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節(jié)
主上鮮有這樣和顏悅色關懷過他,項斯感恩領命。主上讓他回去休息,可他又能回到哪里去?他一直以無厭藩籬為家,過去常年累月都在外執(zhí)行任務,他就是主上的影子,主上的耳目。眼下他的確多了一層牽掛,最近他總會在某個絕望的時候,想起今生唯一和他有關肌膚之親的女人尉遲芙儀。 紀忘川看出他的遲疑,項斯跟隨他最久,與他感情最深,雖不是無話不談,但他能洞穿項斯的心。那樣一個一眼望到底的男子,清澈如水,若不是加入了繡衣司過上了見不得光的生活,他只是個簡單的男子,讀書考功名,成婚生孩子,任何女子都該欣慰有此良婿。 紀忘川思忖,他是不是做錯了,也許不該讓項斯替他與芙儀公主圓房。要是選了鄒明,以鄒明頑劣無情的個性,斷然不會放在心上??伤钚刨嚨?,與最信賴他的人是項斯,哪怕他即刻讓項斯去死,項斯也不會執(zhí)意。相反,要是換了鄒明,他必定會起疑心。鄒明聽從的是繡衣司主上的命令,而項斯聽從的是他紀忘川的指令,他分得很清楚。一旦他起事作反,項斯會成為他的先鋒軍,而鄒明也許會向尉遲云霆通風報信,取他繡衣司主上的位置而代之。 他不由自主地捏了捏手指,心里不爽快,沒得發(fā)散??错椝箾]有離去的意思,問道:“還有話說?” 項斯吞吞吐吐,欲言又止,這回被蘇什米塔的人沿途追殺,差點死在路上,項斯才發(fā)覺他孑然一身,居然心有牽掛?!爸魃?,項斯無處為家,不知道能回何處?” 他拍了拍項斯的肩膀,沉穩(wěn)的力道,那是男人之間勸慰的方式。他給不了項斯只言片語的承諾,芙儀是崇圣帝指婚的正妻,即便邵元沖改朝換代,在世人眼中芙儀永遠是他遺棄的女子。且在奪權爭斗中,他不一定能保證芙儀毫發(fā)無傷。他的嘴唇抿成涼薄的弧度,對待旁人涼薄,是為了保全一個日趨變冷的心不被傷害?!巴漳慊啬膬?,如今便回哪兒?!?/br> “屬下今日妄言了,主上莫怪?!?/br> 項斯呈上的龍脈藏寶圖碎片鋪在案臺上,十七塊碎片拼湊成一張毫無指向性的山水地圖。那最關鍵的一片看來仍然在陸白羽手中,只要找到了最后一片,那琳瑯就不必留在陸府上,只要他能找出大江國的龍脈所在,勢必動搖了尉遲云霆的根本,想要改弦易張事半功倍。 他雙手交叉坐在圈椅里,望著眼前的藏寶圖碎片,仿佛看到了曾經(jīng)一個個鮮活靈動的生命,一刀刀斷送在繡衣司的鐵血之下,遽然內(nèi)疚之感叢生。 跨出暗無天日的無厭藩籬,明月西懸,落在光禿禿的樹枝下,寒風凜冽如刀割,一片片割在心上。他想去看看琳瑯,無奈兜率寺在長安城外,馬不停蹄趕個來回,怕要誤了第二日點卯上朝。如今形勢緊迫,他必須保全手上的神策十二營的絕對指揮權。 他望著杳杳月光,遙不可及,愿逐月華流照卿。 陸從白看起來傷得頗重,可孤男寡女難免落人口實,幸好陸白羽來暢幽偏院看望,琳瑯假意要留下照看陸從白,陸白羽主動請纓代為照顧,琳瑯正好全身而退回到隔壁的暢流偏院住下。 琳瑯心思不定,在暢流偏院臥房里輾轉反側,總覺得有事發(fā)生。屋里炭盆地龍燒得空氣有些干,她覺得口干舌燥,翻下床倒水喝。瞥見格子窗外有些凄迷,想起她與紀忘川分開的這些日子,時間過得特別慢,每一天都好像分成了三個季節(jié)再流轉,只不過每一季都是寒冬而已。 她慢慢走到窗邊,向外推開格子窗,突然看到一張蓬頭垢面的臉,如地獄鬼魅一樣出現(xiàn)在她眼簾中,結結實實嚇得心臟登時停頓了一擊。 那黑臉露出血盆大口,與琳瑯整整對視。琳瑯畢竟從死人堆里爬出來,怎么能被活人給嚇死。她退后幾步,說道:“這里是兜率寺,你若想對我不軌,我一喊就會有一眾武僧出來圍剿你,插翅難飛?!?/br> 蓬亂的頭發(fā)遮住她的臉,黑臉搖頭不語。她頓時騰身一躍進房內(nèi),惡狠狠地掐住琳瑯的脖頸,拇指往死里按壓。琳瑯掙扎不脫,對方是個練家子,論力氣她比不過,情急之下,琳瑯伸手拔住對方的頭發(fā),使盡全力往下拽,頭皮都快被琳瑯生撕下來。 她一怒之下,手刀砍在琳瑯脖頸處,琳瑯一陣眩暈癱倒在青磚上。 明月西墜,寒風益發(fā)肆虐,琳瑯隱隱覺得衣襟中吹進刺骨的寒風,她打了個哆嗦醒過來。那個蒙頭亂發(fā)的女子就坐在杌子上,冷冷地看她躺在寒氣四溢的地上。她一言不發(fā),木怔的神色都隱藏在夜色背后。 正文 第二百三十八章巧如簧(二) 琳瑯揉了揉被掐出拇指印的脖頸,借著月色,打量眼前之人,渾身散發(fā)著怨恨,好似陰魂不散的厲鬼,可她卻并未向她索命。 “你是……”琳瑯擦亮眼睛,拼命辨認,看不清楚臉,辨認身形依稀能看出些端倪。她駭然大驚,“錦素?” 那張臉洇洇而泣,琳瑯見她情緒悲痛,慢慢起身走過去,撩開她滿臉的亂發(fā),果然是錦素不假。光致白凈的臉上多了一道傷疤,恰好從眉尾入鬢,滿眼都是怨毒的眼色,即便在夜色中也遮蔽不住。 那一股腦兒的情緒滿滿當當溢出來,懷念、傷悲、痛恨、嫉憤……這么多日子的兩兩不見,主仆生分,居然用這樣的方式重聚。 琳瑯心底柔軟,見到錦素如此落魄,怨恨她的心早已被她的眼淚填平了溝壑。她取出手巾替她擦臉,低聲問道:“錦素,這陣子你去了哪里?” 錦素好似回魂了一般,錚然怒目而視。 百般與錦素說話,她偏是不開聲。眼中有淚默默流下,心中有恨卻不能放棄。 格子窗敞開著,墨色氤氳的天空終究要迎來翌日的初晨,她一言不發(fā),抓起琳瑯要往外走。 琳瑯掙著她的手,說道:“錦素,你此時怨恨于我??赡氵@怨恨沒頭沒尾,你可有想過,你對我是如何辜負?” 前因后果再一細想,彼此都有辜負,可紀忘川派人剪去了她的口舌,讓她落下半生殘疾,這番怨恨如何能化解?陸白羽對琳瑯一往情深,紀忘川與琳瑯兩情相悅,這世上周全齊楚的男子都讓月琳瑯一人霸占了,哪有這樣讓她全須全尾留在世間的好事? 她從云州來,蘇什米塔讓她追殺搶奪龍脈碎片的繡衣使,可她滿腹都是報復的心事,家國大事哪里能比得上她切膚之恨。她殺不了紀忘川,讓紀忘川比死更痛苦,更是一種暢快的報復。 任琳瑯說得口干舌燥,錦素半晌不言語,摸著尚未開亮的晨色,塞住琳瑯的嘴,從兜率寺偏門把琳瑯強行拽出去。琳瑯揣度錦素的身形神色,應該是舟車勞頓,但練武架子畢竟有力,對付她還是綽綽有余。看錦素這一意孤行的樣子,應該要把她帶去別處,是殺是剮,她不得而知,她只知道一件事,絕不能離開兜率寺,答應紀忘川的事還沒有做到,就是死也要把陸白羽手上的人皮碎片交到紀忘川手上。 錦素是有備而來,偏門外備了馬,把琳瑯橫陳在馬上就甩開鞭子。山路崎嶇不平,馬背顛簸,琳瑯巔得胃液翻騰,幾番震蕩下來,錦素用來塞琳瑯嘴的破棉布球震掉了。錦素這般決斷的心思,用別的話也無法勸定她。琳瑯只能孤注一擲,用陸白羽做幌子試試?!澳憧芍鸶缫浒l(fā)為僧?” 琳瑯聰慧剔透,一下子就看準了錦素的軟肋,提到陸白羽錦素硬如磐石的心也會有轉移。錦素揮動長鞭的手垂了下來,她想問一問緣由,奈何開口只有嗯嗯依依之語。 錦素愛慕陸白羽她一早便知,但陸白羽提起錦素欲言又止,有情又似無情的模樣,讓她不由懷疑兩人必定發(fā)生過不可告人之事。琳瑯順桿而上,捋順了毛,自然要再試探。“自你消失后,羽哥尋你未果,茶飯不思,唯有清燭香火,了此殘生。” 錦素冷冷哼了聲,琳瑯信口雌黃之語,不過就是為了騙她,可心底卻隱隱升騰起希望,多希望那些話都是真的。畢竟她與陸白羽有過比琳瑯更加親密的關系,也許陸白羽真的在找她,也許他真的思念著她? 琳瑯問道:“你真的忍心看他落發(fā)出家,從此各自天涯?!?/br> 馬蹄漸漸零落成輕碎的踏步,錦素踟躕不前,她千辛萬苦盼得不就是郎情妾意的日子。她被琳瑯說動了心意,下山路眼瞅著行進了一半,再回首時,蒼天穹窿青晃晃的,好似太陽睜不開眼,又是一個寒冬。 錦素本想殺了琳瑯,卻經(jīng)不住她的巧舌如簧,硬是把她的心說軟了。琳瑯還表示愿意替他們拉紅線,只要陸白羽消去了出家的念頭,回了陸府上必定會勸服陸叔叔讓陸白羽收了錦素,給她一個名分。 明知也許只是個謊話,可身體卻情不自禁地往回走。她想著陸白羽,愛到了極處才會相信那些脆弱易破的夢境。 欺騙錦素琳瑯于心不忍,可她這半生性命都攥在別人手上,如今錦素磨刀霍霍而來,她不能坐以待斃。她還不能死,大仇未報,還沒有看到尉遲云霆被拉下皇座,淪為草芥的那一日。 回到暢流偏院寢居,門敞開著,一望進去,陸白羽焦急地前后踱步,琳瑯在門外清脆地喊了他一聲,他扭頭看到琳瑯,急如焚火的心才落入幽潭中。 錦素看到陸白羽一陣惶恐,她從云州風塵仆仆而來,容貌未做打理,衣著更加粗鄙不堪,她閃身躲在琳瑯身后,可陸白羽的目光卻絲毫未停留過。 陸白羽流露一絲狐疑,問道:“琳瑯,一大早跑哪兒去了?這位是?” 琳瑯微笑掩飾尷尬,說道:“你且等我一會兒,過會子我同你好好說說。”她又張顧了陳其玫居住的寢居,問道:“娘親呢?” 陸白羽回道:“蓉姑姑陪著去寺中晨趨了?!?/br> 琳瑯牽著錦素往屋里走,轉身合上門,陸白羽惶惑地站在院中。琳瑯讓他等著,他便等著。那背后的女子背影熟悉,只是亂發(fā)遮面,他不好相認。 琳瑯給錦素拾掇了衣衫,用清水洗滌面容,她坐著任憑琳瑯替她擦拭,半句不張口。“你我生分至此,你真是一輩子不同我說話了?” 錦素愧怍地搖頭,泫然欲泣。琳瑯熱心待她,她之前卻抱著一心致她死地的想法,著實不堪了些。 琳瑯有些驚惶,蹲下身望著錦素,問道:“難道你是……不能說話了?” 錦素咬著牙,沉沉地頷首,眼眸中驟然淚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