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1節(jié)
“是、是……”吳良輔雖然還是沒明白,但不敢再多問。 目送佟嬪和巴爾婭離去,歪著腦袋想了半天,把不遠處的幾個小太監(jiān)叫來,吩咐了幾句后,急匆匆地往東邊去了。 慈寧宮里,太后禮佛時,誰也不敢輕易打擾,就算是元曦,也要拿捏事情輕重才敢闖入,今日這件事,在她看來,大可不必打擾太后。 可是她們一個不留神,就叫小公主跑了進去,孫女往懷里鉆,軟乎乎咿呀幾聲,玉兒的心都化了,便是手里的佛珠也能叫她拿去把玩,如此元曦和巴爾婭便跟了進來。 玉兒一面哄著孫女,一面聽元曦說吳良輔的事,她吩咐蘇麻喇:“去提個醒,叫他們早去早回?!?/br> “傷了博果爾的人,查出來了嗎?”玉兒隨口問。 巴爾婭必然不知,但元曦也跟著表示她不清楚,玉兒意味深深地看她一眼,轉(zhuǎn)而逗懷里的小孫女。 元曦能果斷地給吳良輔下達指令,皇帝必定在景仁宮對她說過什么,有了處置的決定??伤€是和從前一樣口風緊,不該說的,就算是對著自己,也絕不會開口。 “玄燁就快生辰了,這孩子雖然活潑,可說話不大利索?!庇駜旱溃斑@會兒著急可能太早了,但也不能疏忽,你時常去阿哥所看看,不必在乎別人說什么。是我命你去的。多和玄燁說說話,你看福全雖然靦腆,說話倒是很利索?!?/br> 巴爾婭卻道:“太后,幾時把元曦升了妃位,她就能天天帶著玄燁,也不必看旁人的臉色了?!?/br> “jiejie?!痹刈柚拱蜖枊I,輕聲道,“說什么呢?!?/br> 玉兒道:“景仁宮得寵,宮里宮外都知道。巴爾婭,皇上喜歡你,也是宗親里人人皆知的事情。你們總不能,既霸著皇帝喜歡,再占了高位,木秀于林風必摧之,值得嗎?“ 巴爾婭忙道:“是奴才愚笨,太后息怒?!?/br> 玉兒不以為然:“明白了就好,把這些虛頭巴腦的東西看淡一些,日子且長著呢。” 此時此刻,紫禁城外,多年后母子再相見,卻已是在生離死別。 博果爾重傷不愈,已經(jīng)口不能言,瞪大眼睛,看著瘦如枯槁的女人,眼淚不住地落下來。 “兒子,我的兒子……”娜木鐘心如刀絞,她的兒子果然長得高大英俊,狠毒的布木布泰,偏要在他最美好的年華將他殘殺。 “貴太妃,看過就該回宮了?!备鷣淼娜?,冷幽幽地在她背后說這句話,緊跟著五六只手來抓著她的身體,賭上嘴巴捆上手腳,直接帶走了。 “額……”博果爾痛苦地發(fā)出聲音,但他原本強壯的身體,已經(jīng)再也不能動彈,生命正從他高大的軀體中剝離,他從懂事起,就一直在等待的死亡,終究還是來了。 不久后,圣駕到了。 福臨親自來探視博果爾,原本只是想做個樣子,受母親的影響,在他心里從來沒有真正在意過幾個同父異母的兄弟。 面對博果爾的生和死,縱然是容易心軟的福臨,也并不在乎。 可是博果爾,仿佛回光返照般,在最后的時刻,發(fā)出了聲音,他喊住了轉(zhuǎn)身要離去的皇帝,朝福臨伸出了手。 “你想說什么?”福臨居高臨下,漠視這個弟弟的生命。 “九哥、哥……我、我從沒想過,要背叛您……”博果爾拼盡所有力氣,最后在人世留下這句話。 福臨便眼睜睜看著他,咽下最后一口氣。 吳良輔上前摸了摸脈息,故作悲痛地說:“皇上,襄親王歿了?!?/br> 福臨沒有反應,他的腦袋一片空白,博果爾最后說的話,果然扎進了他的心里。 他突然很想知道,究竟是誰,給了孟古青那兩只布偶。 皇城里,重新被丟回住處的娜木鐘,伏在地上哭得傷心欲絕,陰森森的殿閣,門開了,陽光照進來,將門前的人的身影,變得那么巨大。 實則身影的本身,身材并不高大,玉兒雖然比年輕時胖了些,個頭是永遠不會再長高了。 歲月在她的眼角留下細紋,表面看起來如黛如墨的青絲,里頭有蘇麻喇細心為她隱藏的白發(fā),她的小孫兒玄燁,這就兩歲了,玉兒早就很坦然地接受自己正在老去的事實。 但其實,娜木鐘就是干瘦一些,她的臉上還有昔日美艷的影子,受了這么多年的折磨,她的生命力驚人地堅挺著。 “貴太妃,節(jié)哀順變?!庇駜旱?,“方才得到消息,博果爾歿了。” 娜木鐘瞪大眼睛看著她,伸出干枯的手:“殺了我,布木布泰,求求你殺了我……” 玉兒冷然:“這么多年了,你能活下來,并不是她們看的緊,而是你不敢死。面對死亡,很可怕對不對,總會想,活著或許還有一線生機?!?/br> 娜木鐘奮力地爬向玉兒,想要抓她的腳踝,可她虛弱無力,連爬都爬不動。 玉兒道:“其實,人很容易忘記悲傷,留著你,我能時時刻刻提醒自己,曾經(jīng)還有那么多人,愛著我護著我。所以,你要好好地活下去?!?/br> 蘇麻喇從門外來,說慈寧宮的人來傳話,三公主找不見皇祖母,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這自然是借口,蘇麻喇只是希望格格早些離開這里。 玉兒冷然轉(zhuǎn)身離去,只聽得娜木鐘在里頭聲嘶力竭地哭喊:“布木布泰,殺了我,求求你,殺了我……” 離開這陰森的地方,重新走入春日的陽光下,玉兒長舒一口氣,吩咐蘇麻喇:“告訴福臨,厚葬博果爾,允許他的福晉在他的王府住下去,直到終老?!?/br> “奴婢記下了。”蘇麻喇道,“那……” 玉兒冷然道:“倘若她沒有害死八阿哥,jiejie不會抑郁而終,就算變成老頭子了,皇太極現(xiàn)在可能還活著,她和她的博果爾,也都能體面的活著。不是我不讓她死,也不是我不讓她好活,今日的一切,都是她應得的。” 蘇麻喇沒說話,看著格格獨自一人往前走,陽光仿佛在她的身上鍍了一層金光,她是那樣的光芒萬丈,也是那樣的孤獨寂寥。 襄親王英年早逝,堪堪十幾歲的少年郎,連子嗣都沒能留下,雖然身前位極親王無比榮耀,可人人都知道,貴太妃母子在皇太后和皇帝的強權(quán)之下,是如何過著如履薄冰的日子。 大清入關(guān)后,再也沒有哪一位皇親女眷見過那位傳說中妖艷精明的囊囊福晉,可她卻一直都“活著”。 數(shù)日后,玉兒才從皇帝身邊的人口中,聽說了博果爾臨終前對福臨說的話,就這幾日的光景來看,福臨被那句話影響了。 兒子本性善良,耳根子軟心也軟,這一切玉兒都是知道的。還有,就連玉兒都不愿承認的,福臨的膽子,有些小。 “他的阿瑪叔父們,十幾歲就上戰(zhàn)場殺人。”玉兒對蘇麻喇嘆息,“先帝曾說,他第一次殺人后吃不下睡不著,是褚英掰開他的嘴,把混著血的食物塞進他嘴里逼他咽下去。然而我們的皇上,此生不會再經(jīng)歷這樣的壯烈悲慘,我又去哪里找一個人來,掰開他的嘴,讓他嘗嘗人血的味道?” 主仆說話時,元曦捧著茶在書房門外,她在慈寧宮如今走到哪里都無須通報,太后對她沒有可隱瞞的事,重要的是,元曦自己比任何人都有分寸。 “這是江南新貢的茶,泡茶的泉水,是從嶗山送來的。”元曦進門,放下茶具,低頭侍弄好,抬起頭,便見太后和蘇麻喇姑姑都看著她。 元曦心里明白,她們在想什么,放下茶杯道:“太后娘娘,臣妾以為,有一個人可以開解皇上,就不知您能否允許。” 玉兒無奈地收回目光,已經(jīng)明白孩子說的是誰,道:“那就安排一下,讓她見見皇上。” 第519章 太后,保全了所有人 見太后明白自己的意思,元曦心中縱然千萬般不情愿,也不得不為皇帝周全。 她福身領(lǐng)命,卻又聽太后道:“說反了,不該是讓她見見皇帝,而是讓皇帝見見她?!?/br> 元曦垂首不語,但心中知道,兩句話顛來倒去的確不同。 這之后,蘇麻喇私下找元曦聊過幾句,生怕孩子太過委屈,但元曦卻告訴她,比起自己來,葭音jiejie似乎是更容易認命的人。 “她心無城府,能隨遇而安,不論她將來對皇上是何種感情,皇帝待她的好,她都不會拒絕,也絕不會反過來傷害皇上?!痹貙μK麻喇說,“姑姑,您和太后大可放心,讓葭音jiejie去安撫皇上,錯不了的?!?/br> 數(shù)日后,博穆博果爾的葬禮早已結(jié)束,但福臨為了弟弟臨終前那句話,依然寢食難安。 他多次派人打聽,到底是誰塞給孟古青那兩只布偶,可在去年博果爾回盛京祭祖的前后一陣子里,除了照顧孟古青的人,就只有博果爾見過她。 福臨記得很清楚,他叮囑過博果爾,不要告訴孟古青,他要納葭音為妃。 就算這是值得福臨歡喜一輩子的事,他也不想和孟古青有任何瓜葛,他不愿將來的日日夜夜,葭音都被那個女人惦記著,甚至詛咒著。 如果一切是博果爾所為,福臨殺他也心安理得,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臨了那一刻的博果爾說的,到底是不是真話?成了皇帝夜夜不能安眠的夢靨。 然而眼下,不論博果爾說的是真是假,他卻深諳皇帝的軟弱之處,哪怕一輩子像條狗似的活在他的身邊,最后的最后,總算反咬了一口。 福臨心中難以安寧,只能寄望于神佛,便決定搬到紫禁城外的永安寺去住幾日。 永安寺地處北海瓊?cè)A島之上,四面環(huán)水,景色秀美,時值仲春,青山綠水宛若仙境,與西苑南臺以水相連,皆是皇家御苑,帝王后妃之外,平常人輕易不得靠近。 這一日,葭音被一駕馬車接到岸邊,她還是第一次見到這片山水連天的皇家園林。 吳良輔早已在橋下恭迎,見了她便磕頭稱賢妃娘娘。 今早出宮時,佟嬪派石榴來傳話,說皇上有貴客到永安寺相見,吳良輔也不知怎么,當時當刻猜到的,就是董鄂氏。 葭音從容安寧,接過添香交給她的一方匣子,走上長橋。 守衛(wèi)的侍衛(wèi)不認得什么賢妃娘娘,就要盤查她們主仆,被吳良輔罵開,轉(zhuǎn)身又巴結(jié)著葭音:“娘娘,您仔細腳下,慢些走。” 到如今,葭音已經(jīng)習慣了被稱呼娘娘,阿瑪和繼母還有弟弟都改了口,那日在天寧寺,元曦也對她說,要有做皇妃的自覺,葭音一直記在心里。 畢竟,她的人生就是這樣了,不然呢。 手里的匣子,是阿瑪交給她的東西,阿瑪說,把這個給皇帝看,能解開皇帝的心結(jié),而這些東西最初的來源,是慈寧宮。 來的路上,葭音問過添香:“太后為什么,不自己拿給皇上看呢?!?/br> 添香懂什么,她連小姐今天來做什么,都不知道。 “娘娘,皇上在大殿里。”吳良輔將葭音一路帶到門前,“皇上還不知道您來了,您只管進去吧,皇上一定高興?!?/br> 葭音頷首致意,留下添香,便進門去了。 吳良輔則在門外對添香笑:“姑娘幾歲了?一直跟著賢妃娘娘嗎?” 大殿之中,福臨正盤腿坐在佛龕下,滿心的浮躁并沒有消除幾分,聽見身后的腳步聲,察覺并非吳良輔的動靜,他蹙眉回眸,驚見一襲倩影,出現(xiàn)在陽光之下。 漸漸走近了,看得清臉頰,正是他日夜思念的葭音。 “奴才,叩見皇上?!陛缫艄蛳?,將匣子放在一邊,向皇帝行大禮。 “快起來,起來?!备ER幾乎是跳起來,親手來攙扶葭音。 到如今,他終于敢大膽伸手來攙扶她,除了還沒進宮未行冊封禮外,全天下都知道,董鄂氏早已是皇帝的賢妃,她終于是自己的女人。 如元曦所料的,葭音沒有拒絕皇帝親昵的舉動,但她還是先撿起了一旁的匣子,再隨著皇帝到佛龕之下,福臨把自己的蒲團給她坐。 葭音向佛像合十祝禱,再睜開眼,見皇帝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她,不得不垂下眼簾。 “你怎么來了?” “是太后命父親,將奴才帶到這里?!陛缫魧⑹诌叺南蛔舆f給皇帝,“請皇上看一看這匣子里的書信?!?/br> “是什么?”福臨一臉疑惑,接過匣子時,與葭音的手指相觸,葭音并沒有立刻把手收回去,只等福臨拿穩(wěn)了才松開。 這小小的動作,叫福臨興奮不已,他幾乎可以篤定,葭音并不反感他。 匣子里一封封,都是博穆博果爾與人往來的書信,有寄去察哈爾的,也有寄給其他八旗將領(lǐng)的,還有阿霸垓部。 福臨隨手拿了一封,就是阿霸垓部給博果爾的回函,說的是他們知道娜木鐘在皇宮里受虐待,愿意隨時響應博果爾,支持他逼宮奪位。 福臨心中一緊,連連又看了幾封信,信中內(nèi)容,無一不是要逼宮謀反。 但看得出來,博果爾猶豫不決,沒有膽魄也沒有實力,一切僅限于紙上談兵,更何況他跟在身邊這么多年,一直老老實實。 “沒想到……”福臨頓了頓,問葭音,“所以這些信函,是從太后手里拿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