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3節(jié)
翌日清晨,風里夾雜著零星雪花,福臨去上朝,出門不久又退回來,叮囑葭音:“今日天又冷了,外頭風大,你別出門,仔細嗆著。過些日子朕閑了,天好了,朕陪你去走走?!?/br> 葭音尚未起身,是皇帝不讓她起,披著寢衣,散著青絲,一張漂亮的臉氣色并不太好,還是笑著答應(yīng)了。 皇帝終于上朝去,葭音才松了口氣,因胸口憋悶,胃里也堵得慌,不愿用早膳,說是歇一會兒,想去慈寧宮向太后謝恩。 添香時不時為小姐放些新鮮空氣進來,葭音擁著棉被靠在床頭,看見屋檐下的冰棱子一天比一天長。想起小時候在盛京,額娘告訴她,屋檐上掛冰棱子了,春天就要來了。 轉(zhuǎn)眼,她也要成為母親,不知額娘在天之靈,能否為她欣慰。 思念早故的母親,葭音不禁熱淚盈眶,輕輕擦去淚水,只見添香進門,一年為難地說:“悅常在跪在宮門外,求見您一面?!?/br> 葭音說:“讓她進來吧,這么冷的天跪在那里做什么?!?/br> 添香提醒道:“昨天冬燕的事兒啊,也不知道是不是來向您求情的,小姐,要不咱們別管了?!?/br> 葭音心善:“她到底是我的meimei,先問問是什么事?!?/br> 臉色蒼白,神情憔悴的堂妹被帶進來,一見面,就跪在了葭音的跟前,額頭重重地磕在地毯上。 “葭悅,你怎么了?”葭音命添香把她攙扶起來,可是堂妹不肯,她只能先讓添香下去。 “她們都走了,你有什么話就說吧?!陛缫艉蒙?,“meimei你起來,我見你這樣子,心里慌得很?!?/br> “jiejie,救救我,求您救救我?!睈偝T诳薜脗挠^,一抽一抽地開始訴說她的遭遇。 說她因為得不到皇帝的寵愛,在宮里屢遭欺凌,這么冷的天,送到嘴邊的飯菜,都是涼透了的,進宮以來,一直苦哈哈地活到現(xiàn)在。 葭音以為,自己過得好,宮里的人會看在她的面子上,對堂妹也好些,因地位懸殊,因皇帝占據(jù)著她大部分的時間,姐妹倆平日里的確不是那么親昵,可葭音也沒料到,待遇會差這么多。 悅常在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爬到炕邊,抓著葭音的手:“jiejie,我實在沒法子,才會走這一步路,求求您救救我,求求您?!?/br> 葭音一臉茫然:“你到底做什么了?” 悅常在哭道:“我、我為了討好吳總管……把冬燕送給他,冬燕昨天突然瘋了,是因為被吳總管嚇著了。可我沒想到會她會變得這么慘,我以為從今往后,能有個人照應(yīng)她,我也想討好吳總管……” 葭音驚愕不已:“葭悅,你怎么能這樣做,你把冬燕送給一個太監(jiān)?你過得不好,你來對我說呀,你告訴我啊。” “jiejie,我實在沒法子,我不能連累你呀?!睈偝T谄鄳K地說,“若是什么事都來求你,皇上會更加厭惡我,我怎么敢……” 添香在門外聽著,聽說是悅常在把冬燕送給吳總管,惡心得渾身汗毛都豎起來,原本她不喜歡冬燕,可現(xiàn)在真覺得人家可憐。 倘若自己被迫去做太監(jiān)的女人,她寧愿一頭碰死,冬燕會瘋成那樣,真不知道是經(jīng)歷了怎樣的折磨。 而天大亮后,皇后果然再次傳召悅常在,葭音眼睜睜看著堂妹被坤寧宮的人帶走,悅常在哭著哀求她:“jiejie,救我,jiejie救我……” 葭音被攪得心慌意亂。 而堂妹有一句話也戳到她心中的弱處,葭悅?cè)羰浅隽耸?,會影響董鄂一族的名聲,她們終究是連筋帶骨的族人,她的費揚古還沒長大。 “添香,你去乾清宮一趟?!陛缫羰种形罩^,“皇上得閑時,請皇上來一趟?!?/br> 添香連連擺手:“奴婢不去,奴婢不想見到吳良輔。” 葭音知道她聽見了,忙道:“好香兒,這件事不要傳出去,雖然我也憎惡吳良輔,可若傳出去,對家里的名聲不好。費揚古將來,如何在朝堂立足呢?不為別的,就為了少爺,好不好?” 添香撅著嘴,不服氣地說:“那您不如和佟嬪娘娘商量商量?” 葭音道:“不能和元曦說,會給她也添麻煩?!?/br> 坤寧宮里,皇后接到太后的命令,要將悅常在攆出宮,可沒多久,乾清宮就傳來消息,皇帝要求皇后立刻將董鄂氏放回咸福宮。 說什么,不過是一個宮女得了失心瘋,沒必要小題大做,悅常在治下不嚴,命她閉門思過便是。再者眼下,皇貴妃和克里納喇氏都有身孕,宮里不宜喊打喊殺。 皇后和高娃面面相覷,撂下董鄂氏,親自趕到慈寧宮來傳達皇帝的意思。 玉兒聽罷,眉頭緊鎖,沉聲問蘇麻喇:“怎么回事?” 蘇麻喇一臉為難地說:“主子,聽說今早皇上上朝后不久,悅常在就跑去了承乾宮,皇后娘娘的人,也是從承乾宮把人帶走的吧?!?/br> 皇后懵懵地點頭,起初還不明白,猛地回過味兒來,沖口而出道:“所以……是皇貴妃向皇上求情,把這件事壓下去了?皇額娘,兒臣該怎么處置?” 玉兒搖頭,只撂下一句:“下不為例?!?/br> 看著皇太后氣沖沖地離開,皇后謹慎地問蘇麻喇:“姑姑,皇額娘她說下不為例,是什么意思?” 蘇麻喇笑道:“自然是再也不要有這樣的事兒,娘娘,您照著皇上的意思去辦,其他的事,交給奴婢就好?!?/br> “哦……那就沒事兒了是吧?”皇后顯然也松了口氣,那個董鄂葭悅哭得她昨晚都沒能睡好。 看著皇后離去,蘇麻喇才跟著玉兒來到佛堂,為太后上香后,跪坐在她的身后,輕聲道:“您說下不為例,是指皇貴妃娘娘嗎?” “你明白就好。”玉兒說,“她庇護家人的心情,我能理解,可她這樣,將來如何在背后支持皇帝面對大風大浪?” “是……” “蘇麻喇,你覺不覺得,董鄂氏和福臨,是一樣的人?福臨喜歡她,其實也是喜歡他自己吧?!庇駜洪L長一嘆,合十祝禱。 她這輩子做錯了一件事,她不該殺多爾袞,她錯了。 第559章 送出紫禁城 今次的事,在葭音的請求下,福臨出面壓了下來,只把冬燕當做失心瘋來處置,不去追究其發(fā)狂發(fā)瘋背后的原因。 自然,吳良輔和董鄂葭悅都逃過一劫,不過福臨也知道了,吳良輔對后宮的宮女動手動腳,將他狠狠訓(xùn)斥了一頓。 但正如蘇麻喇和玉兒所想到的,在內(nèi)宮,太監(jiān)宮女搭伙是很稀松平常的事,好些人不過是這輩子互相有個依靠。真一刀切下去,驅(qū)逐打壓,必定會攪亂人心,鬧得宮里不太平。 而有些事,上頭的主子們不知道,下面奴才知道得清清楚楚,冬燕出事后,人人都在觀望事態(tài)的發(fā)展,如今忽然打住,也是叫所有人松了口氣。 事有利弊,玉兒努力勸自己,多看看有好處的那一面。 可終究是放不下心,擔心董鄂葭音是個面軟心也軟的人,軟得毫無底線,毫無原則,巴不得讓全天下人知道,她事事處處在為自己的家人考慮。 眼下,她正在福臨的心尖上,怕是連江山天下,皇帝都給得起。 福臨沒敢正面來向母親解釋,借去坤寧宮時,旁敲側(cè)擊地問皇后。 皇后老老實實地回答他,額娘說“下不為例”。 福臨沒多想一想,松了口氣說:“他們都知道錯了,這件事就這么過去,不必再提起?!?/br> 皇后將原話,轉(zhuǎn)述給蘇麻喇聽,蘇麻喇嘆了一聲,請皇后也一并忘了才好。 但皇后還是忍不住,事后向元曦絮叨幾句,這件事從頭到尾都沒元曦什么事,她也不插手干預(yù),不派人打聽,此刻才陸陸續(xù)續(xù)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心中雖有諸多想法,但沒露在臉上。 直到三月初,佟國綱進宮來,給即將滿三周歲的大外甥帶來禮物,玄燁滿院子轉(zhuǎn)悠時,兄妹倆才談了幾句。 佟國綱提醒meimei:“皇貴妃若生下皇子,你要擺正心態(tài),時日長著呢,誰知道將來會發(fā)生什么,自己和三阿哥的身體,才是最重要的?!?/br> 元曦早就在心里做好了準備,她明白現(xiàn)在,該把自己擺在什么位置。 佟國綱又說:“阿瑪?shù)纳眢w,大不如前,近些日子連朝廷的事都推辭了,靜養(yǎng)在家里?!?/br> 元曦道:“也好,阿瑪戎馬一生,是該歇一歇,朝廷的事少了他錯不了。咱們佟家也不要太惹眼,哥哥一個人,將來有國維,還有我在宮里,足夠了?!?/br> 佟國綱神情暗沉道:“大夫?qū)ξ艺f過實話,阿瑪年輕時積勞過重,眼下這身體如大廈將傾,不過是虛殼了。曦兒,將來不論發(fā)生什么,你心里要扛得住。” 元曦頓時眼圈通紅,眼淚含在眼眶里,痛苦地看著兄長,哽咽道:“這么嚴重嗎?可是正月里進宮,見阿瑪還是很精神呀?!?/br> 佟國綱頷首:“那一口氣,自然還撐得住,可說倒下也就倒下了。曦兒,額娘本不叫我告訴你,怕你在宮里擔心,可我更不愿你將來留什么遺憾。往后的日子,能有機會,就出宮回家去看看,多見一面是一面。” 元曦輕輕啜泣著,引來了玄燁的目光,他跑到額娘膝下抱著元曦的腿,擔心地仰望著母親。 佟國綱蹲下來,溫和地說:“額娘她沒事,三阿哥,月末就要上書房了,你高興嗎?” 玄燁點頭又搖頭,嬌滴滴地問舅舅:“以后,舅舅還來,陪玄燁玩嗎?” 佟國綱摸摸外甥的腦袋:“舅舅一定來,什么時候,讓額娘帶著你回姥爺家,姥爺他很想你?!?/br> 元曦擦掉眼淚,平靜下來,對兒子說:“去了書房,可不能再胡鬧,不然額娘會狠狠地打你,就算額娘將來打不動你,還有舅舅呢。” 玄燁撅著嘴吧,躲到佟國綱懷里,不情不愿地瞥了眼母親,可是看見額娘眼角的淚花,又十分心疼,纏著要額娘蹲下來,然后拿黑乎乎的小手摸了摸母親的臉。 “少來這一套,我說的話聽見了嗎?”元曦知道兒子暖心,最會哄人,把皇太后哄得團團轉(zhuǎn),恨不得星星月亮也摘給他??稍匾睬宄瑑鹤邮莻€小人精,將來大事小事不能太過縱容他,只怕會害了他。 不久,玄燁又跑去玩兒了,佟國綱對meimei說:“皇上和太后的母子關(guān)系,叫人唏噓,元曦啊,你和玄燁,將來千萬不能這樣。” 元曦道:“皇上幼年的經(jīng)歷,復(fù)雜而辛酸,不是每個孩子都會經(jīng)歷那一段人生的。事到如今,究竟是太后的錯還是皇上的錯,誰說得清楚呢?他們母子之間的事,我們就不要多嘴了,至于我和玄燁,將來是什么樣的緣分,也是我們自己的造化,不能拿來和太后和皇上相比?!?/br> 佟國綱無比心疼和惋惜地看著meimei,他多希望,meimei還是從前那個傻丫頭,可惜再也回不到從前,只怕連她自己,也都忘了。 轉(zhuǎn)眼,玄燁過了三周歲的生辰,三月末,春暖花開時,元曦親自送兒子去書房,同行的還有寧嬪,元曦見她站在書房外頭擦眼淚,反觀自己平靜的更沒事兒人似的,想來是因為太后早早把兒子送到她身邊。 事到如今,元曦無法想象,倘若玄燁不在,她要如何度過一個又一個寂寞的夜晚,太后是在那個時候,就替她考慮到了嗎? 然而,玄燁上書房,并不順利,頭幾天坐不住,可勁兒地哭,哭得蘇麻喇去書房把孩子抱到慈寧宮。 早晨起不來,脾氣大得把景仁宮的屋頂都要掀翻了,每天早晨皇帝去乾清宮后不久,景仁宮里必定有哭聲傳出來。 元曦被兒子鬧得心力交瘁,玄燁卻一點沒打算收斂他的脾氣,打也打了罵也罵了,就差把他丟回阿哥所,再也不管。 就連玉兒也沒想到,玄燁的脾氣這么大,帶到慈寧宮苦口婆心地教了兩天,可是他一回到元曦身邊,就故態(tài)復(fù)萌。 而元曦最怕,就是玄燁夜里哭鬧,怕驚動了后頭的人。 葭音jiejie懷著身孕,害喜嚴重,可謂是坐臥不安,倘若皇帝遷怒玄燁的哭聲吵得人睡不著,元曦不會怪兒子,只會恨自己沒用。 如此,她神經(jīng)緊張,經(jīng)常半夜醒來,以為天亮了又要和玄燁斗智斗勇,這一日半夜驚醒坐起來,見外頭黑洞洞的還是半夜,松了口氣。 回身看看兒子,小東西睡得真香,她心頭一軟,低頭親親玄燁,觸碰到嘴唇guntangguntang的額頭,叫她嚇得渾身緊繃,立刻喚人:“點燈,來人。” 玄燁發(fā)燒了,不僅發(fā)燒,身上還起了許多小疹子,是水痘還是天花,一時無法判斷,但是景仁宮里所有人,必定是要隔離了。 可是景仁宮和承乾宮,只一墻之隔,挨著乾清宮也近,再有便是,玄燁這幾日,去過慈寧宮也去過坤寧宮,還有書房。 元曦強迫自己鎮(zhèn)定下來,派人先去慈寧宮傳話,再往宮外傳善于治療痘疹的太醫(yī)。 去年因董鄂家的費揚古發(fā)痘疹,延遲了葭音入宮那會兒,元曦就清點過宮里發(fā)過痘疹和天花的宮女太監(jiān),以備不時之需,好由他們來照顧病人。 那時候,元曦怎么也沒想到,會是用他們來照顧她自己的兒子。 三更半夜,承乾宮里,福臨被催醒,吳良輔也是被人拖起來,站在門外一面扣扣子,一面著急地說:“皇上,三阿哥出痘了,太醫(yī)尚不能判斷,是痘疹還是天花?!?/br> 福臨翻身起來,沖到門前問:“幾時的事?” 吳良輔道:“佟嬪娘娘才發(fā)現(xiàn),三阿哥發(fā)燒了,滿身小紅疙瘩?!?/br> 福臨蹙眉問:“多久能判斷是痘疹還是天花?” 吳良輔說:“起碼要等天亮,等三阿哥滿身都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