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節(jié)
朝政之事,哲哲雖懂,但玉兒比她更精明,她早已全權(quán)交付給玉兒,此刻便道:“我該是禮佛的時辰了,你們慢慢說吧?!?/br> 玉兒和范文程起身相送,哲哲離去后,范文程便一臉緊張地對大玉兒道:“娘娘,往后的日子,您要千萬小心,您和皇上千萬不要私下離宮,必須命鰲拜日夜守候,時時刻刻能讓人看見您和皇上?!?/br> 大玉兒淡淡道:“范大人是怕多爾袞暗殺我們母子,他在北京稱帝?” 范文程嚴(yán)肅地說:“娘娘,不得不防,且不說睿親王,豫親王至今不服,或者說,兩白旗旗下所有人至今……” 大玉兒示意他不要再說下去,泰然道:“先帝崩殂那一刻起,我便是把自己和福臨的性命都交給老天爺了,這么說聽著像是沒出息,但到死前的那一刻,我絕不會退讓。你放心,除非多爾袞或是別的什么人明著來殺我,想暗中下手,算了吧?!?/br> 范文程見太后早有準(zhǔn)備,心中松了口氣,渾身緊繃的氣息也散了好些。 大玉兒反而寬慰他:“聽說太和殿被燒了,咱們說好的,要你站在太和殿上,了卻范氏先祖夙愿,這下恐怕要再等一些年,待大清定都北京后,必然會動工修繕,先生再等一等?!?/br> 范文程抱拳道:“娘娘的心意,臣明白?!?/br> 大玉兒開門見山地說:“去了漢家之地,明著暗著指責(zé)你的人會比現(xiàn)在多百倍千倍,但我會和皇上一起兌現(xiàn)我們的約定,清室絕不重蹈元蒙覆轍,縱然要有些強(qiáng)壓政策馴服百姓,滿漢一家仍舊是治國宗旨,我們的路很長很艱難?!?/br> 范文程道:“臣早已拋棄民族之別,只愿天下昌盛?!?/br> 大玉兒頷首:“先生忠心,我深信不疑,實(shí)則連我也無法預(yù)估將來之事,眼下走一步是一步。” 話音才落,門外宮女匆匆跑來,慌張地說:“太后娘娘,膳房走水了?!?/br> 大玉兒淡定從容,對范文程說:“先生隨我來,一同去陪伴皇上?!?/br> 范文程緊張不已:“娘娘,小心有詐,您這樣走出去……” 大玉兒卻闊步走出清寧宮,走在正中的路上,這是她和皇太極的家,若在這個家里都不得安生,還要什么天下。 書房里得到膳房走水的消息,眾人擁簇著小皇帝出來,福臨老遠(yuǎn)就看見母親,向她奔跑來,大玉兒站定了道:“皇上,慢慢走?!?/br> 第295章 多爾袞,不得不防 膳房的火勢很快得到控制,那里是皇宮最多明火的地方,在玉兒看來不過是日常疏忽引起的小慌亂,但哲哲不這么認(rèn)為,范文程和鰲拜也十分重視,將整個皇宮搜查了一遍,方可安心。 這日皇帝與太后們的晚膳,是在小廚房里另做的,大玉兒見所有人都神經(jīng)緊張人心惶惶,便親手下廚,給姑姑和孩子們做了些蒙古點(diǎn)心,一時氣氛才好些。 隔天齊齊格就帶著東莪進(jìn)宮來問候,請哲哲和玉兒不必和她客氣,有什么事,只管吩咐她進(jìn)宮來伺候。 八旗本有舊歷,貴族宗親的女眷要輪著進(jìn)宮伺候皇后,但哲哲嫌人多復(fù)雜,早些時候就免了這些規(guī)矩。 如今皇帝要遷都北京,紫禁城之大,只怕將來日子冷清,哲哲便與玉兒和齊齊格商議,到了北京的日子該怎么過。 玉兒說:“紫禁城被李自成燒得差不多,聽范文程講,本該是太后所居的慈寧宮也毀得厲害,處處都要修繕,不急著讓她們來逛?!?/br> 哲哲嘆道:“那個李自成啊,何必放火燒城,房屋毀了還能修起來,民心毀了,可沒得挽回了?!?/br> 齊齊格不愿氣氛沉重,笑道:“早些時候說好的,要給我們睿親王府最體面的宅子,太后娘娘們可不能食言啊。” 哲哲嗔道:“皇上在書房呢,你同皇上去講?!?/br> 這些自然都是玩笑話,齊齊格可不敢單獨(dú)去見皇帝,她今日進(jìn)宮便察覺,宮里十步一崗五步一哨,到處都是盯著人的眼睛,她在這不大不小的皇宮里進(jìn)出十幾年,從沒見過這樣的光景。 而令她不安的是,這日帶著東莪回家,不出門還好,出門一趟再回到家中,便覺得哪兒哪兒都不對勁,第一次在自己的家里感覺到不安,她站在庭院中四下張望,總覺得好像有人在盯著她,叫她背后發(fā)冷。 然而不僅僅是睿親王府,這一日多鐸氣勢洶洶地闖進(jìn)武英殿,沖著兄長怒道:“你知不知道我們的王府都被大玉兒派人監(jiān)視了?那個女人好狠的心,她不信任我也罷了,連你都算計在里頭,哥,她根本就不相信你。” “你以為盛京那邊的事,是她一個人說了算的?”多爾袞倒是很淡定,“想要防備我們在這里稱帝的,何止皇帝和太后?只怕他們根本就沒有防備,替別人做下的事背了鍋?!?/br> 多鐸急躁不已:“你就幫著大玉兒說話吧,等有一天她把匕首捅進(jìn)你的心臟里,你就知道誰才是為了你好。” “李自成在這北京城里呆了多久?”多爾袞淡定地問弟弟,“多鐸,你想呆多久?” 多鐸背過身去:“少來你的大道理,你只會來這一套。” 多爾袞則道:“不是要對你講大道理,是事實(shí)。我們在這里稱帝,盛京必亂,在明朝百姓眼里,我們會和李自成一樣成為笑柄,難道你以為……我真的不想做皇帝嗎?” 多鐸霍然轉(zhuǎn)身:“哥,你說什么?” “你太浮躁了,有些話我一直沒對你說,但你嫂子早就知道。”多爾袞將他安撫齊齊格的那番話,如數(shù)告訴了多鐸,“待朝廷安穩(wěn)天下大定,滿漢沖突也得以解決的時候,我自然會考慮,讓福臨把位置讓出來,現(xiàn)下他不過是用來穩(wěn)定軍心民心的棋子,你以為呢?” 多鐸大喜,眼中精光閃閃:“哥,你說的當(dāng)真?” “當(dāng)真,你嫂子早就知道我的計劃,否則你的挑唆,會對她不起作用?”多爾袞嘆道,“我或許是年少時一時迷了心,但你眼里難道看不清嗎?布木布泰對我沒有半分感情,我和她什么事都沒有,你不要再胡思亂想,更不要胡說。我們好不容易打到這里,接下該來安心和我一起治理天下,李自成的殘軍還要追殺,明朝余孽也不能放過,我們還有很多事要做?!?/br> 多鐸則一步走上來,抓著多爾袞的手腕:“哥,你答應(yīng)我,將來一定讓福臨把位置給你讓出來?!?/br> 多爾袞道:“我還要讓你的兒子來繼承皇位,我們兄弟倆不是早就說好的嗎?” “那是將來的事,我不管?!倍噼I興奮地說,“反正你不做皇帝,誰都不能做皇帝,眼門前的事你答應(yīng)我了,就一定要有那一天。” “可你也不能今天過了,明天就來叫我兌現(xiàn)?!倍酄栃柊胝姘爰俚卣f,“科爾沁和福臨的婚約,會在福臨十四歲時履行,原本就商定在那時候還政于皇帝,那么我們兄弟就約定,那時候,讓福臨把皇位讓出來。” 多鐸嘀咕著福臨還那么小,等他十四歲要到幾時,算了半天,不滿地問:“順治八年?還要等那么久?” 多爾袞淡淡一笑:“日子一晃就過去了,沒有比小孩子長大更快的事,而剩下的七年里,足夠我們將大清安定下來?!?/br> 多鐸蒙了半晌,問道:“你幾時把他們母子接來?” 多爾袞說:“皇宮里這樣子,如何住人,況且我們還要繼續(xù)追擊李自成的殘軍,眼下不著急。我和太后已經(jīng)有商量,一則馬上要進(jìn)入酷暑,女人孩子上路不便,再則待八月里盛京舉行為阿瑪和皇太極的祭奠后,秋高氣爽的時節(jié),大清正式定都北京?!?/br> 遷都的日子,盛京城里大小官員和宗親貴族也都得到了消息,這些日子都在忙著清點(diǎn)家財房屋土地,北京城里明室宗親都被趕出了他們的家宅,除了投降大清為多爾袞謀事的漢官外,其他不肯屈服的,也都被趕出了北京。 北京城里大大小小的宅子空出來,也有被李自成燒毀的,光是分配房屋土地這件事,就足夠忙活幾個月的,整個大清朝廷和宗室,要從盛京遷入北京,絕非小事。 這一日,盛京皇宮崇政殿上,年輕的皇帝下旨,查出膳房走水一事,與被削職軟禁的大阿哥豪格有關(guān)聯(lián),以謀逆之罪,罷黜所有爵位官職,貶為庶民。 哲哲得知消息,趕到書房來,語重心長地說:“豪格終究是皇上的長子,不要做得太過了,這件事和他并沒有關(guān)系?!?/br> “姑姑的意思我明白?!贝笥駜旱?,“所以并沒有殺他,且這不是我和皇上的意思,是多爾袞的意思,姑姑以為呢?” “多爾袞他,想一人獨(dú)大嗎?”哲哲眉頭緊蹙,“玉兒,我們不得不防?!?/br> 第296章 你不在那里,我去北京做什么 大玉兒請哲哲坐下,不急不緩地說:“事有兩面,姑姑且想,多爾袞若不一人獨(dú)大,若不能在朝堂上只手遮天,他如何保護(hù)福臨?” 哲哲眼眸一亮,的確是這個道理。 玉兒道:“多爾袞為福臨擋下所有人,而福臨只要面對多爾袞一人。未來的日子里,福臨長大成人前,只要沒有重大過錯,多爾袞想要替換他,就名不正言不順,他這一步不好走,畢竟誰也不能指責(zé)一個少年幼主沒有功績。再等福臨親政,那時候的事,就該福臨自己去面對,姑姑,我們不可能守他一輩子,但大清必須要有一位英明的皇帝?!?/br> 哲哲松了口氣:“你知道,我不是惜豪格的命,是在乎福臨的名聲,豪格終究是他的大哥,外人說起來,皇帝冷血無情。” 玉兒頷首:“不過先帝曾對我說,做皇帝其實(shí)也很簡單,因?yàn)椴徽撛趺醋觯疾粫钏腥藵M意,索性放下這個包袱,就自在多了。福臨被指責(zé)冷血,總好過有一天豪格真的謀逆弒君,姑姑這么想,心里就能好受些?!?/br> 哲哲的心情果然好了許多,不再把豪格的事放在心上,說起福臨這些日子的起居和念書,欣慰地說:“他又長個兒,衣裳都來不及準(zhǔn)備,好像每天都在長大似的,過去瞧著不如兄弟們個頭大,還擔(dān)心來著?!?/br> 玉兒道:“雅圖阿圖個子都高,弟弟不會差。” 哲哲憧憬起將來的事,嘆道:“孟古青的模樣不賴,都說像你jiejie小時候,但愿將來出落成大美人,福臨能喜歡她?!?/br> 玉兒不屑:“漂亮便是漂亮,何必非要牽扯上jiejie往臉上貼金,jiejie這樣的美人多少年才能出一個?更何況,美人在骨不在皮,眼眉身段的幾分好看,能撐多少年?姑姑,實(shí)話對您說,我對孟古青沒有任何期待,這樣不論那孩子怎么來,我都不會失望。倘若她能成為像姑姑您這樣了不起,把一生都奉獻(xiàn)給科爾沁和大清的皇后,我會把她疼到骨子里。但若不成,只要不惹是生非不作惡,我都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孩子們自己過得好就是了。” 哲哲唏噓不已:“時光匆匆,咱們倆都在談?wù)撓乱淮氖?,你剛來盛京時的模樣,還在我眼前沒忘呢,一眨眼……” 大玉兒知道,姑姑又在思念先帝,姑姑常說她是沒有感情的,可到底幾十年的福氣,到底一起經(jīng)歷了風(fēng)風(fēng)雨雨,皇太極與姑姑或許沒有轟轟烈烈的愛情,可彼此在心里,都是極其貴重的。 “姑姑別難過,就想著,他們團(tuán)聚了,擺脫了世間疾苦,逍遙自在去了?!贝笥駜簻厝岷?,安撫哲哲,“他也累了,辛苦了一輩子,滿身的病痛傷痕,他不過是撐著忍著?!?/br> 哲哲一時感懷,淚如雨下,哽咽道:“太早了,玉兒,還是太早了……” 盛京的夏日,總是不溫不火,一轉(zhuǎn)眼便是入了秋。 八月,皇陵大祭,以定國遷都祭告太祖太宗,多爾袞等為固守北京地方余孽,沒有歸來。 但祭奠隆重莊嚴(yán),福臨早半個月就在清寧宮里反復(fù)預(yù)演,大玉兒時不時站在清寧宮的窗下看他,當(dāng)初看著傳龍袍的兒子如扮戲似的,到這會兒再看,小模樣當(dāng)真有了幾分帝王的氣度。 祭奠禮節(jié)繁復(fù),大玉兒不喜歡這樣的大場面,根本不能好好地和皇太極還有jiejie說話,于是在大祭之后隔了兩天,鰲拜親自護(hù)送,將太后獨(dú)自送到了皇陵。 玉兒和蘇麻喇,帶來了皇太極和海蘭珠身前愛吃的糕點(diǎn)茶果,簡簡單單點(diǎn)一炷香,供在靈臺下。 蘇麻喇拿出帕子遞給格格,玉兒便起身,為丈夫擦拭牌位香案,一面和他說說話。 “后天我們就走了,宮里已經(jīng)收拾得差不多,到了北京后,福臨會再次舉行登基大典。”大玉兒自言自語著,撫過牌位上的名字,緩緩道,“往后,就不能常常來看你和jiejie。姑姑說,叫我?guī)夏闵砬暗臇|西好做個念想,可我想了好久,都不知道帶什么好?!?/br> 蘇麻喇悄悄退了出去,合上殿門。 玉兒擦拭完牌位香案,跪坐在蒲團(tuán)上,仰望著丈夫的名字,內(nèi)心平靜得讓她自己覺得不可思議,竟然已經(jīng)一年了,時光快得,讓人來不及悲傷。 “福臨太小,我不得不跟著他,將來會怎么樣,我一點(diǎn)兒都想象不出來?!贝笥駜嚎嘈χ拔乙膊桓疑萸竽惚S铀?,畢竟你答應(yīng)我的事,沒幾件是應(yīng)了的。你是不是忘了,說好的,帶我去北京,說好的,讓我第一個選寢宮,說好的,要去江南要去看更多的山河……” 她突然停下來,搖了搖頭:“我又在說傻話了,不過,這也是最后一次,皇太極,我真的要走了?!?/br> 遷都在即,整個盛京城在忙著搬家,皇帝宗親和大臣一走,整座盛京城便是要空了一大半。 玉兒擔(dān)心如此不利于盛京的安定,命福臨下旨,吸納遼東百姓遷入盛京城,不能叫大清故都落得凄涼冷清。 在盛京的最后一天,宮里各處都已收拾齊當(dāng),該裝車的裝車,該留下的留下。哲哲說不能給大清皇室丟臉,把什么東西都往北京帶,要體面要穩(wěn)重,可庶福晉們攢了一輩子的金銀不容易,偷摸摸地都帶著,大玉兒命阿黛和蘇麻喇,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不要計較。 永福宮里的東西該帶走的都已經(jīng)裝車,玉兒除了書房里的書,東西較為簡單,要緊的都是幾個孩子的東西,連帶阿圖的嫁妝。 多爾袞說雅圖嫁得委屈,所以阿圖的婚事到了北京再辦,要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把侄女嫁出去,大玉兒接受了他的好意。 此刻蘇麻喇帶著寶清來,寶清恭恭敬敬地向大玉兒行大禮,抬起頭已是淚流滿面,玉兒親手?jǐn)v扶她,笑道:“北京離這兒也沒多遠(yuǎn),想我和你蘇麻喇jiejie了,就讓人送話,我派人來接你去北京逛逛?!?/br> 寶清哭著問:“您還會回來嗎,太后娘娘,您將來記得回來,回來看看您的jiejie。” 大玉兒答應(yīng)她:“當(dāng)然要回來,皇上要來祭祖,我自然也會來。寶清啊,照顧好自己,好好看守宮閣,關(guān)雎宮的匾額自從掛上去后,就只屬于jiejie一人,好好替我jiejie看著家?!?/br> 蘇麻喇從邊上柜子里,捧出一大包東西,遞給寶清說:“這是太后娘娘留給你的,里頭什么都有,缺什么少什么,派人送話來北京,委屈了誰也不能委屈你?!?/br> 寶清又叩首謝恩,蘇麻喇帶著東西送她出門。 大玉兒輕輕一嘆,起身將自己住了半輩子的地方再看一眼,看見了蘇麻喇沒來得及關(guān)上的柜門,不經(jīng)意地多望一眼,空蕩蕩的柜子里,橫著一把戒尺。 她的心突突直跳,走近幾步,又走近了幾步,僵硬的身體漸漸開始顫抖,她伸出手,想去拿起戒尺,可指尖差著一寸的距離,生生地停下了。 “為什么,丟下我,你要我怎么辦……” 忍了一整年的眼淚,赫然決堤,大玉兒跪倒在柜門下,哭得蜷縮起了身體。 “我不要,我不要去北京,你不在那里,我去北京做什么……為什么丟下我……” 蘇麻喇返回永福宮時,乍見這光景,整個兒呆住了,等她疾步跑上來,格格早已哭成了淚人,拉著她的手說:“蘇麻喇,我不去,我不要去北京,他憑什么丟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