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5節(jié)
尉遲珩愣頭青似的頷首,他一時之間不知如何回應(yīng)這溫柔,若是往日他必定會毫不猶豫上前攬她入懷,偏生今日發(fā)生了一件讓他意想不到又痛心疾首的事。他淡然地嗯了聲,見琳瑯不算大安,至少眼下無礙,轉(zhuǎn)身欲走。 琳瑯心覺詫異,出聲挽留道:“皇上,入夜已深,莫非前朝還有憂心繁瑣之事?” 尉遲珩臉色不豫,聲如冬日冰封下的淙淙流水,低沉而透徹,森然之中透著冷意。“項斯上月入土,朕盼他安好,籌謀來日再追封,誰知今日棺木被撬,尸身無處可尋,你到說說看,是何緣故?” 琳瑯胸中駭然,自覺挽留無力,低婉說道:“項斯之事,我難辭其咎。不敢奢求您的原諒,只愿您顧著龍體,莫要執(zhí)念傷神。” 他回望琳瑯,猶如淌落在無情流水中的孤寂的落紅,情意綿綿,姿容落寞。他心中苦痛,轉(zhuǎn)身清然離去。 項斯的尸身被盜之事懸而未定,成了壓死尉遲珩心結(jié)的最后一根稻草。項斯隨他出生入死,親如手足的情誼,讓他對芙儀落毒加害之事耿耿于懷,以至于間接對琳瑯疏遠(yuǎn)了。 農(nóng)歷三月,辛夷花開得濃烈,姹紫嫣紅連天無窮,濃烈的花香催動琳瑯陣痛的頭風(fēng)。她愈加感到時日無多,腹肚之中的孩兒胎動反而不如往昔歡脫。 常言多事之秋,可開春三月事態(tài)頻發(fā),春雨泛濫,連綿不斷,長江沿岸水患頻發(fā),以至于荒廢了春光年景。尉遲珩一面下令各地開倉放糧,讓災(zāi)民度過災(zāi)情,另一面派欽差治理水患,修繕堤壩,徹底更治三五年便肆意泛濫的長江洪水。 長江水患未解除,長安城附近盜匪猖獗,近郊民不聊生,不少百姓紛紛涌入城中請愿讓皇上整治盜匪。 多事之春,民心動蕩,眾口鑠金,天道陰鷙,皆是當(dāng)今圣上昏庸無能,斷袖yin亂所致。這些話傳到尉遲珩耳中,他面上不露聲色沉著一口氣,青瓷茶碗已在他掌心中磨成了齏粉。 他多日不著枕席,目光悠遠(yuǎn)地望著猶如老藤古井的天空,暴雨凄厲,劈開了天地,登基不足一整年,便危機四伏,似乎有人刻意不想讓他坐穩(wěn)這個江山。當(dāng)是時,張希賢匆忙來報,據(jù)稱在安義坊的仵作停尸站中發(fā)現(xiàn)項斯大將軍的尸身。 是日,琳瑯心神不寧,晨起便頭疼欲裂,近日來朝野之上,疆土之內(nèi)各種消息蜂擁而至,樁樁件件都讓尉遲珩食不下咽、夜不安寢,聽到琳瑯耳內(nèi)是無盡的心疼。 靜如撩開平金繡芍藥紗幔,“主子,今日又是下雨的天氣,這陰陰雨雨的落了大半個月了,也不見個消停?!?/br> 琳瑯撫了撫跳突的胸口,喃喃道:“昨夜做了個噩夢,靜如,用了早膳后,陪本宮去一趟太極殿,本宮想見一見皇上,哪怕遠(yuǎn)遠(yuǎn)見一面也好。有些話眼下不便說,將來他應(yīng)該會明白?!?/br> 靜如嗯了聲,“婢子剛?cè)ビ欧坑錾蠌埾Yt了,聽他說皇上沒用早膳就出宮了。” 琳瑯問道:“所為何事?” 靜如道:“聽說長安城中有人見到項將軍尸身,皇上心急要一探真?zhèn)?。?/br> 琳瑯勃然驚起,項斯尸身絕不可能無緣無故出現(xiàn)在長安城坊間。忽覺下身一陣透心涼意,翻開薄褥一看,清透如水漾開一床。她喊著:“靜如……靜如……” “主子,您怎么了?” 琳瑯握著靜如的手,“孩兒怕是要見娘親了?!?/br> 靜如登時頭疼如裂,離足月之期還有二十日,足月尚且兇險萬分,何況早產(chǎn)更是九死一生,她故作鎮(zhèn)定,“主子,婢子這就去通知皇上,叫御醫(yī)、接生嬤嬤,您別擔(dān)心。” 琳瑯抓緊靜如將欲離開的衣袖,低聲道:“派人出宮去請錦素來?!?/br> 靜如趕緊應(yīng)下,賢妃羊水驚破,小皇子將要早產(chǎn),可偏生皇上卻在宮外,接生嬤嬤雖已入冊選取妥當(dāng),但時日未夠,并不在蓬萊殿中待命。她快步出寢殿喚其他婢子,分派任務(wù),自己則對琳瑯寸步不離。 正文 第三百七十四章探兇局(二) 女子分娩本就兇險萬分,何況琳瑯艱難吞生了數(shù)月,就是為了替尉遲珩誕下一脈骨血。羊水清澈,琳瑯起初還不覺得疼痛,催促靜如去溫一桶水讓她沐浴洗漱,她想洗去周身裹扎的濕氣潮膩。 沒過半柱香的時光,腹肚以下開始初現(xiàn)陣痛,那種肌rou緊縮又?jǐn)U張的疼痛,讓她痛得牙關(guān)咯咯作響。 這是琳瑯的初胎,又因身子本就不比尋常母親堅韌,鄒佩衍尚未趕到蓬萊殿,雙腿之間洇出大量的鮮血,猶如今春泛濫的長江水患,不受遏制。 寢殿宮門密閉,鄒佩衍不便直接替琳瑯把脈,只好由靜如詳細(xì)描述殿中情形,接生嬤嬤已經(jīng)從旁待命,可琳瑯除了陣痛大出血之外,宮口卻遲遲不見松弛擴張。 鄒佩衍侯在門外踱步,焦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聽靜如來回奔走,嘆道:“怕就怕陣痛發(fā)作,可宮指難開,娘娘會大出血,而腹中孩兒難以落地,窒息而……”他不敢再推測下去,生怕閃了自己的舌頭。 殿中傳來琳瑯聲嘶力竭地呼聲,靜如快步趕進去,神氣都魄散了,被高企的門檻絆住了腳背,結(jié)結(jié)實實摔了一跤,額頭叩出個大血包來。她抹了額頭的血漬,一個箭步?jīng)_到琳瑯身邊去,“主子,您撐著,皇上馬上就回來看您了,小皇子馬上就要見娘親了。” 琳瑯屏著氣,陣痛漸漸碎裂了她的四肢百骸,仿佛泰山沉沉壓她入了地底。她一臉汗水泥濘,“靜如,你跟鄒御醫(yī)說,不必看顧本宮的命,下猛藥!下猛藥!務(wù)必要讓皇兒出生,決不可胎死腹中,否則本宮拼死也不甘心……至少……至少要活他一個!” 熱水一輪輪地上,床榻上血流如注,陣痛越來越緊湊,只消透口氣的時光,上一陣艱澀的痛還未止住,下一輪劇痛來襲。血止不住,宮口照樣沒有動靜,但琳瑯卻痛得只剩最后一口氣似的?;噬喜辉趯m中,無人可以決斷賢妃的生死,鄒佩衍更是不敢妄下猛藥,他踟躇猶豫,只聽得靜如打開殿門,傳來琳瑯勉力的最后一呼,“鄒佩衍聽命!” 鄒佩衍連聲跪下,“微臣在?!?/br> 琳瑯畢其功于一役,咬牙切齒道:“本宮要你不惜一切代價,下猛藥,不必在乎本宮生死!” 鄒佩衍艱難應(yīng)下,“微臣遵命。” 痛感排山倒海,幾乎撕裂了琳瑯的心肝,琳瑯周身疲累如死灰,卻在下一秒被無休無止的劇痛震醒。靜如看琳瑯躺在床上,洇濕的床單除了大片乍放的血色紅梅,再也沒有其他的顏色,琳瑯猶如混跡在修羅地獄中,突如其來的一聲嘶叫之后,便是痛到無力呼吸。“娘娘,您喝點桂圓水,補氣,您可不能卸力,小皇子等著您使力呢!” 鄒佩衍的藥方來得極快,用上了一劑猛藥,海龍,開骨破血,用于催生之效,只不過奇痛無比,但效果卻勝于一般用藥。 靜如托著琳瑯的頭,用井花水伺候服下,不消一會兒,痛楚更甚,但骨骼有開裂之感,接生嬤嬤驚道:“開了,開了,可算是開指了!” 蕭索的暴雨天氣,驚雷卻被琳瑯一聲聲嘶叫所掩蓋,她絕望地呼喊,卻孕育著一個全新的希望。 她終于敗下陣來,鉚足了一切力氣,卻連握住掌心的能力都流失在無盡的黑暗痛楚中。她閉上眼,暗自讓自己爭氣,她可以死,但孩兒必須要生下來,要在尉遲珩回宮之時,讓他看到冉冉升起的生命初綻,在孩子的臉上看到她生命的延續(xù),方不辜負(fù)她不顧一切的決定。 琳瑯奄奄一息,突然感受到了腹中新生的求索,他似乎在努力沖破囚困,她突然睜開眼,卻不見靜如和接生嬤嬤,只有李之雁那張詭異到極致妖冶的臉。 她平素都是清雅淡然的妝容,今日卻胭脂紅艷,檀眉如鉤,紅唇若血,笑得春光瀲滟,“jiejie,您可算是醒了,meimei等了半個時辰了。” 琳瑯懨懨問道:“靜如呢?” 李之雁側(cè)目看了眼雙面彩繪鸞鳥騰飛屏風(fēng),靜如和幾個接生嬤嬤被縛住了手腳,掩住嘴,扔在屏風(fēng)后。她陰惻惻地笑,“我想過許久,這該是最好的機會,讓我和jiejie坦誠相對?!?/br> 身體仿佛碎成了一地瓷片,痛到麻木,讓她的神色都無恙了?!袄钪?,原來是你?!?/br> 李之雁點點頭,輕松道:“的確是我。” 琳瑯周身無法動彈,陣痛感猶如猛擊,一下一下踹擊她的五臟六腑,可她還是強打起精神來與李之雁周旋?!氨緦m不明白,為何是你?本宮又如何得罪于你?” “也許你是無辜的?!崩钪戕D(zhuǎn)念又道,“也許你是始作俑者。咱們的賬,還是要好好算一算?!?/br> 琳瑯側(cè)過臉,惡狠狠地盯著她,“本宮無暇與你清算,待本宮孩兒出世,再算不遲!” 李之雁搬過床邊的一張杌子,抱起雙臂,坐在一旁,冷笑道:“好。別說我心狠,我成全你,沒有婢子和接生嬤嬤,你一己之力分娩,我就站干岸,看你怎么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