心審慎之人,萬一懷疑她與刺客有關(guān),恐怕她百口莫辯,反而壞了他們之間好不容易積累起來的感情。 “明日恐怕我不能陪你,今夜苔菉鎮(zhèn)之事,茲事體大,牽扯了不少利害關(guān)系,恐怕是東瀛倭寇卷土重來未可知,要重新加固海防,必要之時,我要親自上戰(zhàn)船再與其交鋒,徹底將他們殲滅?!彼毬暭氄Z地說道,“早點睡吧?!?/br> 琳瑯心里緊張,空落落地沒處安放,手指繞著紀忘川腰佩的玉帶?!八恢??!?/br> “今夜累了,已過子夜,快休息吧?!彼聪铝宅樀碾p肩,極其不舍的將目光流轉(zhuǎn)到別處。他不敢在她身上多做停留,停得越久,腳步便越是無法起身離開。 他替琳瑯掖好薄被,生怕她夜里貪涼踢被子,又把邊角都塞進去,包裹得像個粽子?!袄蠣敚宅槻蛔R相,再提個要求行嗎?” 他溫柔地說:“說吧?!?/br> “您再陪我一會兒,行嗎?哪怕就是靜靜地坐一會兒?!绷宅樥A讼卵劬Γ垌械褂持ㄒ坏膼廴??!安恢罏楹?,心里有點怕,怕老爺您會離開我。一想到有人要刺殺老爺,我怕極了,我真想跟他們說,有本事沖我來,不許傷害我家老爺?!?/br> 他寵溺地刮了下琳瑯的鼻子,裝出一絲安慰的笑容,道:“月琳瑯,跟你說過許多次了吧,躲在我身后就好,不許你出頭。只要你平安,老爺福澤綿長呢。” 琳瑯一心一意愛的是光明正大的懷化大將軍,而不是暗殺屠戮的繡衣司主上。她柔情似水的眼眸,可以瞬間變得冰冷,因為她發(fā)自內(nèi)心恨著殺父仇人。 正文 第七十八章入夢魘(二) 時光像瓶中沙,漏干了一輪,轉(zhuǎn)個身,開始漏第二輪。 自刺客夜襲之后,琳瑯足不出戶半個月,與紀忘川只有一屋之隔,但是見面的機會卻少之又少。一則他公務(wù)繁忙無暇他顧,海戰(zhàn)在即,一舉攻下領(lǐng)海主控權(quán),二則實在是有心回避,怕感情越深,牽絆越深。 琳瑯纏綿床榻足有半月,當夜血光潑天,勾起過往家破人亡的回憶,又眼見紀忘川被人圍攻心如刀絞,一時急火攻心,便烙下了心病。只是倔強地支撐著殘喘的身軀,不讓紀忘川擔心罷了。 刺客身份尚未理清頭緒,東瀛倭寇卷土重來之勢,紀忘川忙得不可開交。他已經(jīng)定下連環(huán)陣,連橫起三十八艘戰(zhàn)船勢必要將東瀛小國全殲在海底。 紀忘川定下明日隨戰(zhàn)船出征,到底是放心不下琳瑯一人蝸居在雅集軒,他從副將莫連處得知,半月以來琳瑯極少出雅集軒,平素只是從廚房領(lǐng)些吃食,這兩日索性閉關(guān)不出門。 紀忘川怒火燒心,斥責莫連玩忽職守,琳瑯舉止有異卻遲遲不作上報,莫連驚詫,心里感到冤屈,他身為懷化大將軍跟前的副將,何時必須對大將軍府上一個副總管的起居飲食費心關(guān)懷。 莫連緘口不語,紀忘川怒目相對。靜而思之,的確是這陣子一心撲在軍務(wù)上,自己借著軍務(wù)繁忙的由頭,疏于對琳瑯的關(guān)心。他又何嘗不想時時刻刻把他帶在身邊,就像是無懼刀上配著的攢心梅花絡(luò)子,每日思念愈深,便對著攢心梅花絡(luò)子發(fā)呆,他強壓著泛濫的思念之情,讓自己用從更理智的角度來拉鋸兩人之間的關(guān)系。 更深夜漏,五月漸盡,滿城槐花落盡,唯有殘香消隕。 琳瑯再一次從噩夢中驚醒,滿目叮鈴的夜明珠恍若星辰,只有見到雙月洞架子床內(nèi)的星空,她才確定她不是一個人,她有疼愛她的老爺,有安居樂業(yè)的雅集軒。她口干舌燥,周身火燒火燎,強打起精神來下床摸到桌邊,因燒了幾日,骨架都燒散了,支起的膝蓋連連打顫,走路重心不準,好不容易摸到了桌邊,坐在杌子上大口喘氣。 青花葡萄紋茶壺業(yè)已中空,沉重的手腕垂垂地拎起茶壺柄,失望地搖了搖,想出門去倒水,抬眼望著漫長的前路,怕孱弱的身子根本走不出雅集軒的垂花拱門。 隔扇門推開,傾心盼望許久的高俊身影出現(xiàn)在門外,不知何時霧蒙蒙的水汽凝上了睫毛。 “老爺,您怎么來了?” 紀忘川深情地看著琳瑯,半個月以來,他每夜都是后半夜回來在她門口站上大半個時辰,卻始終不敢去琳瑯一眼?!皝砜纯茨恪!?/br> 琳瑯勉強揚起嘴角,卻裝不出風平浪靜的容顏?!袄蠣攃ao持軍務(wù),就不必掛懷琳瑯了,我一切都好。” 她一手撐住桌面想站起來跟紀忘川行禮,無奈周身力氣匱乏,手腕一松,整個人就松松垮垮地要跌下去,紀忘川大步走過來托起她的雙臂。他懊悔內(nèi)疚,半個月不見琳瑯益發(fā)清瘦,抱著她就像是一張輕飄飄的柳葉,稍不留意就會被風吹走。 琳瑯一跌入他懷中,guntang的身子在他懷里灼燒。他半是愧疚半是生氣,卻都沖著自己?!安〕蛇@樣,怎么不差人來通傳?” 她自嘲一笑,卻比哭泣更戳心?!澳屑覈煜轮乱獟煨?,我豈能因如此小事而徒增您的麻煩。” “琳瑯,是我不好,我忽略了你,我馬上找老秦來?!?/br> 他抱起琳瑯安放在架子床上,轉(zhuǎn)身欲快步找軍醫(yī),卻被琳瑯扯住了袍角?!袄蠣?,您別急,我知道自己的事兒,病過一陣子就好了,我身子骨耐疼耐病。我聽衙門里莫副將說起過,您要親自上戰(zhàn)船?” 他點了點頭,不忍心告訴她自己要離開一陣子的消息。“是有這么回事兒。明日卯時,我會隨軍登戰(zhàn)船,這一戰(zhàn)勢必要全殲倭寇?!?/br> 琳瑯忍下掏心窩子似的劇痛,笑著送別?!澳残拇蛘?,我會在雅集軒好好保重自己。” “別說話,你等我一會兒?!?/br> 琳瑯心頭悵惘,說道:“老爺,我總有種錯覺,好像見您一面少一面似的?!?/br> 這番話聽起來像是讖言,曾經(jīng)擁有過歲月靜好的日子,仿佛經(jīng)不起在時光沙漏中的滴落。他萌生了懼怕,琳瑯說的每個字都像是意有所指,難道她因為遇刺之事,她回憶起了他們十年前的那場相遇。 “你一定是燒糊涂了。”他說道,“小憩一會兒,我立刻去找人?!?/br> 老秦接到懷化大將軍令,提著藥箱連夜趕來,琳瑯的房內(nèi)已經(jīng)熏起了迦南香,雙月洞架子床兩側(cè)的帷帳落下,紀忘川失魂落魄地坐在床沿上,拖出一張紅木杌子讓老秦不必拘禮,直接過來坐。 紀忘川托著琳瑯一只手臂,老秦兩只搭在僵白的一截腕子上,他一手捻著胡須,說道:“大將軍,老身可否看一看林副總管的面色與唇色?!?/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