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節(jié)
董曉悅點點頭:“荀公子請說,只要是我這里有的,你盡管拿去?!?/br> 荀延抬手折了一枝杏花,將開未開,疏落落的幾朵點綴在枝條上,:“多謝殿下贈我一春,雁奴無以為報,惟愿殿下一世平安喜樂?!?/br> 說完頭也不回地朝院門走去,留下個落拓的背影。 董曉悅凝視了一會兒,終于還是忍不住追上去:“等等,荀公子......” 荀延停住腳步,回過身,扶著門框,一臉困惑不解。 董曉悅尷尬地捋了捋頭發(fā):“你打算去哪里?” “殿下何苦多問?” 董曉悅羞愧地低下頭。 荀延溫和大度地笑了笑:“承蒙殿下垂問,在下打算先去牛馬市劉大夫處上藥,然后再做計較?!?/br> 董曉悅的目光落在他受傷的胳膊上:“你的手怎么樣?傷得嚴重嗎?” “小傷罷了,”荀延輕描淡寫,“劉大夫妙手回春,醫(yī)術(shù)高明,經(jīng)他診治的騾馬不計其數(shù),有的痊愈后有些跛,不過也無妨,橫豎在下不用手走路,長短有些不一也不礙事。” 董曉悅聽得心驚rou跳:“為什么不找個正經(jīng)大夫?” 荀延的指尖輕輕拂過杏花,有些羞窘:“在下離家時將財帛錢物都留在了尚書府,只一根銀簪恰好抵了診金......” “你的那幾個朋友呢?那什么王家公子、李家公子,不能投奔他們嗎?” “離了荀家,我什么都不是,”荀延無奈地一笑,“這也是人之常情,怪不得他們?!?/br> 董曉悅一想,他離開京城十幾年,就算有朋友,大約交情也有限,再說昨晚上那什么李公子王公子,一看就是酒rou朋友,肯定靠不住。 她還想再問幾句,荀延卻凄然一笑:“求殿下別再問了,讓我在心上人跟前留一分體面罷......” 董曉悅懷疑他故意賣慘,可即使理智上戒備,心還是一扯一扯地疼,天人交戰(zhàn)了片刻,認命地追上去扯住男人的袖子:“先別走,我找個太醫(yī)幫你看一看......” 荀延回過頭,臉上卻是淡淡的,連嘴角的笑意都隱去了:“殿下這是可憐我么?” 董曉悅被他問得心虛:“我沒有,我不是......” “殿下,”荀延的神情軟化下來,抬手從她頭發(fā)上摘去一瓣落花,“你并未虧欠我什么,無須愧疚,這些都是我心甘情愿的?!?/br> 他頓了頓,深深地望進她眼底:“我心悅你,昨夜你說我是你的,我真的很歡喜?!?/br> 董曉悅的心肝仿佛受到十萬伏的電擊,理智的保險絲燒得渣也不剩:“你別走?!?/br> “殿下當真要我留下?”荀延挑挑眉。 董曉悅無可奈何:“當真,當真......不過不是留你當面首,不管怎么說你先把傷養(yǎng)好?!?/br> “還是不了罷,”荀延垂下眼簾,“我留在這里只會玷污殿下的清譽,若是讓駙馬誤會就不好了?!?/br> 董曉悅一想,大婚在即,這時候弄個男人進來確實不合適,便道:“這樣吧,我?guī)湍阗U個房子......” 荀延蹙了蹙眉,董曉悅搶在他之前說:“等你有了錢把租金還我就是了......說到底你的手是因為我斷的,不養(yǎng)好我不能安心?!?/br> “那荀某便在此謝過殿下了,”荀延施了一禮,“前日吏部的任命已經(jīng)下來了,只是薪俸須等三個月,在下位卑職低,俸祿微薄,不知何年何月才能還上?!?/br> 這話不假,在朝為官的大多是世家出身,俸祿不過是象征性的,沒人指著那個過活。 “反正我也不急著用錢,慢慢還就是了,你別cao心這些有的沒的,好好養(yǎng)傷就是了?!倍瓡詯偘参克?。 荀延這回不急著走了,董曉悅便請他去書房喝茶歇息,派人快馬加鞭去宮里請?zhí)t(yī)。 太醫(yī)到了,看到荀延胳膊上夾的木板,忍不住埋怨:“公子是在哪家醫(yī)館包扎的?也太粗枝大葉了......” 荀延笑得沒心沒肺,董曉悅?cè)滩蛔“琢怂谎邸?/br> 太醫(yī)拆開繃帶一看,只見靠近手肘處又紅又腫,輕輕一碰,荀延額頭上便沁出豆大的冷汗來。 他一摸就知道是骨頭斷了,連連搖頭:“還好長公主叫了老朽來,要是任由它這么綁著,等斷口愈合骨頭保準是歪的。” 說著連忙重新清理、上藥,用夾板小心固定好,再用繃帶仔細纏裹起來,囑咐了一些注意事項。 送走了太醫(yī),董曉悅讓管事替荀延收拾外院客房——租房子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就算今天租下來,也得稍稍打理一下,置辦點鋪蓋被褥和生活用具,再快也得三五天。 董曉悅有心避嫌,想讓他這幾天去住客店,可一看他泛白的嘴唇,被冷汗濡濕的鬢發(fā),到底沒忍心開這個口,想了個折衷的方案:“太醫(yī)說你需要靜養(yǎng),我這里這幾天忙亂得很,公子不如去我郊外的莊子里養(yǎng)傷吧?” 這話也不假,閡府上下都在忙著為長公主大婚作準備,確實很不清靜,到大婚當日更不知道有多喧鬧嘈雜。 “無礙的,”荀延靠在榻上,露出個虛弱的微笑,“明日一早我要去宮中應(yīng)卯,貴府離皇城近,能免去不少勞頓?!?/br> 董曉悅張了張嘴,找不出別的借口,只得作罷。 荀延一眼看穿了她的心事:“殿下無須多慮,在下出入會小心謹慎,掩人耳目,不會叫旁人看到的?!?/br> “我不是這個意思......”董曉悅低著眼皮囁嚅道。 荀延沒拆穿她,一臉逆來順受,好脾氣地沖她笑。 事實證明董曉悅很有先見之明。 常言道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第二天早晨大朝會,就有御史彈劾先帝的掌珠、天子的胞妹、皇室女眷的門面——長樂長公主,罪名是逼.jian朝廷官員,將世家子弟蓄為面首,致使對方父子失和,招來物議紛擾,影響十分惡劣。 天子本來坐在御榻上昏昏欲睡,一聽這事瞌睡都嚇沒了,下意識地不信,抬起一條眉毛:“你說的是哪位長公主?”怕不是弄錯了人吧? 也難怪他不信,長樂長公主向來是最省心的一個,其他幾位即便說不上惡貫滿盈,欺女霸男的事沒少做,被御史彈劾更是家常便飯。 然而御史一口咬定,就是長樂長公主。 這事隨便安在哪一位頭上都不算個事,惟獨出在長樂長公主身上是個大麻煩——也是作繭自縛,長樂長公主打小心許林二郎,一向潔身自好,又是天子一母同胞的meimei,眾人樂得拿她當遮羞布,說起皇室女子生活作風糜爛,便有人抬出長樂長公主當作出淤泥而不染的反例。 現(xiàn)在連遮羞布都淪陷了,事情有點大。天子繃直了身子,臉色凝重起來:“此事可有證據(jù)?事關(guān)長公主清譽,切不可捕風捉影?!?/br> 御史覷了覷尚書令荀茂的后腦勺,又望了望林家父子倆,吞了口唾沫,俯首道:“啟稟陛下,那位受長公主逼迫的公子就在廷中?!?/br> 皇帝后背上冒出冷汗來,瞥了眼侍立在一旁的林二郎,只見他一張冷臉波瀾不驚,像是凍住了一樣,實在看不出喜怒。 他又掃了眼第一排的中書監(jiān)林甫,這老家伙倒比他兒子多點人味,臉上雖沒露出什么,可抓著笏板的手不住地顫動,仔細看手背上的青筋都鼓起來了。 皇帝很想囫圇過去,可滿朝文武盯著,著實不好糊弄,只好硬著頭皮道:“哦?是何人?” 御史用袖子掖了掖腦門上的汗:“回稟陛下,此人乃是荀尚書家的公子,員外散騎侍郎荀延荀子長?!?/br> 皇帝一聽這名字,十幾年前的陰影當頭罩下,頭皮下意識地一緊,又是這太歲! 眾人看熱鬧不嫌事大,饒有興味地打量著幾個倒霉催的當事人,林家和荀家都是高門華族,林甫和荀茂向來不對付,這回真是有好戲看了。 只見林甫面沉似水,緊抿的嘴唇繃得像弓弦一般,荀茂滿臉通紅,牙關(guān)緊咬,額角青筋暴起,顯然已經(jīng)到了爆發(fā)的邊緣。 倒是兩個小的有些耐人尋味,林二郎仍舊像平日一樣面無表情,仿佛一尊玉像??嘀鬈鞴訁s是氣定神閑,眼角眉梢甚至還洋溢著一點喜氣。 世家子弟普遍出仕早,荀延十五歲時由中正定了二品,掛了個虛職,同齡人都已經(jīng)晉了幾級,他身上還是只有個起家官,朝會上站的位置很靠后,然而他身量頎長,生得又玉樹臨風,如同鶴立雞群一般打眼,皇帝往人群中一掃,自然而然就看到了他。 闊別十幾年,那張臉又俊了不少,但是依舊那么討嫌。 “荀延,”皇帝皺了皺眉頭,頗有心機地引導,“此事究竟有何誤會?” 荀延不緊不慢地走出來,在眾人的注目禮中閑庭信步一般走到天子跟前,回頭對他老子散漫地笑了笑,又沖著天子身旁的林二郎微微頷首,然后恭恭敬敬地朝天子行了個禮:“啟稟陛下,周御史所言子虛烏有,長公主殿下并未逼.jian微臣?!?/br> 一眾當事人都rou眼可見地松弛了下來,只有林二郎依舊不露聲色,用犀利的目光打量著荀延。 荀延接著說道:“殿下與微臣兩情相悅,兩廂情愿,乃是天公地道的合jian?!?/br> 此言一出,朝堂中一陣死寂,接著便是一片嘩然。 第54章 抉擇 老話說人至賤則無敵, 荀子長一臉天經(jīng)地義,仿佛合jian是請客吃飯那樣尋常的事。 他老子荀茂顯然有不同意見,幾十年為官養(yǎng)出來的城府丟了個干凈, 火冒三丈地沖上去揪起兒子衣襟, 拿笏板往他臉上抽:“孽子!孽子!” 尚書令的笏板是玉做的,厚厚長長的一塊, 荀延也不躲, 結(jié)結(jié)實實挨了一下, 他臉皮白細, 立時紅腫起來, 新傷疊著舊傷看著好不可憐,不過臉上神情波瀾不驚,嘴角噙著點笑,還是那副討打的模樣。 林甫臉色黑得像鍋底,林二郎的一張冰山臉似乎又冷了一分。 荀茂還想再打,被同僚七手八腳地拉住,常來常往的幾個人都勸他:“荀公息怒,孩子不懂事, 口無遮攔, 莫要與他一般見識, 氣壞了自個兒。” 荀茂回過神來, 意識到自己失態(tài),整整衣冠向天子行了個大禮:“微臣御前失儀,請陛下責罰?!?/br> 天子看看荀子長腫得高高的臉頰, 心說打得該,不過面上還是大度地寬慰道:“荀愛卿不必自責。” 荀茂接著道:“孽子胡言亂語,玷污長公主令譽,求陛下嚴懲?!?/br> 荀子長似乎還嫌事不夠大,適時插上一句:“微臣不敢欺君,說的俱是實情,請陛下明鑒?!?/br> “孽子!孽子!”荀茂氣得七竅生煙,皇帝見他嘴唇哆嗦,臉色蠟黃,看著搖搖欲墜,忙叫侍從扶他去殿后歇息。 皇帝目送荀尚書在侍從攙扶下離去,斂容教訓道:“荀延,先帝以孝治天下,你須謹記在心,不可忤逆乃父?!?/br> 荀延態(tài)度十分謙恭:“微臣謹遵陛下教誨,定當盡心孝養(yǎng)尊親,竭力侍奉長公主殿下,以全忠孝之義?!?/br> 怎么又捎帶上長公主!竭的什么力?真是恬不知恥!偏偏他說得這么冠冕堂皇,要揪他錯處也無從下手。 皇帝無奈地捏了捏額角,點點頭,扯開話題:“你近日回京,官職定下了么?” 荀延身上的員外散騎常侍是虛職,天子問的實職,荀延答道:“啟稟陛下,微臣還未接到敕牒?!?/br> 皇帝便轉(zhuǎn)而問吏部尚書。 吏部尚書不會把每個官員的任免升調(diào)情況都記在心里,但是荀延是他上司的獨子,自然格外重視,他幾乎是不假思索地回答:“啟稟陛下,吏部擬定中書舍人一職。” 中書舍人屬于中書省,職位不高,但十分清貴,又是天子近臣,歷來是膏粱子弟的禁臠,作為起家官,荀延跳過了中書通事舍人這一階,略有照拂之意,卻也不算過分——別人十幾歲起家,他晚了近十年,總不能和小朋友們一個起跑線。 如果沒出今天這檔子事,皇帝肯定閉著眼睛就批準了,然而...... 皇帝捋著胡子,不懷好意地瞇了瞇眼睛:“朕記得前日給事中李昀調(diào)任雍州,新的給事中可有人選?” 門下省是離天子最近的地方,這又是個美差,位子還沒空出來就被無數(shù)人盯上了,走關(guān)系的差點把幾個主事者的門檻踏破,人選自然早已經(jīng)定下,不過這不能擺到臺面上說,吏部尚書只好回答不曾定下。 皇帝便道:“以朕之見,荀子長還是入門下省更妥當,愛卿們意下如何?” 按理說官員任免調(diào)動都有一定程序,天子也不能獨斷專行,不過中書舍人和給事中這兩個職位差不多平級,又都是天子近臣,是專給膏腴子弟攢資歷順便在御前刷臉的,調(diào)換一下也不影響什么,自然沒人反對,事情就這么定下了。 然而對荀延來說,這差別就海了去了。 從明面上看,入了中書省是受中書監(jiān)林甫的管轄,可是中書監(jiān)日理萬機,不可能管他一個蝦兵蟹將,林甫這樣的身份地位,也不好明著給個晚輩小鞋穿,況且他在中書省也不能只手遮天——中書令王憲是荀尚書的發(fā)小兼連襟,關(guān)系鐵著呢。 門下省就不一樣了,林二郎當年為了避父親的嫌入了門下省,如今是門下侍郎,正是荀子長的頂頭上司,縣官不如現(xiàn)管,荀延進了門下省,就算是落到他手里了。 皇帝這樣安排,一來是給荀子長一點教訓,二來也是安撫林二郎之意,就差主動說你隨便欺負他出氣。 荀延仿佛對皇帝的用心一無所知,安之若素地謝了恩,這場風波便算揭過去了——既然事主都說了不存在□□,那這就是長公主府、林家和荀家的三角私事,不需要放到朝堂上來討論,占用公共資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