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0節(jié)
蘇麻喇一時語塞,垂下了眼簾。 眼下后位空懸,距離中宮最近的人,非翊坤宮昭妃莫屬,不讓人家做是一回事,連想都不讓人家想,就是皇上沒道理了。 就算想都不讓人家想,也不該去欺負(fù)人,可這半年來的光景,皇帝對翊坤宮的態(tài)度,明擺著在欺負(fù)昭妃。 若非昭妃掌權(quán)六宮多年,若非上頭太皇太后和太后兩宮支持,只怕連那些小貴人小常在,都能欺負(fù)到她頭上去。 “罷了。”玉兒說,“由著他吧,總要有一件事,順著他的心意,玄燁本是個脾氣倔強且固執(zhí)的孩子?!?/br> “可時間久了,恐怕叫大臣們捉了把柄。”蘇麻喇說,“這還是其次,若是把昭妃娘娘逼瘋了,豈不是太可憐了?!?/br> 玉兒說:“可是玄燁從九年前就不喜歡她,我們能怎么辦?” 蘇麻喇嘆息:“大李子說,他也摸不清皇上最近究竟在想什么,有一陣以為要寵幸布常在,可轉(zhuǎn)身就撂下了。” 玉兒冷靜下來,道:“別催他,更別強迫他,只要江山穩(wěn)固,就算犧牲后宮的女人,就拿我來生來世的福分抵消吧?!?/br> 是年,皇帝于臘月十九日封印,封印后直接到鞏華城住了兩天,連帶著南邊戰(zhàn)事也讓大臣們一并去鞏華城行宮商議。 歸來后,休息不過兩日又要出發(fā),但小年前這一天,狂風(fēng)暴雪,玉兒下嚴(yán)旨,不許玄燁出宮。 祖母難得下令,玄燁也不敢違抗,一乘暖轎到寧壽宮請了安,從北邊繞過來,看一看神武門外暴雪受災(zāi)的情形,便要接著去慈寧宮。 皇帝的暖轎里,寶座底下的炭盆燒得滾熱,玄燁年少氣盛,哪里受得了這樣的熱氣,實在悶得慌了,他總會挑開簾子放些冷氣進來。 此刻,隨手挑起窗簾,便見路邊站著倆個子高大的太監(jiān)。 宮里冬雪天可免了太監(jiān)宮女遇見主子就下跪的規(guī)矩,但他們直挺挺地站在那兒,寒風(fēng)吹開他們的衣袍,露出一個姑娘被逼在墻根,那么冷的天,整個兒窩在雪地里。 轎子很快就從他們面前走過,玄燁心里莫名地一顫,不自覺地出聲:“停下?!?/br> 暖轎的行徑,戛然而止,大李子上前問:“皇上,有何吩咐?” 玄燁問他:“做什么把一個宮女逼在墻根下?她做錯了什么?” 大李子朝后方看了看,忙道:“咱們往這兒走,這姑娘攔在路中間,也不知長沒長眼睛,直挺挺地迎面來,奴才就派倆太監(jiān)把她摁住了?!?/br> 玄燁苦笑:“這么大的風(fēng)雪,她撐著傘頂著風(fēng),看不見前路,也聽不見動靜,不是很尋常?” 大李子咽了咽唾沫:“是,奴才這就命人放了她?!?/br> 玄燁卻說:“把她帶過來了?!?/br> 大李子不敢二話,趕緊命人把那小宮女帶到御前,柔弱的姑娘跪在雪地里,凍得瑟瑟發(fā)抖,可能更多的是因為害怕。 “你是哪里的宮女?”玄燁問,“這么大的風(fēng)雪,一個人在宮里瞎走做什么?” 小宮女低垂著腦袋,根本不敢出聲,還是大李子催促她:“皇上問你話呢,抬起頭來?!?/br> “奴……奴婢是鐘粹宮的宮女?!惫蛟诘厣系?,正是布常在身邊名叫嵐琪的姑娘,她抬起被凍得通紅的臉蛋,冷靜下來,好生回答皇帝,“奴婢是布常在的宮女,今日榮貴人做東請各位主子去喝茶小聚,可是風(fēng)雪這么大,布常在前幾日風(fēng)寒才愈,今日實在不宜出門,所以奴婢要去榮貴人的宮苑,向榮貴人告假。” 嵐琪想了想,叩首道:“奴婢實在是沒有看見皇上圣駕過來,沖撞了皇上,罪該萬死??墒桥具€要去向榮貴人告假,請皇上允許奴婢事后再去慎刑司領(lǐng)罰?!?/br> 大李子干咳了一聲,責(zé)備道:“皇上什么話都還沒說,你瞎起勁什么?” 玄燁淡淡一笑:“她的傘都破了,你們給她一把新傘,這里到榮貴人屋子里還有些路。” 大李子連忙應(yīng)下。 玄燁放下簾子,里頭悠悠傳來一聲:“走吧。” 暖轎繼續(xù)前行,偶爾有一絲絲寒風(fēng)從窗口飄進來,驅(qū)散轎子里的悶熱,愜意又舒坦,玄燁默默地想,果然又遇見了。 “那就是你吧?!毙钭匝宰哉Z,“朕不會虧待你,會給你榮華富貴,其余的,該承受的該面對的該犧牲的,那也是榮華富貴的代價?!?/br> 慈寧宮里,大阿哥保清被送來太祖母跟前,結(jié)實可愛虎頭虎腦的小家伙,十分討玉兒喜歡,頑皮的時候能上房揭瓦,但聽話的時候,也能好好跟著玉兒,由太祖母把著手寫字。 玄燁來了,見著喜歡,換他教兒子寫字,父子倆亦是說說笑笑。 如今,保清還只會用簡單的短語字詞來表達他的意思,咿咿呀呀連帶比劃,卻讓玄燁恍然想起,承祜走的時候,就這么大。 玉兒眼見得孫兒神情落寞,命乳母將小阿哥抱走,帶著玄燁到暖閣喝茶,問了幾句三藩的事,想把他的情緒轉(zhuǎn)開。 反而是玄燁主動提出:“皇祖母,來年又是選秀的年份,是不是?” 玉兒道:“禮部避開你,已經(jīng)來問過我,我讓他們等一等,等你的旨意?!?/br> 玄燁頷首:“是,就讓他們照規(guī)矩辦?!?/br> 玉兒想了想,才道:“是想讓宮里有些新人?” 玄燁卻直白地說:“傾弦到了選秀的年紀(jì),拖下去,佟家的人該坐立不安疑神疑鬼,讓他們早早安心吧?!?/br> 玉兒苦笑:“皇上真要把那小丫頭選進來?你知道你小舅舅,把她教導(dǎo)成什么脾氣了嗎?” 玄燁毫不避諱地說:“再壞,也不能殺人放火,除此之外,由著她去吧?!?/br> 玉兒便直言:“你是想有人來,與靈昭的地位抗衡?” 玄燁的眼神是空洞的,捧著茶緩緩喝下,應(yīng)道:“不是抗衡,是傾弦的出身,值得她擁有尊貴的冊封?!?/br> “玄燁,你若有不愿對我說的話,皇祖母不會追問你。”玉兒道,“但皇祖母希望你能聽我一句,你可以不喜歡昭妃,可以不立昭妃為皇后,但不要折辱她,不要在外人面前讓她蒙羞讓她下不來臺,除此之外,皇祖母不會干涉你任何決定?!?/br> 玄燁卻淡淡一笑:“皇祖母,鈕祜祿氏敏感且脆弱,九年多來,朕為了顧及她的心情,處處考慮周到,處處費心,任何事總要想一想,她是不是會不高興。但是從今往后,朕再也不愿費心,已經(jīng)沒這個必要了?!?/br> 玉兒一語戳中玄燁的心思:“可過去的九年,你考慮的那一切,不是為了靈昭,是為了舒舒?!?/br> 玄燁放下茶碗,冷漠地對祖母說:“是,所以現(xiàn)在,沒這個必要了?!?/br> 玉兒說:“她好歹為你……” 玄燁打斷了祖母的話:“她可以繼續(xù)這樣活下去,擁有和以往一樣的尊貴和榮耀,只要別求更多的?!?/br> 玉兒讓自己冷靜,調(diào)整心情,平和地說:“是想讓傾弦成為皇后。” 玄燁搖頭:“誰也不想,那個位置,能拖多久是多久,沒有皇后,三軍照樣打仗,沒有皇后,百姓的地里依然能種出莊稼?!?/br> 玉兒心中嘆息,道:“皇祖母知道了,玄燁,放輕松些,只要皇祖母不逼你,沒人能逼你?!?/br> 可玄燁的眼神,卻晃過一抹意味不明的光芒,他仿佛停滯了一瞬,才抬頭道:“多謝皇祖母,孫兒記下了?!?/br> 那日傍晚,靈昭接到皇帝的旨意,說雖然為了大行皇后之故,今歲除夕不擺宴,但太皇太后和太后健在,不宜太過悲傷。 至明年,一切重新開始,正月十五時,在慈寧宮擺宴,宴請王公大臣。 cao持一場宴席,如今對靈昭來說,是易如反掌的事,她照著玄燁的吩咐去做就好。可是那天夜里,玄燁明明來了翊坤宮住宿,他既然自己要來,又何必打發(fā)小太監(jiān)傳旨,且當(dāng)天晚上,皇帝倒頭就睡,什么話都沒說。 那之后連著數(shù)日,皇帝都留宿在翊坤宮,外人看起來昭妃娘娘復(fù)寵,風(fēng)光無限,可屋子里到底是什么光景,只有靈昭和玄燁自己知道。 除夕前一晚,靈昭忍無可忍,問坐在燈下看折子的玄燁:“皇上,臣妾做錯了什么嗎?” 玄燁疲倦地抬起頭,反問:“怎么了?” 第907章 明晚,請皇上不要再來 四目相對,靈昭的心跳越來越急,玄燁放下了手中的折子,再次問她:“怎么了?” “您已經(jīng)好幾天不說話?!膘`昭終于承受不起玄燁眼中的冰冷,垂眸避開他的目光,道,“這幾天,您每晚都在臣妾身邊,可是說過的話,加起來不超過五句。” 玄燁說:“朕從前,不也是這樣?” 靈昭搖頭:“皇上很少會這么多天,連著留在翊坤宮,即便有,至少還會和臣妾說上幾句?!?/br> 玄燁問:“朕在這里辦公務(wù),礙著你了是嗎?” “當(dāng)然不是?!膘`昭猛地抬起頭,“皇上這么說,是什么意思?” 玄燁一臉平靜地看著她:“就是朕問的意思,你已經(jīng)回答了,既然不妨礙,朕再看兩本折子就睡了,你先歇著?!?/br> 靈昭氣勢頓消,仿佛再也提不起來,轉(zhuǎn)身走向床榻。 然而看著床榻上整齊的被褥,回想這幾夜同床異夢,她是在皇帝身邊九年的人,即便九年來真正在一起的日子不足一年,她也聽得出玄燁的呼吸是否真正睡著了。 這幾日,他每天不論是倒頭就躺下,還是這樣辦公務(wù)到深夜,他都睡不著,整夜整夜地睡不著。 靈昭的心備受煎熬,她甚至寧愿他不要來。 “我到底做錯了什么?”靈昭猛地回過身,“你為什么要恨我,為什么要把怨氣撒在我的身上,是我讓她死的,是我待她不好嗎?一直一直以來,只有皇上對我的諸多不滿,皇后她從沒像你這樣來對待我?!?/br> 玄燁抬起疲倦的雙眼:“你怎么了?” 靈昭愣一愣,眼睛通紅的她,已經(jīng)克制不住淚水和悲傷:“為什么要這樣對我,我做錯了什么?既然你討厭我,就把我丟開,就不要再見我,我寧愿看不見你,也不愿被你這樣羞辱?!?/br> 玄燁說:“朕過去在坤寧宮,也會連著幾天不說話,或不想說,或累得沒力氣說,這很平常?!?/br> 靈昭搖頭:“可你睡不著不是嗎,躺在我的身邊你每一晚都睡不著?” 玄燁放下手里的東西,起身走來,向靈昭伸出手,唬得她往后退了半步。 “你發(fā)燒了嗎?”玄燁卻是撫摸她的額頭,“好像沒有發(fā)燒,那是哪里不舒服?” “不是……”靈昭淚眼相望,哽咽著,“我做錯什么了?九年了,你依然討厭我嗎?” 玄燁說:“朕不討厭你,可總是這樣,朕必須小心翼翼地處理你我之間的關(guān)系,一不留神,你就不高興了?!?/br> 靈昭痛苦地看著皇帝:“皇上這話什么意思,難道這幾晚你睡不著,也是在揣摩我的心情?你連話都不對我說,何來的猜測,何來的揣摩?既然躺在我的身邊睡不著,又何必天天來,何必讓我感到羞辱?” “朕,已經(jīng)很久睡不著?!毙钇届o地看著靈昭,“一個人睡也好,有人來暖閣侍寢也好,又或是在這里。五月以來,朕不曾一夜安眠,直到榮貴人有身孕時,朕才稍稍松了口氣,不論如何,對外頭是有了個交代了。” 靈昭緊繃的神情,不自覺地松弛下來,口中呢喃著:“因為想念皇后?” 玄燁說:“你先睡吧,朕還有幾本折子要看,就算是拜年請安的廢話,朕也要一一回復(fù),年關(guān)前,年年如此忙碌。” 靈昭背過身,一手緊緊抓著領(lǐng)口,一手捂著嘴,怕自己哭出聲。 玄燁的聲音又從背后傳來:“在朕的眼中,你我還是和從前一樣,你不必有什么負(fù)擔(dān),朕也不會將其他情緒轉(zhuǎn)移在你的身上?!?/br> “皇上是說……”靈昭問,“我永遠(yuǎn)也不要奢望,有一天能得到她所得到的一切?” “后位嗎?”玄燁竟是問,“你想要嗎?” “皇上難道不知道,臣妾想要什么?”靈昭轉(zhuǎn)身來,滿面淚痕,“我和她一樣站在欽安殿,我到底哪里比不上她?哪里不如她?” “是朕對不住你?!毙钫f,“你這樣想,就能安心了,你沒有半分的不是,只有朕的不是?!?/br> 靈昭含淚泣訴:“我要的不是這句話,我要的不是這個答案,你連呵斥我,連和我吵架都不愿意,我說了那么多冒犯你的話,可你連生氣動怒都不屑?!?/br> “你想要朕說什么?”玄燁道,“你來說,朕跟著你重復(fù)?!?/br> “皇上!”靈昭的聲音,穿透殿門,驚得值夜的太監(jiān)宮女闖進來,以為皇帝出了什么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