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不想見到我，所以夜里來，黑洞洞的，就看不見我的臉了是嗎？”元曦道。

    屏風(fēng)后的人，身體一顫，須臾后，慢慢繞了過來。

    屋子里只有透過琉璃窗的月色，昏昏暗暗，約摸能看個身影，根本看不清五官。

    兩人面對面站著，能聽見彼此的呼吸聲，元曦感覺到異樣，伸手撫摸福臨的臉頰，滑過手指的，是溫?zé)岬臏I水。

    “皇上哭了？”元曦哽咽，“皇上哭什么？”

    “對不起。”福臨說，“朕昨天說那樣的話，傷了你?！?/br>
    元曦搖了搖頭：“我知道，你說的是氣話?！?/br>
    福臨的聲音是顫抖的，雖然看不清他的淚容，可那悲傷無奈的氣息，元曦全都能感受到。

    “為什么，朕不論做什么，都不對。”福臨問，“什么……都是錯。”

    第568章 他知道，誰最在乎他

    眼下，誰也沒說皇帝不是，就連葭音jiejie大著肚子去料理父親的身后事，皇太后都沒公開說一個不字，母子倆甚至連話都沒說上。

    說白了，是福臨自己知道，他錯了，葭音錯了。

    而他更難過的，應(yīng)該是葭音jiejie對他的無視，元曦深愛著這個男人，她當(dāng)然知道董鄂葭音對待皇帝究竟是什么感情。

    在永安寺里說的那番話，元曦就明白，葭音jiejie所謂的動情，和她是不一樣的。

    如果一定要排位次，元曦的心里，福臨在家人之上，甚至在玄燁之上，但現(xiàn)在輪不到她把皇帝放在心里的第一位，她又何必辜負更愛她的家人和孩子，還有太后。

    “皇上，沒有錯，事情都會過去的?！痹夭寥ジＥR的眼淚，依稀能看見他的眼睛，溫柔地說，“葭音jiejie的身體會好起來，她也會振作起來，明日鄂碩伯父出殯后，jiejie就會回宮?；噬先舨幌訔?，臣妾愿意陪伴jiejie，開導(dǎo)jiejie，但我想，jiejie她應(yīng)該更愿意有皇上陪在身邊?！?/br>
    福臨無助地看著元曦：“她會恨朕嗎，沒讓她見到鄂碩最后一面?！?/br>
    元曦搖頭：“不會的，jiejie那樣善解人意，她是天底下心胸最寬廣的人?！?/br>
    福臨的情緒漸漸平穩(wěn)，將元曦擁在了懷中。

    這懷抱，熟悉而陌生。

    抵在福臨的胸前，感受到胸腔里的心跳，元曦苦澀地一笑，她不會得意忘形，也不會稍稍一暖就融化心里的冰冷。

    她知道，眼淚能擦干，懷抱也會消失，明天太陽落山時，董鄂葭音回到宮里，一切都會恢復(fù)原樣。

    他還是會若無其事地從景仁宮邊上走過，因為他知道，這個宮里，誰最在乎他。

    “皇上在臣妾這里歇著嗎？早些休息吧。”

    元曦主動拉著福臨到床邊，為他解開衣衫，她不會再攆走皇帝，可她也知道，這個人這顆心，她都留不住。

    福臨度過了“安穩(wěn)”的一夜，翌日天明時，低頭看著元曦為自己系扣子，他又說：“對不起，朕傷了你?！?/br>
    元曦沖他甜甜地一笑，輕輕戳皇帝的心窩：“皇上可要放在心里，皇上欠我一份人情，等臣妾幾時要討的時候，還要算上利息才行?！?/br>
    “朕只會欺負你。”福臨說，“元曦，朕沒有忘記玄燁，真的沒有。如果不是皇額娘要玄燁暫時留在宮外，朕是想立刻把他……”

    元曦笑道：“留在外面好，避免天花再次傳染，臣妾也能喘口氣。而且您知道的，臣妾一向想讓玄燁和舅舅們親，如今機會更多了。而皇上不忌憚臣妾娘家外戚之勢，臣妾就知道，您是把臣妾放在心里的，也知道佟元曦是什么樣的人，對嗎？”

    福臨親吻了她的額頭，苦笑道：“為什么這么聰明，什么話都能說到朕的心坎里，要把朕心里每一寸褶皺都熨平嗎？”

    元曦收回目光，從香草手中取來腰帶為皇帝系上：“不是臣妾聰明，是臣妾在乎皇上?！?/br>
    福臨舒了口氣，輕輕撫過元曦的青絲：“你看你這樣憔悴，好生歇一歇，別累壞了?！?/br>
    元曦含笑答應(yīng)，為皇帝穿戴整齊后，目送他離去，站在宮門前，一直看著福臨的身影消失。

    “香草，我餓了?！痹剞D(zhuǎn)身吩咐，“別等御膳房了，先做些熱乎的給我填填肚子，不論如何，不能不吃飯。”

    皇城外，董鄂府治喪，除了幾位一品大員和親王們在宮里上朝外，其余大小官員能來的，都來了。

    當(dāng)今寵妃的父親，三等伯內(nèi)大臣，地位顯赫，且鄂碩本身戰(zhàn)功赫赫，無人不敬重。

    最令人難過的，是他們這一代為大清拋頭顱灑熱血的人，開始年老，開始離開，叫人不勝唏噓。

    送殯的隊伍綿綿不絕，一路上各家各府設(shè)案路祭，費揚古跟著束縛巴度，不斷下馬謝禮，一路走走停停。

    東莪身穿素服，帶著家仆沿途設(shè)案，巴度和費揚古得到通報，早早就下馬，步行而來。

    “費揚古，你長這么高了。”東莪對年少的孩子說，“你的jiejie，可還好？”

    費揚古看了眼身邊的束縛，巴度叮囑過他，不可以讓別人知道皇貴妃在家里，他便垂眸道：“皇貴妃娘娘在宮中，必然被妥善照顧?！?/br>
    東莪冷冷一笑：“帝王家真是無情啊，親爹過世，都不讓送終?！?/br>
    實則此刻，董鄂葭音正在家中，剛剛被太醫(yī)救醒。

    這兩天，她一直很平靜，除了剛到家悲傷過度倒下外，之后一直安安靜靜，甚至連眼淚都沒有落下。

    可今日鄂碩出殯，蓋棺釘木的那一刻，葭音淚如雨下，傷心欲絕，眼看著阿瑪?shù)墓讟”惶ё?，她兩眼一黑，厥過去了。

    “小姐，您怎么樣了？”添香跪在床邊，哭著說，“小姐，您要為肚子里的孩子想一想啊，您的身體撐不下去，孩子要怎么活?！?/br>
    葭音的眼淚濕透了枕巾，悲傷堵塞著她的咽喉，什么話都說不出來。

    家里的人都去送殯了，只有管家和下人，還有皇帝派來的太醫(yī)，葭音緩緩坐起來，扶著添香的手，到父親的臥房看了眼，到父親的書房看了眼，又去費揚古的屋子里，為弟弟整理了書桌。

    “添香，我該回宮了。”做完這一切，葭音流著淚說，“替我收拾一下，我該回去了。”

    紫禁城里，妃嬪們?nèi)缤５嚼帉m請安，皇后氣色看起來不大好，那日在場的人，都明白是為了什么，惠妃更是不見蹤影，必定是“閉門思過”了。

    眾人還沒散去時，神武門傳來消息，皇貴妃回宮了。

    自然這件事，對宮里也是保密的，高娃只輕聲在皇后耳邊說了一句。

    底下的人瞧見，互相使眼色，有人道：“皇后娘娘，皇貴妃的父親去世，她這是熱孝在身，接下來的日子，是不是不能到別人宮里去，咱們也不能去承乾宮請安了？”

    皇后怔怔地問：“有這樣的規(guī)矩嗎？”

    元曦在一旁應(yīng)道：“不論是漢人滿人，對喜喪都各有講究，滿人里頭不同的地方規(guī)矩不同，漢人里亦是如此。說到底，規(guī)矩習(xí)俗都是人定的，而這紫禁城里的規(guī)矩，還不是您和皇上，還有太后娘娘說了算?！?/br>
    元曦看向其他人，氣勢威嚴：“是不是？”

    眾人避開了佟嬪的目光，沒敢言語。

    皇后也是聰明人，便道：“就是這樣，反正皇貴妃安胎中，你們本就不該去打擾，至于其他的事，太后和皇上自然有決定，你們照著做就是了。實在有忌諱之人，那就在自己的屋子里好好待著，各自約束自己吧?！?/br>
    乾清宮里，福臨得知葭音回來了，頓時坐立不安，好在今天很多人都去為鄂碩送殯，手頭的事很快就忙完，他顧不得換衣裳，就急匆匆往承乾宮來。

    到門前時，剛好遇見葭音出門，她已經(jīng)換好了體面的宮袍，正要去慈寧宮見太后。

    “皇上?！陛缫羟飞?，脂粉都難以掩飾的紅腫雙眼里，目光渙散黯然，毫無神采。

    “葭音，朕陪你一道去?！备ＥR說，“別擔(dān)心，皇額娘不會怪你，這件事也沒有別人知道?！?/br>
    葭音頷首，面上的表情幾乎沒什么變化，但剛走出承乾宮門前的路，巴爾婭就來了。

    “奴才叩見皇上，叩見皇貴妃娘娘?！卑蜖枊I屈膝道，“皇上，奴才替太后傳話，太后說，一切以皇貴妃娘娘的身體為重?；寿F妃娘娘心內(nèi)悲傷，太后亦不忍，相見難免垂淚，唯恐傷了皇貴妃娘娘的身體。”

    福臨道：“巴爾婭，額娘她？”

    巴爾婭說完皇太后交代的話，便起身來，溫柔地說：“皇上放心，太后是心疼皇貴妃娘娘的身體，不是不高興了不想見皇貴妃。何況宮里并不知道娘娘出宮的事，不是嗎？”

    福臨有些沒底氣，再看一眼葭音，一個沉浸在喪父之痛中的人，還能指望她怎么樣呢。

    “回去吧?！备ＥR心疼地說，“額娘還有什么沒經(jīng)歷過呢，她能理解你?！?/br>
    葭音便對巴爾婭說：“請代我向太后致歉，我會好好保重身體?！?/br>
    巴爾婭道：“娘娘好好歇著，如今再沒有比您身體安康更重要的事了，逝者已矣，請娘娘節(jié)哀。”

    葭音欠身答應(yīng)，轉(zhuǎn)身要回去，可一個沒站穩(wěn)，身子一軟就要跌倒，福臨趕緊將她抱起來，著急地送回去了。

    巴爾婭嚇得不輕，松了口氣后，趕緊離了這里，在路上遇見從坤寧宮出來的元曦，避開其他妃嬪后，輕聲對元曦說：“她的身體這樣子，肚子里的孩子能好嗎？”

    第569章 活下去的唯一目的

    元曦示意巴爾婭不要多語，關(guān)于皇貴妃的身體，關(guān)于她的孩子，最好在外頭一個字都別提起。

    巴爾婭則見元曦沒打算跟她走，便道：“我早晨在慈寧宮奉茶時，聽說皇上昨夜去找你，心里就踏實了。不過，你這些日子，都不打算去慈寧宮了嗎？你不在，蘇麻喇姑姑也不在，我心里很不踏實?！?/br>
    元曦笑道：“就當(dāng)是早些時候，宮里還只有jiejie那會兒?！?/br>
    巴爾婭輕輕嘆：“不一樣啊?？稍捳f回來，我那時候，在大肚子前，常常進出乾清宮，也沒見人說什么閑話。怎么那陣子偏偏就咬著皇貴妃不放呢，大概因為在他們眼里，我始終是個奴才，是宮女吧?！?/br>
    “自然不是這樣?！痹卣f，“不論如何，咱們還是像從前那樣，擺正心思擺正心態(tài)，高高興興地活著?！?/br>
    “元曦，今年還選秀嗎？”巴爾婭嘀咕道，“不知道為什么，宮里看起來明明太平無事，我怎么就覺得亂糟糟的，總也不安寧。再有新人進來，不知是什么樣的，更麻煩了?！?/br>
    “jiejie回慈寧宮去吧，我過幾日就來。”元曦道，“告訴太后娘娘，我一切安好?！?/br>
    巴爾婭知道元曦比她有主意，關(guān)于選秀的事兒她不接話，自然就是叫自己也別在乎，唯有嘆一聲：“也是，多也不多，少也不少，來不來都一樣了?！?/br>
    她們分開時，見數(shù)位太醫(yī)匆匆奔往承乾宮，福臨在正殿里來回踱步，急了就進門說：“你們好好看看，皇貴妃的身體，怎么總不見好？”

    太醫(yī)們早就見慣了皇帝的脾氣，安排好一切后，告訴皇帝，皇貴妃的胎兒尚安穩(wěn)，至于身體羸弱，一則因懷孕帶出一些病癥，再則悲傷難解，都是需要時間來調(diào)養(yǎng)的。

    而孕婦用藥需謹慎，他們也不能給皇貴妃亂開藥，心病還須心藥醫(yī)。

    “請皇上，多多陪伴皇貴妃，疏導(dǎo)皇貴妃娘娘的心情。”太醫(yī)們?nèi)缡钦f。

    福臨是不滿意的，可也沒法子，不耐煩地說：“退下吧。”

    屋子里，葭音靠在臥榻上，一手輕輕捧著肚子，像是從父親故世的悲傷里，稍稍醒來幾分，終于想起來，她肚子里還有個小生命。

    “家里的事，朕會派人去料理周全，你放心?！备ＥR坐在葭音身邊道，“至于宮里，太后若是對此事反對和動怒，早把你抓回來了，所以你不要擔(dān)心。巴爾婭來說的話，必定都是真心的，你眼巴巴地去請罪，別人反要奇怪了不是嗎？”

    葭音頷首：“臣妾聽皇上的吩咐?！?/br>
    福臨的咽喉輕輕滾動：“葭音……這件事……”

    葭音道：“臣妾聽繼母提過，皇上曾派吳總管去問候，阿瑪請吳總管告訴皇上，請皇上不要驚動臣妾?！?/br>
    “是這樣……可是朕……”

    “皇上，阿瑪已經(jīng)不在了，就算臣妾見到阿瑪最后一面，也無法挽回他的生命?！陛缫艨粗实?，可是她的眼睛是空的，“皇上不要耿耿于懷，這樣臣妾該如何自處呢？皇上，臣妾會好好活下去，告慰阿瑪在天之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