葭音苦笑：“我知道?！?/br>
    這場暴雨，從白天下到天黑，縱然是京城，也承受不住這樣的雨勢，紫禁城金水河的水也溢出來，御膳房的人，都是趟水舉著食盒，給各宮主子送飯。

    第二天，雖然雨過天晴，可紫禁城上下，沒有平時雨后一派清新的愜意，暴雨摧殘，到處可見凋零的枝葉，沖散的污泥，十分狼狽。

    皇城如此，外面更不知是怎樣的光景，乾清宮里氣氛沉沉。

    福臨聽著京城附近各地受災的情況，質(zhì)問群臣：“京畿一帶，人力物力皆富足，尚不能有效地排水解難，其他地方可想而知。朕一直說，要重民生，可你們一味地要加強國防，朕問你們，老百姓都活不下去了，去哪里找人來給你們當兵？”

    兩日后，宮內(nèi)狼藉早已收拾干凈，趁著早晨涼爽，元曦來接葭音去慈寧宮。

    玉兒剛好從佛堂出來，見她們來了，溫和地說：“皇貴妃身體不便，你是不是帶著她又從北邊繞過來的？”

    元曦笑道：“乾清宮這幾日氣氛緊張，臣妾可不敢造次。何況太醫(yī)都說了，要走一走，娘娘她沒有這么嬌弱，您別大驚小怪的?！?/br>
    玉兒對葭音說：“你看看她，都不知道是在和誰說話，皇貴妃要好好教導后宮妃嬪，特別是眼前這一個。”

    婆媳間氣氛極好，葭音頓時就安心了，玉兒聽聞元曦是帶葭音來說她曾經(jīng)經(jīng)歷過的江南水患，頓時來了興致。

    元曦為葭音找了軟墊靠著，好不太辛苦，葭音不敢在太后跟前失態(tài)，玉兒便道：“元曦在這里沒規(guī)矩慣了，我才喜歡她呢，你也跟著她學吧，我年輕的時候，可從不把這些放在眼里的?！?/br>
    葭音便放松下來，找了個舒服的姿勢來撐著因懷孕而酸軟的腰身，娓娓道來曾經(jīng)的經(jīng)歷，說道夏末秋初，南方的臺風暴雨，大樹都能連根拔起，河水泛濫沖垮房屋等等。

    “房屋田地都毀了，還能建起來，最怕疫病成災，跟隨難民的移動四處傳播。”葭音說，“太后，并非臣妾危言聳聽，曾在避難的路上，見過遍地餓殍的慘景，焚燒尸身的氣息，至今也還能想起來?！?/br>
    似乎是想起曾經(jīng)聞到過的氣味，葭音一陣惡心，宮女們立刻前來伺候，為皇貴妃扇風驅(qū)熱。

    那么不巧，福臨下朝來請安，且知道葭音在這里，更要來看一眼。

    誰知進門見這光景，而母親一臉凝重嚴肅，甚至怒氣滿滿，他心里一咯噔，猜想葭音惹額娘生氣了。

    “額娘……”福臨走上前，緊張地問，“葭音她身體不適，太醫(yī)說她孕后多了一些病癥，十分艱難，還請額娘多包涵。”

    葭音尷尬地看過來，元曦也不知如何開口，這個皇帝呀，就不能先問問怎么回事嗎？

    玉兒雖然難過兒子不信任她，做娘的看到親身骨rou，在自己面前過分袒護兒媳婦的滋味，真的只有做了有兒子的母親才能體會。

    可她是皇太后，她還有更在乎的事。

    “福臨你坐下，葭音說了好些事，我聞所未聞，你一起來聽聽?！庇駜翰挥嬢^這些小事，對葭音道，“可好些了嗎？孩子，過來我身邊坐?！?/br>
    福臨一頭霧水，便見葭音被攙扶到母親身邊，宮女們?yōu)榛实郯醽韴A凳，元曦朝他努了努嘴，一屋子人重新坐下了。

    葭音捧著裝了薄荷的荷包，繼續(xù)道：“最無奈的事，是朝廷撥下來的賑災銀與糧食，往往被層層剝削，到最后難民們能吃到的，大多都是米糠，藥材更是見不到蹤影……”

    她的聲音越來越弱，低下頭道：“臣妾……說的都是實話，蕭家……也、也貪過。”

    福臨終于明白，額娘的怒氣從何而來，他問葭音：“你親眼所見?！?/br>
    葭音頷首：“可是說出來，實在對不起他們，比起那些大貪，他們也不過是順勢而為，不得已的。請?zhí)蠛突噬?，能從輕處罰?！?/br>
    第573章 宮闈生存之道

    “皇上統(tǒng)領(lǐng)文武百官，與你們在內(nèi)宮統(tǒng)領(lǐng)妃嬪宮人，雖然一個于國，一個于家，道理還是一樣的。”玉兒道，“官場貪污行賄之事，即便是禁不了堵不住的事，也必須睜大眼睛仔仔細細地看清楚。讓他們明白，就是在天邊，也有一雙眼睛盯著他們，這才是天家威嚴?！?/br>
    福臨聞言起身，葭音和元曦也跟著離座，玉兒示意他們坐下：“不必這么嚴肅，不過是茶余飯后，聊聊天下事。”

    “額娘，是兒臣的不是?！备ＥR低頭道，“開國十數(shù)載，朕親政也已七年，卻糊涂至此?！?/br>
    玉兒道：“皇上若要練得手眼通天的本事，就要知人善用，讓你的大臣，去做你的眼睛和耳朵，在朝廷中培植屬于你的勢力，而這股勢力，只能是隱藏在水面下的暗流，不能讓任何人察覺?！?/br>
    福臨很是虔誠：“是?！?/br>
    玉兒繼續(xù)道：“一個真正勤政愛民的皇帝，不能光靠奏章來斷天下事，那么，你坐在龍椅上做的事，就人人都能做得。但皇上是天命之子，必須讓天下人仰望于你?！?/br>
    福臨說：“是兒臣無能，不及先帝萬一?！?/br>
    玉兒道：“皇上不能說這樣的話，一國一家要想有希望，就必須一代比一代更強，皇上可以謙虛，但不能自卑，更不能膽怯?；噬弦屑媛爠t明的豁達，也要有乾綱獨斷的魄力，魄力用來震懾文武百官，豁達用來安治天下百姓?！?/br>
    福臨抱拳：“兒臣謹記太后教誨?！?/br>
    玉兒輕嘆道：“怪我不好，又嚴肅起來了，不過今日皇貴妃說的事，不嚴肅可不成。今年全國各地必然仍舊要面臨水患天災，不論如何，皇上要比去年做得好，給天下百姓以希望?！?/br>
    那之后，福臨先離開慈寧宮去忙他的政務，葭音和元曦仍舊陪太后說話，再之后，元曦才送葭音回去。

    回去的路上，元曦撐傘遮陽，與葭音并行，步履緩慢，說起方才在慈寧宮的事，元曦道：“雖不該我說這樣的話，可皇上到底怎么想的呢，剛才闖進來的架勢，仿佛太后欺負了jiejie。”

    “就是這樣，他常常會讓我尷尬，可我也知道，他并無惡意?！陛缫魺o奈，“我想皇上他自己，也一定尷尬，只是往往說出去的話，收不回?！?/br>
    元曦笑道：“這便是性格使然，發(fā)生這樣的事，jiejie往往就呆住了，不知如何應對。換做是我，定會笑嘻嘻問皇上是不是擔心我被太后欺負，撒個嬌開個玩笑，這樣一來，皇上知道太后是疼我的，不會欺負我，下一回他也不會大驚小怪。而jiejie總是什么都不說，皇上要自己來揣測，當然不安了?！?/br>
    “可我……”葭音很為難

    “可jiejie不會做那樣的事，所以才說性格不同。”元曦笑道，“那么jiejie可以在事后，私下里與皇上說，原本就是你說什么話，他都會聽的?！?/br>
    “我明白了?！陛缫舻溃霸?，我也想把人情世故慢慢地學起來，我在宮里真正過得好了，家人才會安穩(wěn)安心。”

    元曦說：“還有皇上，jiejie真正開懷舒心的那一天，皇上也就不會再一驚一乍，總擔心你被人欺負。”

    葭音很認真地聽著，二人慢悠悠走回東六宮，繞過北面御花園前的路，走遠后，悅常在便打著傘站在路中間，看他們遠去的背影。

    天氣炎熱，她的心更燥熱，越發(fā)明白，想要掌控董鄂葭音，就必須先除掉佟元曦，可如今連冬燕都不在她身邊，要做些什么，真真不容易。

    不過好在，眼下寧嬪嘗到甜頭之后，已經(jīng)被她拖下水，心甘情愿地為悅常在的阿瑪額娘，與吳良輔“交易”。

    以此換來金銀，以及和二阿哥多多見面的機會，就連寧嬪期待的由內(nèi)宮來管理書房和阿哥所宮人調(diào)配的事，也已經(jīng)由皇后來主持，并交由她協(xié)理。

    種種好處之下，寧嬪已徹底跌入了利益的沼澤，越陷越深，再要抽身就難了。

    但這些人，圖謀利益之外，尚不敢亂了綱常，這一年夏秋，全國各地雖頻有災情，南方反清勢力也未曾消亡，但總算平穩(wěn)度過，皇帝勵精圖治，文武百官亦是看在眼里。

    內(nèi)宮之中，元曦受蘇麻喇所托，盡力調(diào)諧皇帝與太后的母子關(guān)系，與葭音jiejie探討宮廷生存之道，引導她如何侍奉君王，如何侍奉太后。

    如此，前朝安定，后宮太平，且心愛的女人正懷著自己的孩子，福臨這一個夏天，過得格外開心，乃至因皇貴妃不得侍寢，他也能心情甚好地，去完成自己雨露均沾的使命。

    然而慈寧宮里，日子越安穩(wěn)，玉兒卻越感到緊張，像是習慣了在驚濤駭浪里掙扎，已經(jīng)成了她生存的本能。

    轉(zhuǎn)眼，盛夏過去，八月初時，大腹便便的葭音受夢魘困擾，連續(xù)數(shù)日不得安眠，福臨親陪左右，每每見她半夜一聲冷汗驚醒，都心疼不已。

    福臨則問太醫(yī)，太醫(yī)欲用安神之藥，葭音擔心對腹中胎兒有影響，婉言謝絕了。

    為了皇貴妃的夢魘之癥，福臨費盡心思，這一日，岳樂告訴皇帝，報恩寺的玉林通琇大師到京，宣講佛法。

    福臨和岳樂都知道，當年皇貴妃喪母之后，便是得玉林通琇大師點撥，化解失母之痛，如今皇貴妃為夢魘所擾，怕亦是放不下已故的鄂碩。

    秋高氣爽之時，葭音待產(chǎn)尚早，福臨便帶著她到南海永安寺，接見玉林通琇大師。

    葭音全然不知此事，本以為皇帝只是帶她來求神拜佛，在永安寺中得遇故人，感慨萬千，之后數(shù)日，與大師誦經(jīng)講道，佛法庇護之下，夢魘之癥漸消。

    皇宮里，答應克里納喇氏與陳嬪，也都已大腹便便，且克里納喇氏的產(chǎn)期與皇貴妃相近，到十月左右，宮里先后將有三個嬰孩呱呱墜地，必定熱鬧了。

    但妃嬪們都知道，到時候皇帝眼里，大概只看得見一個孩子。

    此刻女眷們聚在坤寧宮向皇后請安，看著克里納喇氏的肚子起起伏伏，腹中胎兒十分活潑，都恭喜她要生個小阿哥，但說笑之余，不免提起出門了的皇帝與皇貴妃。

    便有人問陳嬪：“娘娘夜里做惡夢嗎？”

    陳嬪嗤笑一聲，扶著肚子說：“我又不做虧心事，我做什么噩夢？”

    第574章 葭音的笑容

    女眷們一陣輕笑，皆明白陳嬪話中的意思，故意道：“您這話可不成，叫皇上和太后聽去還了得？敢情……人家做壞事了？”

    陳嬪知道他們不敢把“皇貴妃”三個字說出來，不屑地瞥了一眼，挺著肚皮，看見坐在斜對面的寧嬪。

    一貫清素高雅的人，如今手指上多了兩個寶石戒指，發(fā)鬢上的珠釵，也是新式不曾見過的。

    據(jù)二公主的母親，楊貴人說，如今寧嬪能隨意出入阿哥所，一則蘇麻喇姑姑不在宮里，規(guī)矩上有所松弛，再則皇后把調(diào)配書房人手的事交給她協(xié)理，連帶著阿哥所的人，都巴結(jié)她。

    “做惡夢的人，不見得做了壞事，也有做壞事的人，心安理得，夜里高興的做夢都是笑的?！标悑逡庥兴福瑧醒笱蟮卣f，“林子大了什么鳥兒都有，天下這么大，什么樣兒的人也都有不是嗎？”

    這些含沙射影的話語，叫寧嬪有些坐立不安，且不說皇貴妃如何，就面前兩個人挺著肚子，若是都生小阿哥，對福全將來的前程也會有所威脅。

    陳嬪是宮里最早封嬪的人，都說等著她這一胎落地，皇上也該大封六宮了。

    “皇后娘娘?！庇腥藢⒃掝}岔開，問道，“今年還選秀嗎？這都八月了，也不見動靜?！?/br>
    “自然要選，又三年，宗親里好些子弟長大成人，等著婚配，女孩子們亦如是?！被屎髴?，“各地秀女已經(jīng)陸續(xù)進京，之后若是有新人進宮，望你們以禮相待?！?/br>
    眾人紛紛起身稱是，不久后，便是散了。

    坤寧宮外，女人們?nèi)齼蓛傻仉x去，寧嬪走出門時，見陳嬪和佟元曦、巴爾婭她們在路邊說話，嘻嘻哈哈也不知高興什么，看到她，突然就不說了。

    元曦和巴爾婭往慈寧宮去，陳嬪被擁簇著回儲秀宮，寧嬪孤零零地站在門前，不自覺地咽了咽唾沫。

    方才悅常在沒有來，她雖然被皇后解除了禁足令，但很少在人前露面，一則不愿看人嗤笑的嘴臉，再則，她要在堂姐的跟前維持可憐的模樣。

    所以才有人敢拿皇貴妃開玩笑，但別的人也罷了，寧嬪很明顯地感受到，陳嬪話里話外是在針對她。

    她低下頭，看見了手上的寶石戒指，不自覺地把手藏進袖子里，心中意亂紛紛，走了幾步后，吩咐手下的宮女：“去儲秀宮，請楊貴人，我與她一道去看看二阿哥和公主?！?/br>
    楊貴人這邊得到消息，興高采烈地要去看望女兒，將從坤寧宮得到的果子帶上，誰知還沒走出門，就被陳嬪喊下了。

    “妃嬪探視皇子公主，都有規(guī)矩定例，你是在慈寧宮吃得開呢，還是坤寧宮乾清宮吃得開？”陳嬪冷聲道，“都進宮六年了，你怎么還這么傻？”

    楊貴人低下腦袋，繞著手里的絲帕說：“等jiejie腹中的孩子落地，您就不會這么說了?！?/br>
    陳嬪搖頭：“你若覺得我和你過不去，你只管去吧，眼下蘇麻喇姑姑不在宮里，皇太后也不怎么理論后宮的事?？赡闱浦綗o事，底下不知道有多少見不得人的勾當，等蘇麻喇姑姑回來，皇太后一并算總賬，到時候你別哭。”

    楊貴人語塞，見陳嬪轉(zhuǎn)身不理她了，又跟進門問：“jiejie，有什么見不得人的勾當，你是說寧嬪嗎？”

    “我可誰都沒說，你也別瞎猜，還想和你的女兒長長久久在這宮里待著，聽我一句，最是這些日子，夾起尾巴，老實點。”陳嬪道，“這六年，你我靠什么過來的，你到現(xiàn)在還不明白？”

    楊貴人委屈巴巴地看著陳嬪，嘆了一聲：“我知道了?！?/br>
    這一邊，寧嬪都快到阿哥所了，也不見楊貴人跟來，若是從前，那楊氏必定一路小跑地趕來，就怕耽誤時辰。

    不久后，她的人回來，說楊貴人有些不舒服，不來了，寧嬪冷笑：“她方才還好好的?！?/br>
    此刻，福全還在書房，阿哥所里只有小公主們，寧嬪孤零零地坐在兒子的屋子里，聽著外頭女娃們的嬉笑聲，手里慢吞吞地折疊著兒子的衣衫。

    她如今終于有錢了，可不知為什么，身邊能說話的人越來越少。

    一開始以為是自己和吳良輔勾結(jié)的事，被人發(fā)現(xiàn)才被孤立，后來才明白，不是旁人發(fā)現(xiàn)了她什么，而是她自己為了避人耳目，主動與人疏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