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節(jié)
何況,章年卿在任的時候是唯一的市舶司提督,兼任礦務。就這樣,吃了一年冷門羹,才打進泉州官場。地方官場很討厭的就是這點,抱團很厲害,比起京城權(quán)力的錯綜復雜,地方權(quán)力更多體現(xiàn)在排外上。想換個新人進去,接章年卿的盤實在不容易。 最好的辦法,就是舉薦陳伏接章年卿的擔子。但……馮俏沒辦法對李妍坦白的是。陳伏和許淮并不睦,陳伏恐怕壓不住許淮。 這是馮俏觀察了好幾年才發(fā)現(xiàn)的。 許淮和趙鶴很熟,關系很好;陳伏和趙鶴很熟,關系也很好。但陳伏和許淮之間一直在暗流涌動,私下較勁。章年卿從來沒勸阻過,甚至在偶爾,不經(jīng)意時……或許是她多心。馮俏覺得,有時章年卿甚至會主動給他們之間制造矛盾。 馮俏隱約明白這是權(quán)術(shù)制衡,陳伏和許淮相當于章年卿的左右手,他們互相制衡,章年卿才能耳目清明,不受蒙蔽。 但明白歸明白,馮俏總覺得血淋淋,不敢直面應對。許是三家太熟悉,關系也不一般。許是……馮俏也說不明白,只是覺得,從來沒有和權(quán)血謀刀這么近過。好像寒刀劈在你的臉上,與皮膚咫尺相隔,下一刻就能割傷你的臉一樣。 三家的親密是真的,許淮和陳伏的暗流涌動也是真的。 馮俏別過臉,決定一如既往的不去干涉章年卿。章年卿有自己的權(quán)力格局,馮俏并不想試圖用任何情感去束縛他。她攢出甜笑,對李妍道:“我記著了。妍jiejie安心,等三爺回來了,我問問三爺,看看他怎么說,有了消息,我一定第一時間告知你。” 李妍勉強笑道:“恩。這件事就拜托你了?!?/br> 漕幫也是沒辦法了,海運當初幾乎是章年卿求著李家的,讓利很大。章年卿也很大氣,不在乎這些。李大當家覺得章年卿夠仗義,值得交這個朋友。很多事對章年卿都很照顧,幾次汪靄的烏蓬幫露餡的時候,都是漕幫幫忙圓的場子。 后來漕幫運舶來貨,馮俏和章年卿是分別入的股。還是李大當家的提議,帶女兒過來游說,說章年卿的是章年卿的,馮俏自己也要有點零花錢。 馮俏問過章年卿,章年卿說是補償,不在意道:“收下吧,不是什么大事?!?/br> 于是,馮俏高高興興的收下了。 李大當家的也很有魄力,以前只知道他在江面上名聲廣,從不知他在海面上也吃得開。這些年船從來沒出過事,一次也沒有賠。馮俏數(shù)錢數(shù)的美滋滋。 李家和章家有這份淵源在,生意好談,有些事讓讓利也無妨??扇绻婧湍切├现\深算的家伙打交道,他們吃的下江湖道義,漕幫不見得吃的下官場的齷齪。 起碼他們跟章年卿合作的時候,章年卿的做法是,官場那一套他不拿來給漕幫使絆子,吃不透的江湖規(guī)矩,都請趙鶴教過,李大當家在章年卿這里很舒心。 馮俏送李妍走后,回內(nèi)院看孩子,屋里只有小明稚在吃奶,馮俏問奶娘,“阿丘呢?” “三爺帶小少爺去洗澡了?!?/br> “三爺回來了?”馮俏嘴角不自覺一彎,提裙去凈房。 凈房里,章年卿正壓著皮猴子洗澡。他回來的時候馮俏在忙,章年卿一聽是李妍,就沒有等。他知道兩個女人見面話多,干脆回去。好巧不巧看見章鹿佑小少爺在泥塘里挖魚。 回京后馮俏便把院子里的小池塘水給抽了,怕孩子貪玩出意外,只留不到小腿高的小水洼。誰知水深了章鹿佑還知道怕,水淺淺一層,他脫了鞋襪便跳進去,撈一些垂死掙扎的干魚。 回來章年卿見章鹿佑腿上的淤泥黑,胳膊、臉上,抹的那叫個均勻。章年卿這個當親爹的,都差點沒認出來這是自己的兒子。拎著泥猴子在盆里過了兩遍,章年卿才敢把人拉到大澡桶里泡澡。 章鹿佑對水好像格外感興趣,像個小青蛙一樣,不停的在巴掌大的桶里浮游。不是撞到頭就是撞到腳趾,看的章年卿又心疼又責怪,“好好洗澡,亂動什么!”語氣有些嚴厲。 章鹿佑嚇的一動不敢動,躡手躡腳僵在桶里。章鹿佑個頭還小,坐在桶里會淹著,站著又有些高。章年卿長臂一伸,小鹿佑便稀里糊涂被帶進懷里,靠著父親寬厚的胸口,他興奮的踢水,小心翼翼的問:“爹,你不生氣了?” “傻小子?!闭履昵湓谒^上揉了一把,“這么大點地方能游什么。等爹沐休,帶你去個好地方,讓你游個痛快?!?/br> 章鹿佑大喜過望,大概是急于表現(xiàn),卻脫口而出:“孩兒謹遵父命!”章年卿忍不住哈哈大笑。 章年卿抱兒子出來的時候,拿著干布給他擦身子擦頭發(fā),章鹿佑左扭右扭,咯咯笑個不停,“感覺好奇怪啊?!?/br> 聞言,章年卿敲他一記爆栗,“哪里奇怪,你爹親自伺候你還不滿意?!?/br> 章鹿佑道:“平時都是合安來給我擦身子,偶爾娘也會幫忙,爹你還是第一次……所以就很奇怪啊。” 章年卿看著兒子,眼神非常心酸,他淡淡道:“你小時候哪次擦澡不是我來的。” 章鹿佑嘟囔道:“我又不記得。”他語氣很隨意,神情也很散漫,顯然也沒有往心里去。 章年卿的心像被什么狠狠戳了一下,他手上動作停住,問:“爹擦的不好嗎?” 章鹿佑似乎察覺到什么,立即抱著章年卿脖子,慌亂道:“沒有!爹擦的可舒服了,我就是,就是爹如果天天這么陪我就好了?!毙÷褂佑行┞淠?,“感覺爹總是很忙很忙的樣子。之前你還管我不好好讀書,可我兩天沒去學堂,你也不訓我了?!?/br> 章年卿眼淚不受控制的砸下來,他迅速反應,一把抱住兒子。好半天,才松手,在他屁股上狠狠扇了兩下,實打?qū)嵉牧Φ?,章年卿斥道:“難怪跑去池塘摸魚,今晚寫一百張大字,寫不完就別睡覺了?!?/br> 章鹿佑揉著屁股,很委屈,“孩兒,孩兒只想讓父親小小的管我一下,不用這么管……真的?!彼焓直瘸鲂⌒∫唤?,小模樣可憐極了。 章年卿視若無睹,站起來道:“五十張,不能再少了?!毙÷褂幽樁季G了。 章年卿讓毛竹伺候章鹿佑磨墨寫字,章鹿佑頭大無比,頓生悔意,卻沒有回頭的余地。 馮俏坐在凈室外,見章年卿出來,問了句兒子。然后開始絮叨泉州的事,章年卿忽然打斷她,問道:“阿丘兩天沒去學堂你怎么不告訴我?” 馮俏想了想:“阿丘……可能在這邊不熟悉。”馮俏還在斟酌用詞,怎么說才能讓章年卿不發(fā)怒。章年卿卻問:“是中學堂有人難為他了?” “不是。”馮俏泄氣,坦白道:“你兒子和人打架了。” “和誰?” “小齊王世子。” 馮俏也覺得很無奈,小齊王世子在宮里吃了章鹿佑的虧,一直覺得沒面子,糾結(jié)了一幫二世祖在中學堂門口堵章鹿佑。 儲謙的兒子儲舟之、孔穆行的兒子瑋哥兒見狀都去幫忙。三個孩子年紀最大的才十歲光景,混亂中,瑋哥兒把工部侍郎次子的眼睛給戳瞎了。 章年卿問:“那瑋哥兒呢?咱們的孩子有沒有受傷。” 馮俏如實道:“瑋哥兒胳膊被劃了一刀?!?/br> 章年卿怒不可遏,隱忍道:“誰帶的刀,一群孩子才多大,這就敢玩刀?膽子大得很嘛。” 馮俏站起來,撫著章年卿后背,小心用詞道:“刀,是那邊孩子的?,|哥兒是見刀朝阿丘刺去,掙扎著去奪刀,才不小心傷了人。拿刀的是齊王府一個門客的兒子,年方十五歲。” 實在不是馮俏偏心替自家孩子說話,瑋哥兒八歲,阿丘七歲半,儲舟之不到十歲。對付這么三個孩子,居然能想到用刀,可見其心歹毒。 馮俏嘆氣道:“所以這兩天我把阿丘拘在家里?,|哥兒和舟之也沒讓去上學。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蹦募胰巳羲阑钭屓齻€孩子一人賠一直眼睛,那還得了。 不知為何,章年卿想起章鹿佑怯生生的模樣,小鹿佑是想和他說的吧。想給他告狀,讓父親給他出頭。但終究什么也沒說出口。章鹿佑話到嘴邊,又笑嘻嘻的,打著哈哈過去。 章年卿不知道阿丘為什么這么怕他。也許每個男孩子生來就畏懼父親,直到有一天成長到可以打敗他。章年卿忽然想到那些年他對章芮樊的不滿和畏懼,以及偶爾的……怨恨。 養(yǎng)兒方知父母恩。 作者有話要說: 這是今天的更新,哦不,應該是昨天的。 絕望了。感覺每天都在碼字,為什么每天都在欠稿。 第156章 韓江的事暫且被安撫住,章年卿給陶金海寫信讓他寬心,說韓江如今雖身在牢獄,卻無性命之憂,讓陶金海安心,暫且不要輕舉妄動,京城有什么消息,他會第一時間派趙鶴傳回去。 大大小小的事積攢成一堆,章年卿躺在太師椅上小憩。一手揉著眉心,一手疲倦的垂在一旁。馮俏端著八寶湯放在一旁,悄悄握住他的手。剛一動,章年卿便反握回來,力道很大。攥的馮俏手都有點疼。 一抬頭,章年卿還是閉著眼睛。馮俏好笑道:“醒著?我熬了八寶湯,要不要嘗一嘗?!?/br> 章年卿沒有睜開眼睛,反倒輕輕摩挲起她的手背,馮俏皮膚很好,細膩光滑,他握著滿手滑膩,笑道:“先放著吧?!?/br> 馮俏看著他有些心疼,“很累嗎?” “累?”章年卿想了想,道:“不是累,就是太磨人了……想趕緊有個了結(jié)。” 這是章年卿第二次說這種話了。馮俏微微怔神,記憶一晃,仿佛回到十幾年前。她莞爾一笑,“我?guī)湍惆窗??!闭履昵浯笙?,忙給她讓地方,頭枕在她腿上。 馮俏手法輕柔,翹著白嫩的小指頭替他按著。章年卿余光見她的手翹的好玩,忍不住伸手掰了掰。馮俏倏地縮回去,警惕道:“別鬧。”生氣的拍他一下,“我看你還是不頭疼。” 章年卿撫著頭做痛苦狀,馮俏冷哼一聲,閑閑道:“既然不頭疼那就動動腦筋拿個主意。妍jiejie進來問我,泉州的擔子你打算讓誰接?” 章年卿捏了捏眉心,問:“讓儲謙薦個人他們總放心吧?” 馮俏聽出弦外之音,立刻抓住重點:“你想把許淮和陳伏都挪到京城來?” “恩。他們兩在我能省一半心,像阿丘在中學堂和人打架這種瑣事,許淮就能出面?!闭履昵浯侏M道:“再不濟,許淮帶著家眷過來,阿丘也多個伴,打架也有個幫手?!?/br> “可是……你一個人不留,是不是不太好?畢竟你在泉州經(jīng)營了那么多年……” 章年卿淡淡的,“……許淮和陳伏我要用,其他留誰都可以?!睉B(tài)度強硬。 馮俏試圖掙扎一下,“不如你問問他們的意思?” 章年卿奇怪的看她一眼,倒也沒拒絕,點頭道:“行。”馮俏暗暗松口氣,她真的盡力了。正想著起身派人去儲謙府上說一聲,章年卿忽然拉住她道:“明天把瑋哥兒帶過來?!?/br> “瑋哥兒?”馮俏坐下來,觀察著他的神色,“天德哥你……” 章年卿道:“瑋哥兒沒有父親,孔家又最講儒禮。那工部侍郎若跑到孔府去討個說法,衍圣公怎么辦?!彼T俏側(cè)臉的碎發(fā),“讓瑋哥兒在我們這住兩天。左右他是為護著阿丘擋的刀,我這個做父親的,要好好謝謝他?!?/br> “……”大概韓江的事真的很難辦吧。馮俏明顯感覺到,章年卿在找其他事緩解一下壓力。她很痛快的點點頭。 第二天,瑋哥兒被接到章府來,對著章年卿怯生生的喊道:“表姑父……” 章年卿鼓勵的摸摸他的肩膀,對阿丘道:“你不是專門給哥哥收拾了屋子?帶瑋哥兒去看看,喜歡什么缺什么,直接問你姑姑要?!弊詈笠痪湓捠菍Μ|哥兒說的。 其間,章年卿特意看了看瑋哥兒胳膊上的傷口,翻rou很深,比章年卿想的要厲害一點?!疤蹎??”章年卿問。 瑋哥兒很老實道:“還有點疼,隱隱的,不厲害。” 章年卿沉吟道:“這幾天有沒有到家里去找你麻煩?” “有……表姑父,我好像把李貢的眼睛戳瞎了?!爆|哥兒哭道,他淚流滿臉,不知嚇了幾天。 也許是章年卿有種父親的感覺,也許是終于有人站在他面前,用一種要為他出頭的語氣說話,瑋哥兒倒豆子般的將那天發(fā)生的事又說了一遍。 章年卿心酸不已,孤兒寡母,如今瑋哥兒又被奪了繼承爵位的資格。衍圣公大病初愈,府里很多事大家都瞞著他。這種情況下,瑋哥兒還能見義勇為。 章年卿心里不知滋味,只嘆孔穆行把兒子教的可真好。心里也一陣后怕,如果他此番沒有從柳州回來。馮俏母子是不是受了委屈,也只能打落牙齒和血吞。 章年卿胸膛涌起一股憤怒,瑋哥兒哽咽道:“……不知怎么的,就戳在他眼睛上了。” “不怕。傷了人咱們就給他看病?!闭履昵渑闹嘲参克安皇鞘裁创笫?。下次注意,不要失手就行了?!?/br> 瑋哥兒一愣,不要失手是什么意思?瑋哥兒覺得他可能想偏了,使勁晃了晃腦袋,敲了敲才罷休。 中午,章年卿上門去看李侍郎的兒子,隨行帶著大夫。原先章年卿還理虧,無論誰先動的手,自己孩子把別人傷了。章年卿想著先看病,看好病,人心里沒怒氣才好辦事。 誰知去了后,李侍郎左攔右擋,高聲譴責,就是不讓章年卿見孩子面。章年卿敏銳的感覺到什么,一番消磨,總算把孩子請出來。孩子左眼纏著白布,白布邊緣隱隱有血跡,看起來不像作假。 大夫拆布的時候,章年卿滿心沉重。孩子臉上約有一寸長的疤,眼皮上有血痂,看起來觸目驚心。大夫按上他眼皮,想掀開開一看眼睛時,卻被人阻止了。 章年卿給趙鶴使個眼色,一片混亂中,趙鶴猝不及防一聲獅子吼,李侍郎的兒子嚇了一大跳,下意識的張開眼睛,滿眼驚慌失措。 章年卿看著笑了,對跌坐在地上的孩子伸出手,笑道:“我扶你?!?/br> 李貢一把打開他的手,一咕嚕滾到另一邊站起來。 李侍郎言辭激烈道:“章年卿你欺人太甚!” “不過是為孩子檢查下傷口?!闭履昵涞溃骸拔蚁ハ掠幸粌阂慌?,我也是做父親的,李大人的心情我可以理解??山讨⒆涌浯髠?,實在非君子所為?!?/br> 李侍郎冷冷的看著他。 章年卿誠懇道:“我今日是來代表三家來的,貴公子的傷勢我代表孔家來賠……只是,孔家嫡長孫的傷勢,不知李大人要怎么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