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節(jié)
“這得看皇上的意思。”張恪道:“天馬上亮了,我不能久留二位。你們還是快走吧?!?/br> 劉俞仁點點在,跟著章年卿離開。一路上都沒有流露出什么。離章府還有兩條街的時候,他停下道:“有勞找兄弟幫我把小魚兒抱出來。今天我就不登門拜訪了?!奔抑虚L輩去世,七七之內不能登門拜訪。 章年卿想了想,道:“劉兄,節(jié)哀順變。” 劉俞仁沒有接話,反而問:“昨天來的是皇上?” 章年卿沉默半晌,沒有回答。 劉俞仁慘笑,“我知道了?!?/br> 第167章 章年卿回府后,馮俏才剛起來,正對著鏡子挽鬢。章年卿順手接過丫鬟的活,替她攢上珠釵。銅鏡影影乎乎映出章年卿的臉,馮俏見他神色憔悴,轉身道:“怎么一夜未歸?”摸摸他臉,“沒睡嗎?” “睡了,沒睡踏實?!闭履昵涞溃鲃咏忉屃司?,“昨夜我歇在刑部?!?/br> 馮俏抿唇一笑,整理著他的衣襟,嗔怪道:“你瞧你,我又沒說什么。不打自招了吧。”章年卿低笑一聲,從背后摟著她道:“是該招,昨天我和‘壽哥’同眠一夜。” 馮俏嚇了一大跳,有些磕磕絆絆道:“你,你們怎么會在一起?!?/br> 章年卿親昵的蹭了蹭她鬢發(fā),氣定神閑的站直身子。拿了本書倒在床上裝大爺,一口氣吊的她不上不下。馮俏又不敢催太緊,更不敢流露出關切的神色。若無其事的站起來,東摸摸,西看看。末了還是挪到章年卿身邊,溫柔殷勤的替他按太陽xue。 章年卿挪了個舒服的位子,沒有絲毫要說話的意思。馮俏望了望天色,眉心焦急的問,“章大人今天不上朝?!迸郧脗葥舻拇叽?。 “不打緊,今天十五,我沐休?!闭履昵涞?,眉間微沉,不知為何有些凝重。 “天德哥,你怎么了?” 章年卿坐直身子,道:“劉宗光死了?!?/br> 馮俏一愣,“我知道啊?!?/br> 章年卿道:“昨天晚上。” “昨,昨晚嗎?!彼龥]有問下去,停下動作,手腳冰涼。章年卿反捉住她的手,緊緊攥著,定定的看著她,“害怕了?” 馮俏有些喘不過氣,帶著哭音問:“天德哥,我們怎么辦?!彼龔娮麈?zhèn)靜的問,“皇上那么恨陶外公,有一天輪到我們頭上怎么辦?!彼o緊抓著他的袖子,瘦弱的肩膀微微顫抖,淚睫于盈。 章年卿第一次見馮俏這般模樣,心底某處柔軟狠狠被人撞了下。——馮俏和他的反應竟然一模一樣。這就是夫妻么,數十年的相伴,所思所想都一樣。 馮俏慌張哽咽道:“還有青鸞,四皇子,四皇子和章家走的這么近……”越想越怕,“我們還要坐以待斃下去嗎?!?/br> 章年卿指腹拭掉她的眼淚,將她抱在懷里,溫聲道:“我也不想坐以待斃?;貋淼穆飞?,我想了又想,打算在韓江的事上大做文章,逼開泰帝先動。給外公賺個大義的名聲?!?/br> 馮俏怔怔的,仰頭望著他,章年卿慢慢道:“之后如何,我還沒想好。我想看外公怎么想的?!彼斓溃骸啊С终l,還是自己干。我們聽外公的?!?/br> 馮俏緩緩收住眼淚,在他懷里輕輕點點頭。章年卿道:“來,幫我硯墨。我給外公寫信?!惫喂嗡亲?,牽著她走到書桌前。 章年卿信中沒有多說什么,只將劉宗光的死訊說了。詳詳細細描述了經過,其余只字未談。寫完之后,章年卿卻有些猶豫,“真的要寄嗎?!?/br> 馮俏搖搖頭,不敢給他建議,垂首道:“我聽你的?!?/br> 章年卿再三猶豫,還是下不了決心,將信收在抽屜,閉眼道:“還是想好再寄吧。” 人總是這么心懷僥幸,沒到最后一刻,刀沒真的落下來??倳c幸的想,也許我是例外的那個呢。前朝誰誰誰,某某某不就是例外嗎。 又或者,陶金海和劉宗光情況不同,皇上未必真的敢這么做,代價代價太大了,權衡利弊都知道他不會。 諸如此類的想法層出不窮,史書的英雄謀反,起義都那么毅然果敢。章年卿想,他終究不是英雄,他只是個普通的凡夫俗子,‘謀反’他不敢,這個決定他下不了。 章年卿忽然想起,很多年前。楊學士在翰林院的夾道上問他,‘你敢編纂《新魏史》嗎?’十五歲的少年退了一步,慌慌張張的說怎么可能。 章年卿又把信從抽屜里拿出來,凝目看了許久。信上忽然蓋著一只柔夷,順著胳膊望去,馮俏鼓起勇氣道:“天德哥,別看了,不急一時。”她溫柔的撫著章年卿的臉,低聲道:“劉宗光剛死,我們都太沖動了。冷靜一下,過幾天再做決定。” 每個人都希望自己是剛毅果斷的大英雄,即便冒著天下大不為也能一往直前,像戲臺上每個畫著花臉的大將軍一樣。高臺之上,萬眾矚目。沒有一絲缺點,沒有一絲遺憾。哪怕偶爾的粗魯,都成為有意思的優(yōu)點。 馮俏曾幻想過嫁給這樣的大英雄,但也只是想一想罷了。那時她并不明白什么是嫁娶,什么是托付終生。直到她遇見了章年卿,在豆蔻年華時真正開竅前,就遇到她的良人。從三哥到天德哥,懵懂發(fā)芽的是一顆無知的少女心。 馮俏離章年卿太近了,近到對他的一切都了如指掌,他所有隱晦的小心思,不為人知的掙扎,她都一一看在眼里。無論章年卿在世人眼里,是如何光芒萬丈,萬眾矚目,在她這里都沒有任何神秘感可言。 但,他依舊是她的英雄。她知道他的肩膀為她扛了多少風雨。每次他拼了命把她擋在背后的時候,她只能望著他的背影默默仰望。 所以馮俏主動開口讓章年卿緩一緩,保全他的面子。一個男人最不想的是讓人覺得他比女人還優(yōu)柔寡斷。那就她來寡斷吧,反正她本來就是姑娘家。 章年卿停下手,緩緩點點頭,答應了。 翌日,開泰帝帶病上朝,百官立即迫不及待的把劉宗光之死稟告上去,請求嚴查,重懲罪魁禍首。開泰帝微微一笑,允。 接著便是一番驗尸取證,很快真相大白。 開泰帝微微頷首,道:“……劉宗光死于牢中役癥,因癆病而死。這便一清二楚了,譚大人是奉朕的旨意去提審宗光的,昨日朕也派禮部侍郎章年卿去刑部看過。如此,諸位大人還有什么想說?”竟是無論如何也要保下譚宗賢的樣子。 群臣立即議論紛紛,有那機靈的立即閉嘴。還有幾個老臣,還在拼死掙扎,一定要將譚宗賢拉下來。章年卿嘆息一聲,默然不語。 譚宗賢至始至終一言不發(fā),在群情激昂,開泰帝皺眉欲發(fā)怒的時候。譚宗賢突然站出來,摘下官帽,撩袍跪下,重重磕三個頭。抬頭,額頭上一片污血,他主動認罪道:“提審劉大人本不是臣的職責,是臣邀功心切,懇求皇上讓我去刑部。才引出這等瓜田李下之事,事已至此,臣污名難逃,再難擔當重任。還請皇上允臣告老還鄉(xiāng),常伴青山綠水,再不問朝堂諸事?!?/br> 開泰帝霍的站起來,“你!”指著殿下跪著的譚宗賢,胳膊不住的顫抖,卻說不出一句譴責的話。怒極,拂袖離去,太監(jiān)聲音尖銳,高聲道:“退朝——” 諸位大臣面面相覷,齊聲道:“恭送皇上?!?/br> 譚宗賢聲音暗啞,眼角淚花,嘶啞道:“恭送皇上。”再度叩首。日光傾斜,隔窗照亮譚宗賢半個背影,將他匍匐在地的影子拉的很長很長,拖到御前的臺階上,狠狠斬斷一截暗影。 這一次,皇上沒有再叫他去紫來殿。 譚宗賢如諸臣所愿的從內閣退下,開泰帝嘆息一聲,放他回鄉(xiāng)務農。 朝中一喪失兩位閣老,首輔、次輔之位空懸。滿朝文武都在盯著內閣,看皇上會補誰進去。第一份調令,送進章府:詔,前新科狀元翰林學士禮部侍郎章年卿,即日起于內閣行走。欽此。 “恭喜章閣老,賀喜章閣老。”章年卿正欲攔,只有五大殿閣的學士才能被稱為閣老。他現在頂了天去,也不過是個章大學士。 太監(jiān)不以為然,殷勤笑道:“章大人是譚閣老退閣前唯一舉薦的人才。加殿銜還不是遲早的事。日后馮閣老章閣老翁婿二人,并立內閣之上。傳出去也是一段佳話……” 章年卿只好笑著應和,和他寒暄幾句,送上賞銀,才送人離開。人一走,章年卿的臉色立即凝重下來。難怪譚宗賢要提前給他打招呼,原來是在這等著他。章年卿這才明白緣由。 譚宗賢未必就未卜先知知道他會‘親耳聽見’皇上殺劉宗光,但仍害怕章年卿知道開泰帝為偏袒譚宗賢,讓劉宗光死于私欲。會升起兔死狐悲物傷其類的心思。于是,他在走之前,以老閣臣的身份,將章年卿舉薦上去。 拜相入閣,天下學子夢寐以求青云路。 章年卿望著手中這份詔書,一時陷入兩難之地。這是譚宗賢的緩兵之計,卻是一條行之有效的緩兵之計。比起現在揭竿起義謀反,章年卿自然覺得,由他坐上譚宗賢的位子,熬死開泰帝,等待第二次洗牌,是更為穩(wěn)妥的辦法。 譚宗賢太狠了,處處為他人想到,設身處地的想,讓人挑不出一點毛病。他殺了劉宗光報得私仇,卻給開泰帝和章年卿都留了一步緩棋。由章年卿來當這個潤滑油,和緩陶金海和開泰帝的矛盾。某種意義上,保全了開泰帝在這個帝位上后半生的安定。 劉宗光一死,和景年間的老臣基本清洗完了。剩下的人不是已經收服,就是成不了氣候的烏合之眾,不足為患。內憂已除,四皇子有小齊王盯著。陶金海有張繆開和緩著。大言不慚的說,只要開泰帝百年之前,沒有外敵入侵。 開泰帝的江山,已經穩(wěn)了。 章年卿緩緩舒出一口氣,內心震撼,久久不能平靜。這才叫物盡所用,譚宗賢沉寂了二十五年,泉州兩年的痛定思痛,齊王身邊二十三年的忍辱負重。他終于替父報仇了?!脤Φ闷鹑魏稳说姆绞健?/br> 書案上,章年卿左手擺著圣旨,右手擺著寫給陶金海的信,開始陷入沉思。 作者有話要說: 你們會怎么選? 第168章 晚上,章鹿佑小明稚在用夜宵,只有馮俏陪著。小明稚看了看馮俏身后,嬌聲問:“爹爹呢?”馮俏笑道:“爹爹有公務在身,今晚不吃?!?/br> 小明稚憂心忡忡道:“怎么能不吃飯呢?!彼巢恢兜臄囍鬃?,最愛喝的玉米甜湯也沒喝幾口。章鹿佑看了meimei一眼,偷偷跑來問馮俏:“爹是不是有煩心事啊?!?/br> 馮俏一愣,章鹿佑漸漸大了,她不想再事事糊弄兒子。她摸著章鹿佑肩膀道:“怎么這樣說?” 章鹿佑認真道:“剛剛我從書房路過,看見爹的影子在窗戶上,一動也不動。我知道爹在發(fā)呆?!彼蠚鈾M秋的嘆口氣,“爹如果忙的話,影子會動的。” 馮俏張了張嘴,還沒開口,章鹿佑軟軟的環(huán)著她脖子,沮喪道:“我能幫幫爹就好了?!瘪T俏心里一陣暖意,喟然不已,“你幫不了他?!闭l也幫不了他。 “為什么?” “因為……你爹要做一個很重要的決定?!?/br> “和我們家有關嗎?” “恩?!?/br> 章鹿佑眼珠一轉,機靈的問,“和當官的有關嗎?” “恩?!瘪T俏勉強一笑,摸摸他的頭,正欲讓他好好吃飯。章鹿佑湊到她耳旁小聲問:“和皇上有關嗎?” 馮俏一愣,半晌不知道怎么回答。章鹿佑卻不再問了,坐回自己的位子上,端過小明稚發(fā)愁吃不完的點心,塞進自己嘴里。小明稚愁眉苦臉立即喜笑顏開,開心的親了他一下。 章鹿佑嘴角一彎,看了眼馮俏,眨眨眼睛。似乎在說,我知道答案。馮俏撲哧一笑,“鬼精靈。” 門外一陣sao動,珠珠一臉喜色的進門,“小姐,老爺來看望你了?!?/br> 爹?馮俏一喜,立即起身去迎。馮承輝大步跨進門,章鹿佑和小明稚一起放下筷子,齊聲喊,“外公!”馮承輝彎腰抱起兩個孩子,親昵的不得了。 馮俏望了望天色。夏日苦長,天空泛著微光,還沒有黑。時辰卻不早了,馮俏令人給馮承輝取過一副碗筷,一家人一起用膳。馮俏一邊舀湯,一邊問父親,“這么晚了,爹是特地過來的?” 馮承輝點頭道:“是有事。”他盯著馮俏,“我剛從你張叔叔府上出來?!?/br> 張?。扛赣H知道章年卿帶劉俞仁去天牢的事了。馮俏手一顫,灑了點湯。馮承輝看在眼里,嘆氣道:“章年卿呢?” “三爺在書房?!瘪T俏小心翼翼道,討好的遞過甜湯。 馮承輝面無表情的接過,看都不看馮俏一眼。章鹿佑給小明稚使個眼色,小明稚挪挪蹭蹭,爬到馮承輝膝蓋上,甜甜的問,“外公,是不是爹惹你生氣了?!?/br> 小明稚玉濡可愛,笑容甜美,像極了幼時的馮俏。馮承輝心軟成一灘水,將小外孫女抱在膝頭,疼惜道:“小丫頭,知道疼爹,來求情了?” 哪知小明稚一本正經的搖搖頭,童聲脆脆道 :“爹爹愛訓人,外公來了,可以訓爹爹了!”她很興奮,“總算有人可以管爹爹了?!遍L舒一口氣的樣子。 馮承輝瞥了眼馮俏,竟認真的問明稚,“阿稚不喜歡爹爹嗎?” “不喜歡!”小明稚斬釘截鐵道:“爹爹只疼娘,我和娘都讓他抱,他只抱娘?!?/br> 馮俏鬧了個大紅臉,斥道:“明稚!”從孩子口里聽到這種事,馮俏兩頰紅云,又燒又燙。都怪天德哥沒正形,總以為閨女小不記事,一點都不避諱。 其實沒明稚說的那么想入非非,前兩天她月事,腰酸背痛腿腳發(fā)軟,帶著兩個孩子在花園玩耍。章年卿回府后,一家人一起回內院。馮俏本就不舒服,又照顧了一天孩子,一直腰險些摔了。章年卿眼疾手快的逮住。 小明稚一天沒見父親,章年卿回來自然是要撒撒嬌。張著手要抱抱,章年卿猶豫片刻,讓丫鬟抱她回房。自己打橫抱起馮俏,回到屋子里便親自摟過噘嘴的明稚一番好哄。 這話卻沒辦法對馮承輝解釋,越描越黑。誰知小明稚話音一落,馮承輝居然露出抹笑意,態(tài)度忽的溫和下來,覷了馮俏一眼道:“你放心,我閨女現在拿捏在別人手里。我不敢對他怎么樣?!闭Z氣微微苦澀,暗不可查。 吃完飯,馮俏親自帶馮承輝去書房。到門口后,馮承輝對女兒道:“你回去吧?!瘪T俏腳步遲疑,還想討價還價。馮承輝一瞪眼,馮俏縮縮脖子,灰溜溜的走了,什么也沒敢說。 “馮先生?”章年卿聽到動靜,主動來開門,詫異道:“您怎么來了?!?/br> 馮承輝一進門,便看見書案上的圣旨和信。他看著‘外公親啟’四個字嘆氣,“張恪說你幾乎親眼看見劉宗光之死,我便擔心你會沖動。果不其然?!?/br> 章年卿苦澀道:“馮先生即知前因后果,當真不曾生過兔死狐悲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