滾熱的淚水，落在巴爾婭的手背上，她抬起頭，便見元曦哭了。

    “你是頂頂堅(jiān)強(qiáng)的人，失寵那陣兒都不見你難過?！卑蜖枊I道，“現(xiàn)在反而過不去嗎？”

    “他，太可憐……”元曦哽咽，伏在巴爾婭胸前啜泣，“誰能幫幫他?！?/br>
    隨著氣候涼爽，瓊?cè)A島上丹桂飄香，葭音雖已奄奄一息，但只要清醒著，就會讓宮人抬她到后院看山看水，涼風(fēng)撲面，花香環(huán)繞，心情自然就會好。

    鄂碩繼夫人與費(fèi)揚(yáng)古，時常上島相見，八月節(jié)前夕，繼夫人帶來了一個年輕俊秀的姑娘，是千挑萬選，為費(fèi)揚(yáng)古選的未婚妻。

    但葭音怕自己可怕的模樣，嚇著未來的弟媳婦，只讓繼母帶著姑娘在佛堂拜了拜，她則悄悄躲在簾子后頭看。

    不久福臨卻來了，親自見了那姑娘，問了幾句話，送了些賞賜，那姑娘的談吐氣質(zhì)，都叫葭音十分滿意。

    待繼母離去，福臨知道葭音躲在簾子后，便親自來抱著她，到水邊向陽之處，一同暖暖地曬上太陽。

    “皇上不去忙嗎？”葭音虛弱地問，“今日閑了？”

    “就快中秋了，都忙著過節(jié)呢?！备ＥR道，“朕陪你坐會兒。”

    “中秋了？”葭音滿眼憧憬，“怪不得這幾日瞧著，月亮又大又圓?！?/br>
    “十五夜里，朕陪你賞月?！备ＥR道，“我們喝桂花酒，吃月餅，猜燈謎，像漢人那樣過中秋，好不好？”

    “漢人的中秋，是要闔家團(tuán)圓。”葭音道，“皇上回紫禁城去吧，去陪太后過中秋?！?/br>
    “朕知道了，朕去陪太后過中秋，吃了酒，就趕回來看你?！备ＥR道，“你早早歇一覺，到夜里正好有精神，和朕一道賞月。”

    葭音意外地看著皇帝，滿眼驚喜。

    其實(shí)她說出口就后悔了，因?yàn)榛实鄄幌矚g提起太后，她規(guī)勸的任何事，都會遭到皇帝強(qiáng)烈的抵觸，為了不激怒他，葭音已經(jīng)盡可能地不提起太后。

    此刻本想著后悔都來不及，不料皇帝竟然溫和地答應(yīng)，沒有絲毫抵觸。

    葭音欣喜不已：“皇上，請?zhí)娉兼?，向太后道賀中秋之喜。”

    “朕會的?！备ＥR依然毫不猶豫地答應(yīng)，“朕會早去早回，帶蘇麻喇做的月餅給你吃?！?/br>
    葭音含笑靠在他的懷里：“真好啊，又到一年月圓時?！?/br>
    可是，福臨并沒有回紫禁城陪母親過中秋，他們也沒能一起看見中秋的月亮，那一晚之后，葭音再次陷入昏迷，一連數(shù)日沒有醒來。

    中秋佳節(jié)，瓊?cè)A島之外的地方，張燈結(jié)彩歡度佳節(jié)，只有這一片靜謐的島嶼上，福臨默默地守護(hù)著昏迷不醒的人。

    然而皇帝的平靜，讓太醫(yī)和宮人們都很緊張，記不得從何時起，皇上突然不再急躁暴怒，不會再為了皇貴妃的病沖他們發(fā)脾氣，這樣的反常，反令他們坐立不安。

    八月十九的晚上，葭音蘇醒了，然而福臨每天都會刮面梳頭，穿戴吉服，今日亦如是。

    葭音睜開眼看見他精神體面的模樣，便笑道：“皇上是從宮里回來嗎，您這身打扮，是去陪太后過節(jié)了？”

    “是，朕從宮里回來，額娘要朕對你說，好好養(yǎng)病，除夕時，回宮里去過節(jié)?！备ＥR說著，伸手抱起葭音，“月亮正圓，朕帶你去看?！?/br>
    湖邊亭子里，美人榻上鋪著獸皮，溫暖地承托著葭音的身體，邊上茶幾擺著美酒佳肴，還有油光锃亮的月餅。

    月朗星稀，銀盤當(dāng)空，葭音癡癡地看著，見福臨從亭子外進(jìn)來，攙扶葭音坐起來靠在自己的懷里，便見湖面上忽然亮起無數(shù)蓮花燈，悠悠揚(yáng)揚(yáng)隨波而去。

    “中秋節(jié)放花燈嗎？那不是中元節(jié)的習(xí)俗？”葭音問福臨。

    “高興就好，習(xí)俗也是人定的?！备ＥR道，“你喜歡嗎？”

    “喜歡。”葭音笑著，再抬頭看一眼明月，她知道，今天不是八月十五，圓月?lián)p了一條邊，她一定昏迷了好幾天。

    “如果時光倒流，朕想回到你外祖母家中，朕想好好接過你遞來的糖塊，朕會在選秀那一天，就把你留下，朕會堅(jiān)持反對與科爾沁和親，朕會……”福臨說著，聲音哽咽，“葭音，對不起?！?/br>
    “皇上，時光不會倒流，可是現(xiàn)在，我在您的身邊?！陛缫舻?，“這世上，還有很多很多的人深愛著您，她們就在家里，等您回去?！?/br>
    “可是，朕只要你。”

    “臣妾，要走了?！陛缫糇テ鸶ＥR的手，她的手浮腫得嚇人，粗大的手指吃力地?cái)D著福臨的手指，“臣妾的人生，雖然短暫，可也滿足，臣妾所有悲痛的時候，都有皇上陪在我的身邊，可是將來，我再也不能陪著您了。”

    “沒有了你，朕再也不會悲痛，再也不會了?！备ＥR說，“葭音，對不起?！?/br>
    葭音溫柔含笑，抬手撫摸福臨的面頰：“皇上，不要說對不……”

    蓮花燈隨波而去，漸漸沉入水中，湖面上的燭火一盞一盞熄滅，圓月悠悠而過，向著西天去，瓊?cè)A島上，一片漆黑。

    急促的馬蹄奔向紫禁城，太監(jiān)們一道道門傳進(jìn)來，玉兒還沒睡，披著風(fēng)衣站在宮檐下，平靜地看著月亮，從頭頂移向西邊。

    慈寧宮門前，有人闖進(jìn)來，蘇麻喇上前詢問，而后深吸一口氣，來到玉兒身后。

    “太后，皇貴妃娘娘薨了?！?/br>
    第662章 皇祖母還在

    順治十七年，八月二十日的早晨，玄燁早早起身穿戴，預(yù)備去書房，可宮人們卻為他送來了慘白的素服。

    大李子跪在榻下說：“三阿哥，皇貴妃娘娘薨了?！?/br>
    玄燁說：“我不是皇貴妃娘娘的兒子，她也不是我的嫡母，我為何要為她服孝？”

    大李子愣了一愣，說道：“三阿哥有仁善之心，庶母亦是長輩，皇貴妃活著的時候，侍奉皇上，侍奉太后，對您也格外疼愛。三阿哥，這是孝道?！?/br>
    玄燁嘆了一聲：“好吧，替我穿上?！彼肓讼胗謫?，“額娘呢，額娘在哪里？”

    大李子說：“娘娘去慈寧宮了，娘娘說了，您照舊上課，之后若有其他安排，會有人到書房來傳話。”

    “今年大旱，好些地方顆粒不收?！毙钕翊笕怂频膰@息，“為了賑災(zāi)濟(jì)民，國庫損耗極大，再加上和鄭成功打了那么多年的仗，朝廷沒有銀子，皇阿瑪要厚葬皇貴妃娘娘的話，要把國庫掏空了?！?/br>
    大李子呆呆地看著小阿哥，他每天伺候在身側(cè)，也沒弄明白，三阿哥到底從哪兒學(xué)來這些話：“您這些話，是聽誰說的？”

    玄燁卻生氣地問：“春夏一滴雨都不下，莊稼要怎么長出來？這還用人來告訴我嗎？”

    “是、是……”大李子咽了咽唾沫，他早就發(fā)現(xiàn)自己伺候的，絕不是個普通孩子，三阿哥對于朝廷大事，有著格外的好奇心，書房里的太傅們都說，這才是皇子該有的品格。

    玄燁穿戴整齊，吃過早膳，走出景仁宮，就發(fā)現(xiàn)宮里已然一片縞素。

    他長這么大，還是頭一次見這樣的光景，可縱然滿目凄涼肅穆，小小的人卻眉頭緊蹙，對大李子說：“皇祖母還在呢，這樣可以嗎？”

    大李子道：“三阿哥，咱們照著做就是了，這也都是皇太后的意思，皇上在瓊?cè)A島上，還沒回來?！?/br>
    慈寧宮中，玉兒等來了宮人的傳話，她派人去詢問福臨，是否要將葭音移回承乾宮，皇帝拒絕了，他不允許任何人上島打擾，他要獨(dú)自陪伴皇貴妃。

    玉兒手里端著茶，放下沒有喝，吩咐蘇麻喇：“將景運(yùn)門值房幾位當(dāng)職的翰林學(xué)士找來，我要見他們，傳索尼。再命文武大臣、皇親國戚及他們的女眷，到瓊?cè)A島舉哀，不必過橋登島，在橋下設(shè)案祭奠即可?！?/br>
    蘇麻喇一一應(yīng)下，著手去安排，玉兒將元曦叫到跟前：“這些日子，你去坤寧宮陪伴皇后，白天就在那里呆著，萬一有什么事，該怎么做，該怎么說，你心里明白?！?/br>
    “是?！痹仡I(lǐng)命。

    原以為得到葭音的噩耗，會傷心痛苦，也許是前些日子，已經(jīng)把眼淚都流盡了，這一刻，元曦平靜得近乎冷血無情。

    “后面的事，一步一步來?！庇駜赫f，“我相信皇上能挺過去，你們都要有信心?！?/br>
    巴爾婭跟著元曦出來，勸道：“你去陪著皇后，我來陪著太后，皇上早晚要回來的，總不能活生生守著看她腐爛吧，他忍心嗎。”

    說完這句，巴爾婭念了一聲阿彌陀佛：“罪過，罪過。”

    來到坤寧宮，高娃正和幾個太監(jiān)僵持著，不許他們將白燈籠掛在坤寧宮門前。

    元曦上前詢問，與高娃商議，高娃得知是太后的意思，而非皇帝，總算妥協(xié)了。

    皇后從門里出來，著急地問元曦：“皇上回來了嗎，皇貴妃她要從哪里發(fā)喪？我們要不要去瓊?cè)A島，我該穿什么衣裳，我要為皇貴妃服孝嗎？”

    一連串的話，叫元曦不知如何回答。

    她福了福，冷靜下來道：“娘娘，太后命臣妾來侍奉您，之后的事，太后會隨時傳話來，我們照著做就好。眼下還不知道，皇上要以什么規(guī)格來厚葬皇貴妃，皇上也暫時不回來，至于您……應(yīng)該不用為皇貴妃服孝，除非……”

    皇后苦笑：“我知道，就算他暫時不回來，太后也怕他突然跑回來，怕他氣急了，要拉著我給董鄂葭音陪葬?！?/br>
    元曦則是道：“如果皇上追封皇貴妃為皇后，那您可能要換身衣裳，這些，都到時候再說吧?！?/br>
    “人都死了，追封皇后有什么意思?！被屎笃嗳粐@息，“當(dāng)年他廢了姑姑的時候，就不該再立我，該等一等，直接冊封他心愛的女人，結(jié)果弄得所有人都辛苦，一團(tuán)糟?！?/br>
    皇后道：“事到如今，怪誰都沒用，都是命?！彼屑?xì)看元曦，苦笑：“你怎么沒有哭，我以為你會很難過，你們畢竟姐妹情深?！?/br>
    元曦?fù)u頭：“并沒有什么姐妹情深，我和她心里，都很明白?！?/br>
    瓊?cè)A島上，添香遵照葭音的遺言，獨(dú)自侍奉小姐，為她擦身穿衣，涂抹胭脂，戴金釵步搖，最后整整齊齊殮入棺槨，由人抬去了靈堂。

    福臨知道宮里已經(jīng)一片縞素為皇貴妃舉哀，知道島外設(shè)香案祭奠皇貴妃，知道大臣們都在那里隔水叩拜，可這一切，仿佛都和他不相干。

    棺槨中躺著的人，再也不會醒來，葭音帶著他所有的希望，離開了人世，福臨站在棺木旁，親手為葭音蓋上了白帕子。

    “皇上……”內(nèi)侍匆匆而來，跪在地上慌張地說，“添香姑娘投繯自縊，在禪房里吊死了?！?/br>
    福臨內(nèi)心一震，目光直直地看著他們。

    地上的人哭道：“皇上，添香姑娘是忠烈殉主了?！?/br>
    這一日下午，皇帝終于正式發(fā)了一道圣旨回宮，卻是命留守在承乾宮，皇貴妃生前曾伺候過她的所有太監(jiān)宮女，全部殉主陪葬。

    不僅是承乾宮里的太監(jiān)宮女，跟去瓊?cè)A島上，凡是近身伺候過皇貴妃的太監(jiān)宮女，現(xiàn)在都已經(jīng)被侍衛(wèi)收押，將一并殉葬。

    承乾宮里的哀嚎，從坤寧宮側(cè)門傳過來，嚇得皇后瑟瑟發(fā)抖，命高娃把門窗都關(guān)上，裹著被子躲在床榻的角落里。

    元曦則平靜地坐在窗下，隱約聽著那些求生的哀嚎。

    她知道，福臨這么做，是不愿見過葭音jiejie最后丑陋模樣的人活下去，他不愿世上任何人知道，皇貴妃因惡疾而失去了美麗的容顏。

    福臨若知自己曾去過島上，不僅見過葭音的病容，也見過皇帝在暴雨中嚎啕大哭的慘狀，他會不會連同自己，也一并處死。

    元曦相信福臨不會，可她知道，從董鄂葭音咽氣的那一刻起，福臨再也不需要自己了。

    太后是英明的，她比世上任何人，都了解自己的兒子。

    慈寧宮里，玉兒淡漠地聽蘇麻喇說完皇帝逼太監(jiān)宮女殉主的事，吩咐道：“承乾宮留下的那些，就免了，不必去回皇帝。至于島上那些，我愛莫能助。”

    索尼就在一旁，痛心疾首地說：“太后，自先帝起，就著力廢除生殉，皇上為了一個妃子大肆殺戮，勢將英名受損?！?/br>
    “他不在乎自己的名聲，你又何必在乎?！庇駜豪淠卣f，“封后、生殉、厚葬、輟朝，這一些我都想到了，一樣一樣來吧?！?/br>
    “太后？”

    “如果做這些事，他能挺過這一陣，你覺得值嗎？”玉兒看著索尼，“我覺得值，哪怕他多一天，大清江山也少一分危機(jī)。他可以從此放下朝廷放下國家，可他必須坐在龍椅上，只有這樣，才能為下一代君王，爭取更多的時間?！?/br>
    索尼躬身道：“太后，臣必當(dāng)竭盡全力，助您力挽狂瀾，但愿上蒼庇佑，皇上能早日清醒。”

    玉兒道：“索尼，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還能活多久，可福臨若能振作起來，哪怕用我的性命來換，我也心甘情愿?！?/br>
    索尼發(fā)誓將效忠太后，但他也勸說：“皇上此刻孤苦無依，內(nèi)心痛苦，還請?zhí)笄叭ヌ酵噬?，您畢竟是皇上的母親?！?/br>
    玉兒敷衍了索尼，待他離去后，則對蘇麻喇說：“他現(xiàn)在最不想見的人，就是我?！?/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