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8節(jié)
福臨看著元曦臉上的掌印,搖頭:“朕不去,你回去吧,別再來了?!?/br> “你害了孟古青,又害死了董鄂葭音,現(xiàn)在連巴爾婭jiejie都要搭上了?!痹乩淇岬乜粗实郏跋乱粋€,就該是我了,對嗎?” “不要對朕說狠話,不要逼迫我?!备ER坐下來,又拿過一張紙,用筆蘸滿墨汁,可筆懸在半空,久久也落不下一個字。 “福臨,你這輩子,都做了些什么?”元曦問,“我為什么,要愛上你這樣的男人?!?/br> 福臨抬起渾濁的雙眸:“朕也想知道,我這輩子,到底做了些什么?你走吧,你給不了朕答案,走吧。” 元曦深吸一口氣,下意識地想要擦去眼淚,才發(fā)現(xiàn)她一滴淚都沒落下,抬起的手又緩緩收回,向皇帝福了福:“臣妾,告退?!?/br> 福臨點了點頭,在紙上落下一筆,可不成字,也不成畫,只是大團(tuán)大團(tuán)的墨汁,在紙上猙獰地散開。 他抬頭看元曦的背影,那鮮艷而張揚的紅,還有滿身的珠光寶氣,與這一片慘白的大殿格格不入。 可看得久了,福臨的眼睛不再刺痛,那本就是屬于元曦的色彩,本就一直在他的心里。 “元曦……”福臨啞聲喊她的名字,朝元曦伸出手。 但她的背影,一點點從指間消失,摸不到,也抓不著。 失望而歸的人,在回紫禁城前就調(diào)整了心情,元曦穿著紅艷艷的衣裳,穿過宮闈,宛如劈開烏云的陽光,一路吸引太監(jiān)宮女的目光。 他們紛紛跑回去告訴各自的主子,這宮里,終于又有人穿紅色的衣裳,好些人不信,跑出來等在宮道上,非要親眼看一看。 慈寧宮邊上的小院里,巴爾婭睜開眼,看見如此鮮亮的元曦,便是笑了:“多好看呀,我一直都說,你是宮里生得最好看的?!?/br> 元曦笑道:“我怎么記得,你說皇后是最好看的?” 實誠的巴爾婭,卻是愣了愣:“你說的,哪一位皇后?” 元曦苦笑:“是啊,堪堪二十四歲,親政不足十年,皇后倒是有了三個,廢了一個,死了一個,還有一個,也早被他嚇破了膽?!?/br> “你看,我不過一問,又招來你的怨懟?!卑蜖枊I說,“元曦,你是最豁達(dá)的人,別為難自己?!?/br> “jiejie喜歡我這么打扮,我往后天天穿,董鄂氏的七都斷了,還服哪門子的孝。”元曦道,“我阿瑪死的時候,我也沒穿過一天素服,她是我什么人?!?/br> “好好,你穿得漂亮些,我看著喜歡。”巴爾婭勸說,“可是別再說這些閑話,你不是這樣的人,說得多了,只會平添煩惱。就當(dāng)是,為了我,我不愛聽……” 一面說著,巴爾婭又猛烈地咳嗽起來,好久緩過一口氣,卻笑著對元曦道:“我今天覺得精神不壞,也有些饞了,你讓石榴給我倒騰些吃的可好?!?/br> 元曦欣然答應(yīng):“這就叫她去做,把她老早跟烏雅總管學(xué)的看家本領(lǐng),都拿出來?!?/br> 這回卻輪到巴爾婭嘆息:“說起來,我也記得烏雅總管,他做的飯菜,最合太后的脾胃,可后來怎么就給換了呢,皇上到底怎么想的?!?/br> “那會兒吳良輔當(dāng)?shù)腊?,未必是皇上的主意,恐怕他壓根兒還不知道這事兒,只有天知道了?!痹乩淅湟恍Α?/br> “真難得,還能聽你為皇上說句話?!?/br> “我不是替他說,我只是不愿太后聽起來可憐,在自己兒子跟前,連碗對胃口的飯都吃不上?!?/br> 巴爾婭無奈,摸了摸元曦的手背:“咱們可好好的。” 小院里沒有小廚房,元曦帶著石榴到慈寧宮來借,才聽這里的宮女們說,好些人在外頭等著看佟嬪娘娘。說這宮里終于又有了鮮亮的顏色,像是等著親眼見過后,也不愿再為董鄂氏服喪。 “我不是穿給她們看的,愛等就等著去吧?!痹夭灰詾槿?,為石榴借了灶火食材后,就去了蘇麻喇的屋子,將滿頭的珠釵,胸前的項鏈,手上的戒指都摘了。 蘇麻喇從門外進(jìn)來,笑道:“娘娘知道嗎,太后年輕的時候,最愛穿紅色,先帝也常說,太后穿紅色最好看?!?/br> 元曦頷首:“我還知道,過去太后穿了紅色,宮里其他人就不敢穿了,那份霸氣呀,是從小就長在太后骨子里的吧?!?/br> “興許是吧。”蘇麻喇笑著,拿起梳子,為元曦抿了抿鬢邊的碎發(fā),“娘娘穿紅色也好看,您穿什么都好看?!?/br> “姑姑,他不肯回來?!痹貐s沒頭沒腦地冒出這一句,悲傷地看著鏡中的蘇麻喇,“他不肯回來看一眼巴爾婭jiejie。” 蘇麻喇彎下腰,輕輕捧著元曦的下巴:“娘娘,皇上打你了?” 元曦?fù)u頭:“叫蟲子蜇了。” 蘇麻喇心疼不已:“這么冷的天,哪里來的蟲子?!?/br> 元曦哽咽:“就是有,這不還沒下雪嗎?” 蘇麻喇輕輕摟住了元曦,可憐的孩子在她懷里輕輕顫抖,她說:“奴婢去拿些藥膏來給您擦,回頭三阿哥會看出來,那孩子的心,比頭發(fā)絲兒還細(xì)?!?/br> “姑姑,他到底怎么了,他到底要怎么樣才好?”元曦?zé)o助極了,傷心極了,“他瘋了嗎?” 蘇麻喇無言以對,這一場母子之間的悲劇,究竟該從哪里算起,也許格格,壓根兒就不該把這個兒子生下來,那么她也不用苦苦支撐什么江山天下,不用一輩子那么辛苦。 可是現(xiàn)在說什么,都沒用了。 午膳時,巴爾婭心滿意足地吃了一頓,雖然每樣?xùn)|西不過嘗一兩口,也足夠令人驚喜。 “石榴這手藝,這是了不得。”巴爾婭靠在床頭說,“我的五臟六腑,都安逸了?!?/br> 石榴說:“多虧早先時候烏雅總管肯教我呢,奴婢時常想,烏雅總管的家人,每天都能吃到這樣可口的飯菜,真是福氣?!?/br> 巴爾婭笑道:“我們包衣奴才,在家也是當(dāng)主子老爺?shù)模m是皇家的奴才,可奴才有奴才,奴才的奴才再有奴才,一家子人也不少,可別小看我們。烏雅總管在家,必定也是養(yǎng)尊處優(yōu),怎么會做飯呢?!?/br> 石榴笑:“奴婢是佟家家養(yǎng)的,還真不知道。”她想起一事來,又道,“夏日里就聽御膳房的人提起,說烏雅總管得了孫女,給御膳房里一些老相識,送喜糖喜餅來著。” 巴爾婭說:“那再過十幾年,我們就能見到他的孫女了,只要不是缺胳膊缺腿兒,或長相奇丑的,大多是要進(jìn)宮當(dāng)宮女?!?/br> 元曦對石榴笑道:“將來,就該是你照顧人家孫女的時候了,那會兒,你也是姑姑了?!?/br> 第667章 我的兒子,不至于如此 這一年的冬天很冷,可遲遲不下雪,元曦每天回景仁宮都會站在院子里望一會兒天,今日亦如是。 早已回來,在自己屋子溫書的玄燁,蹦蹦跳跳跑出來,歡喜地告訴母親:“明日騎射課,我要和福全哥哥賽馬了。” “玄燁能贏嗎?”元曦問。 “能贏,不過輸了也不要緊?!毙钫f,“弟弟輸給哥哥,不丟臉,何況還有下次呢?!?/br> “好好玩兒,高高興興地去,高高興興地回來,摔了碰了不許哭鼻子?!痹卣f,“忍著回家來,額娘給玄燁揉揉。” 玄燁軟乎乎一笑,這么大了,還要額娘抱抱,元曦說她抱不動了,玄燁也不糾纏,拉著母親回屋子里去,說額娘的手冷。 好在天黑了,燭火不如日頭明亮,好在一整天下來,紅腫早已消退,單單看臉上,看不出什么巴掌印,元曦一丁點兒都不愿兒子知道自己被他的父親打了。 而今天不止是蘇麻喇姑姑發(fā)現(xiàn),巴爾婭也早就發(fā)現(xiàn)她的臉不正常,可她不敢問不敢提,直到下午,元曦趴在床邊突然醒來時,看見巴爾婭淚眼汪汪地看著自己。 元曦才實話實說,皇帝不肯回來。 巴爾婭倒是看得開:“只要皇上安好,我就放心了?!?/br> 可元曦知道,那絕不是巴爾婭的心里話,但事到如今,她也無能為力,去向jiejie許諾說什么皇帝會回心轉(zhuǎn)意。 那日元曦對蘇麻喇說,揣摩太后的心思,全靠蒙,但這一回,猜的八九不離十。她知道,福臨再這么鬧下去,太后一定會出手干預(yù),讓他永遠(yuǎn)也回不了紫禁城。 時至今日,依然沒有人知道,孟古青在哪里,不知她是生是死。元曦難以想象將來,福臨也最終落得這個下場,而下手的人,還是他的親生母親。 可現(xiàn)實是,皇太后,早就放棄他了。 夜里照顧玄燁入睡,已經(jīng)是大孩子的娃娃,總還要抓著母親的手撒嬌,才肯老實躺下。 但念書寫字很累,玄燁很快就睡得踏實,元曦看著兒子,看著看著就落下眼淚。 “玄燁,千萬千萬,別步阿瑪?shù)暮髩m?!痹睾瑴I道,“無法成為英明偉大的君王,這不要緊,不論是順境還是逆境,你要永遠(yuǎn)坦蕩蕩直面自己的人生。不要學(xué)你的皇阿瑪,一輩子,都在逃避?!?/br> 夜色深深,福臨站在景山上,俯瞰紫禁城里各處燈火漸漸熄滅,他下意識地喊了聲:“吳良輔?!?/br> 邊上伺候的太監(jiān),已經(jīng)習(xí)以為常,不僅是這些日子,自從吳良輔離開后,皇帝時常叫錯人,也時常記不得他們的名字。 福臨緩過神,稍稍猶豫后,卻道:“沒什么,朕要睡了?!?/br> 可是這么晚,岳樂卻突然上山,福臨剛要躺下,門外的人就說安親王求見。 “皇兄來的正好?!备ER披著衣裳出來,見到岳樂,便道,“替我看看,我為葭音寫的祭文,可還有欠缺之處。” “皇上?!痹罉芬荒槆?yán)肅,“臣剛和九門提督,端了一處囤積兵器之地,雖然沒抓到首犯,太后也下令不得嚴(yán)刑拷打,暫時將涉案之人收監(jiān),可很顯然,有人要反了?!?/br> 福臨淡漠地看著他:“既然太后已經(jīng)有旨意,你不必再來問我,早些回去吧,你也累了?!?/br> 岳樂跪下道:“皇上,您再不回宮,下一次恐怕就不是屯兵器,而是屯兵,真的打起來,就算他們沒有勝算,傳出去也難聽極了。南邊的反清勢力,鄰國的虎視眈眈,都盯著看呢?!?/br> 福臨問岳樂:“皇兄,你想做皇帝嗎?朕把這個皇位,禪讓給你,你也是太祖嫡親的孫子,如何?” 岳樂大駭:“皇上,您在說什么?” 福臨背過身道:“朕從一開始,就不想做皇帝,朕對她說過無數(shù)遍,可是她逼著我強(qiáng)迫我,要我不論如何,都要做皇帝。這一次,朕不想再怕她了?!?/br> 岳樂痛心疾首,磕頭道:“皇上,您可曾想過,您現(xiàn)在為皇后所做的一切,正因為您是皇上才得以施行。一旦您下了龍椅,不論新君是誰,都不會再有人縱容您給予皇后無窮無盡的哀榮?!?/br> 福臨轉(zhuǎn)過身,怔怔地看著岳樂。 岳樂道:“若新君不在皇阿哥之間選出,一旦皇權(quán)旁落,太后和阿哥們、妃嬪們,很快會遭到誅殺滅口,皇后的骨灰,也會被人挖出來,以禍國殃民之罪撒入塵埃?!?/br> 福臨額頭上青筋凸起,指著岳樂:“不要恐嚇朕。” 岳樂道:“臣說的都是實話,皇上,到時候連臣,也會成為階下囚,整個大清,很快會忘記現(xiàn)在發(fā)生的一切。太后和您,為大清開國付出的一切,都會被人從歷史中抹去,您為皇后寫的祭文,連一個字都不會被人記住?!?/br> 福臨搖頭:“夠了!” 岳樂道:“皇上您想想,商朝的歷史,是周朝所寫,世上何人真正見過妲己?皇上,您愿意皇后,在將來落得妲己一般,紅顏禍水、毒婦妖后的下場嗎?” “夠了!夠了!夠了!”福臨指著岳樂,“是太后派你來的,這些話,也是她教你的,是不是?” 岳樂的眼珠子顫了顫,福臨一把沖上來,抓著他的衣襟:“她自己為什么不來,她為什么不來?” “皇上若想要太后來,臣這就去稟告。”岳樂道。 “朕不想見到她,不要讓她來?!备ER跪坐在地上,漸漸松開了抓著岳樂衣襟的手,“皇兄,朕不配做她的兒子,朕不想做皇帝,我不想做皇帝?!?/br> “皇上……” “朕想隨葭音而去,可是朕連死的勇氣都沒有,為什么病的人不是朕,而是巴爾婭,讓朕大病一場,該多好?!?/br> “皇上,您曾經(jīng)的雄心壯志呢,您曾經(jīng)的抱負(fù)呢?”岳樂眼眸猩紅,“您若不在了,誰來替皇后庇護(hù)她的家族和弟弟?” 福臨痛苦地看著岳樂:“所以、所以你來做皇帝,你不會害額娘害朕的孩子,你也會替朕庇護(hù)葭音的家人,皇兄,你來做皇帝,你來……” 福臨一面說著,扯下身上的衣袍,胡亂地往岳樂身上套,兩人糾纏著撕扯著,岳樂急了大喊一聲:“福臨,你瘋了嗎?” 福臨精疲力竭地伏在地上,嚎啕痛苦:“皇兄,我該怎么辦,我心里好苦,我心里好苦……” 夜半三更,披頭散發(fā)滿身狼狽的岳樂,堂堂一個大男人,站在慈寧宮正殿里掉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