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zhuǎn)眼，已是元宵佳節(jié)。

    今年的元宵，冷清凄涼，但京城之中已然解禁，元旦至今，再無新增的病患，綿綿不絕的暴雪和寒冷，給人們帶來了希望。

    紫禁城中，今天是順治朝各宮妃嬪，最后一次住在原先的地方，今夜之后，她們將全部搬去東西六宮之外，最東邊和最西邊的殿閣里。

    只有幾位體面的妃嬪，能隨皇后搬入寧壽宮，其他人的這輩子，便是隨著先帝駕崩而結(jié)束了。

    夜里，御膳房送來素元宵，玉兒恍然想起，問蘇麻喇：“元曦好嗎，今年，又沒能給她賀生辰?！?/br>
    蘇麻喇道：“娘娘不會計較，她和三阿哥……不，是皇上，她和皇上，從來也不計較?！?/br>
    “從今往后，她是皇太后了?！庇駜旱?，“就不能再怠慢?！?/br>
    “是?！?/br>
    “元曦搬去哪里？來慈寧宮和我一起住嗎？”玉兒問。

    “娘娘她，好像暫時不想離開景仁宮，具體的話，等奴婢去問?！碧K麻喇道，“這事兒，您看怎么辦好？”

    “你告訴她，再留一年。”玉兒道，“明年玄燁登基后遷入乾清宮，就讓元曦也搬吧，她很快，也是要做婆婆的人?！?/br>
    蘇麻喇道：“娘娘至今沒離開景仁宮半步，明天各宮搬遷，是不是意味著，娘娘也能出門了?！?/br>
    玉兒低頭吃元宵，她已經(jīng)很久都吃不出食物的味道，只是為了能活下去，才往嘴里塞東西。

    蘇麻喇的意思，玉兒明白，放下筷子道：“讓她去吧，乾清宮，別攔著她。”

    “是?！碧K麻喇含淚答應(yīng)。

    此刻，有管事的太監(jiān)從慈寧宮外來，傳話進來，請?zhí)K麻喇出去說話，不久后蘇麻喇再歸來，一臉冰冷地說：“咸福宮那一位，大吵大鬧，說她要見皇帝，別是瘋了?！?/br>
    玉兒抬起兇戾的目光：“董鄂葭音離宮前，曾求我善待她的堂妹，到死的那一刻，都不知道自己家被堂妹一家坑成了什么樣子，我真替她不值?！?/br>
    蘇麻喇道：“讓奴婢來處決她吧?！?/br>
    玉兒略思量，卻道：“費揚古是個不錯的孩子，文武雙全，在年輕一代里很是優(yōu)秀。何況鄂碩麾下那么多舊部，將來我們也要加以利用，不能叫人家寒心?！?/br>
    “那……”

    “對外，就說她為先帝殉葬了。”玉兒道，“雖然我根本不想把這樣的名聲給她，可一則我答應(yīng)董鄂氏，會善待這個女人，再則，為了能籠絡(luò)人心，上到宰相下到守城兵，只要是能為國家為朝廷效力的人，我都要。她這樣的人，活著浪費糧食，死了還煩人費事，也就剩下這點用處了。若不然勒死丟到亂葬崗，世間誰會記得她?！?/br>
    蘇麻喇早已習(xí)慣了格格的狠絕，應(yīng)下后，便照吩咐的去辦，如此，董鄂葭悅連正月十六的太陽都沒能看見，終于為她的家族，連性命都付出了。

    玉兒知道，她很殘忍，可更殘忍的事，她早已做得毫無愧疚之心。這么多年，無不是踏著人血白骨走過來，她早就對蘇麻喇說過，她是要下地獄的人。

    而悅常在一死，原本怨聲載道的妃嬪們，突然意識到，能活著就不容易了，不再抱怨被太后攆到紫禁城邊邊角角去住的不滿，老老實實地去她們的歸宿。

    兩天之后，原本已經(jīng)開始變得熱鬧的后宮，再次冷清下來，仿佛一夜之間，回到了剛?cè)腙P(guān)時的模樣。

    不過，景仁宮沒有動，而佟嬪，不，佟太后也始終沒出門，直到正月末，太皇太后宣布紫禁城疫病解禁，元曦才換了一身干凈衣裳，走出景仁宮。

    已經(jīng)整整一個月，乾清宮里沒有升朝的動靜，仿佛又回到了去年，福臨帶著葭音jiejie在瓊?cè)A島時的光景。

    但那時候，乾清宮雖然是空的，可人還在，現(xiàn)在，都不在了。

    元曦最后一次來乾清宮，是給皇帝送素齋，她這輩子做過最對的事，便是在福臨最后的日子里，每天都讓他吃得好，吃得飽。

    人活著為什么，不就是為了口吃的，人為什么能活著，還是因為有一口吃的。

    空蕩蕩的乾清宮，因沒燒地龍，冷的是那么陌生。

    元曦獨自走過大殿，走過暖閣，走過每一間屋子，其實這里并沒有留下太多她和皇帝的回憶，她很少來乾清宮，這么多年，竟然是最后的日子里，來得最頻繁。

    再回到大殿，望著福臨曾伏案批閱奏折的地方，元曦的心，一片空洞。

    除了最后的那一碗一碗素菜，她怎么突然就想不起，任何屬于福臨和自己的回憶，那這么多年，她到底愛了誰，愛了什么？

    “皇上……”元曦說，“為什么我，連一滴眼淚，也擠不出來？”

    第686章 佟太后

    有腳步聲從身后傳來，暖暖的小手抓住了元曦，她不必低頭看，也知道是兒子。

    “從哪兒來的？”元曦問。

    “剛剛?cè)グ⒏缢赐绺绾投iejie?！毙畹?，“阿哥所好冷清，二哥說，他想回書房，把他悶的連書房都要去了?！?/br>
    “玄燁，你做皇上的事，二哥哥知道了嗎？”元曦問。

    “知道，二哥和jiejie都給我磕頭了?！毙钣行┪卣f，“額娘，我心里不好受，我是弟弟。”

    “這是君臣之禮。”元曦溫柔地開解兒子，“他們向你叩拜，是尊敬你，而你好好接受他們的行禮，亦是對臣下的尊重?！?/br>
    “兒臣記住了?！毙畹溃邦~娘，再過幾回，我一定習(xí)慣了?！?/br>
    “好孩子，咱們慢慢來。”元曦道。

    “額娘……您來悼念皇阿瑪嗎？”玄燁說，“皇祖母不許我再哭了，皇祖母說，只有阿瑪下葬時，我哭給大臣們看看就行，除此之外，不許再為了皇阿瑪哭?！?/br>
    “皇祖母是對的，眼淚什么也換不回來，你的大臣們不需要看到你的可憐，他們不會同情你憐憫你?！?/br>
    元曦說著，見兒子鼻尖泛紅，知道是凍的，這空曠的殿閣不燒炭，冷得人骨頭疼，她趕緊帶著玄燁走出來，從大李子手里接過手爐，塞進兒子的懷里。

    又看了看大李子，便道：“太后把你留在皇上身邊，是信任你一直以來的穩(wěn)重和聰明，伺候皇帝是苦差事，不僅要照顧皇帝的飲食起居，還要應(yīng)付大臣們。往后的日子，很長，愿你恪守本分，不要走吳良輔的老路，這宮里，絕不允許再出第二個吳良輔?！?/br>
    玄燁聽母親這般說，便一副大人的口氣，問大李子：“額娘說的話，你聽見了嗎？”

    大李子連聲答應(yīng)，指天發(fā)誓，必定盡心盡力伺候皇帝。

    但元曦又道：“皇上終究還是孩子，難免有孩子氣的時候，不要縱容他，不要替他欺上瞞下?！彼皖^看玄燁，肅然道，“別欺負大李子，若仗著你是皇帝，就為所欲為的話，額娘絕不饒你?！?/br>
    玄燁微微撅了嘴，往額娘腿上抱，元曦嗔道：“你都是皇帝了，還撒嬌嗎？”

    “那我也是額娘的兒子?！毙钫f，“我才七歲?！?/br>
    “你啊……”元曦輕嗔。

    之后為兒子攏上雪氅，讓玄燁帶路，往皇后遷居的寧壽宮去。

    眼下除了皇后之外，幾位蒙古妃，和陳嬪、寧嬪等，也都在這里。她們住在太后正殿的后面，不往深處走，看不見，而她們往后，也不能再隨隨便便出來。

    “佟太后吉祥?！备咄迯拈T前迎出來。

    元曦頷首，細看高娃，許久不見，這姑娘的氣色比從前好了。許是從此再也不用為了皇后擔(dān)驚受怕，對她和皇后而言，福臨的離去，即便不能說是好事，也絕不是壞事。

    因兩位皇太后還沒有正式的冊封，宮人們稱呼元曦為佟太后，以此區(qū)別開。

    大行皇帝駕崩，中宮皇后自然是名正言順的皇太后，然新君之母要待冊封后，才能成為太后，實則眼下，元曦還沒有太后的身份，眾人這么喊，不過是客氣。

    可元曦懶得計較，別人喊她什么都一樣，難道不喊她太后或是太妃，福臨就能活過來嗎？

    許久不見，皇后一見元曦，便淚如雨下，二人執(zhí)手不語，過了好一會兒，她才平復(fù)心情。

    可抬眼看元曦，好好的人，一滴眼淚都沒有，皇后呆了呆，問：“元曦，你沒事吧？”

    不僅是皇后，景仁宮里所有人都覺得，元曦沒哭，是憋在心里，是要憋出病的，也許是吧，可元曦沒覺得憋悶，她就是哭不出來。

    “我一切都好，來看過您，就該去慈寧宮了?！痹氐?，“太后暫時允許我在景仁宮住一年，正好玄燁還要住在那里，我好照顧他。待明年玄燁登基后，就搬去巴爾婭jiejie的小院里住，離太后近些，方便伺候太后。”

    “元曦，額娘她，是太皇太后了?！被屎髮擂蔚卣f，“沒想到，我二十歲年紀，就做皇太后了。”

    元曦卻道：“從前的日子，就是我們結(jié)伴，將來也是?！?/br>
    皇后苦笑，重重嘆息：“我知道你心里很難過，畢竟皇上和你有過感情，你曾經(jīng)被他捧在心上，而我呢，他活著還是死了，他在或不在，其實都一樣。我不過是換了個地方住，換了個稱呼，從前怎么過，將來還是怎么過?！?/br>
    “娘娘放寬心些。”元曦反過來安慰皇后，“一切都會好起來，皇上會在天上保佑我們?！?/br>
    皇后搖頭：“他別惦記我，千萬別惦記我。”

    此時，高娃走來，向二人道：“后院的太妃太嬪們，要來向佟太后請安。”

    元曦婉拒：“來日方長，請她們各自保重，我暫時不想見她們?！?/br>
    “是?！备咄拚f著，又道，“寧太嬪又向太后請旨，想去探望二阿哥?！?/br>
    皇后道：“她每天都來求我，也是可憐。眼下紫禁城雖然解禁了，但阿哥所不能隨便去，她雖可憐，我也為難?！?/br>
    元曦想了想，起身來：“請寧太嬪來，我去見她?！?/br>
    玄燁在一旁，跟著母親一道出門，寧嬪匆匆而來，一見這母子倆，心就仿佛在地上被狠狠碾壓，即便知道毫無勝算，即便知道沒得爭，心里依舊期待福全能成為帝王，可惜連夢都沒做上，就醒了。

    “寧太嬪有禮?！毙钕?qū)帇迩飞?，他如今雖是皇帝，但父親的遺孀都是長輩，是庶母，他當以禮相待。

    寧嬪尷尬地一笑，便向元曦行禮。

    “皇上放才從阿哥所歸來，去探望了二阿哥，福全活蹦亂跳，十分康健?！痹氐?，“兩度身在天花重災(zāi)之地，福全都全身而退，可見太皇太后和先帝為二阿哥起的名字，能庇佑他一生。那么希望寧太嬪，也能好好庇護你的兒子。”

    寧嬪咽了咽唾沫，躬身道：“臣妾恭聽?！?/br>
    元曦說：“太宗貴太妃，仍健在，就住在離這里不遠的地方，得閑時，你們可以去請安?！?/br>
    寧嬪渾身緊繃，不惜瞪著元曦，她當然知道娜木鐘是什么下場。

    元曦道：“希望寧太嬪，能給二阿哥帶去最好的影響，指引他走光明正道?！?/br>
    第687章 他對你好嗎？

    寧嬪的手里握著拳頭，指關(guān)節(jié)咯咯作響，氣氛當下就變得極其尷尬。

    “額娘?！毙顓s開口，對母親道，“兒臣想去探望一下諸位太妃、太嬪，還有常寧弟弟?！?/br>
    元曦頷首：“去吧，讓高娃帶著你，認認路?！?/br>
    眾人擁簇著小皇帝往后院走，太后殿門外，一時靜了，幾乎能聽見彼此的呼吸聲，而寧嬪的氣息，越來越浮躁。

    “這些話，您一定要當著皇上的面說嗎？”寧嬪忍不住了，“事到如今，又何必非要將我們母子踩在腳下，我從來，也沒和你爭過。”

    “當然是要讓皇帝記著，讓他心生警惕，換一換立場，你或許會比我做得更好?！痹厣袂榈笆碌饺缃?，還往望將來，你能好自為之。”

    寧嬪眼淚相對，忽然跪下了：“求你們，善待福全?！?/br>
    元曦道：“不如求你自己，善待二阿哥，我們相處一場，彼此的為人，各自心里都清楚。你不必在我眼前裝可憐扮凄慘，不如省下精力，好好活著，待將來福全成家立業(yè)，或許太皇太后能開恩，準許你們隨子出宮?！?/br>
    寧嬪驚愕地看著元曦：“可以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