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jié)
這件事似乎已成定局。 似乎,是因為沒人想到,這時依舊有人要和盛夫人唱反調(diào):“我不許她走?!?/br> 盛森淵的態(tài)度非常堅決:“她對我有什么壞影響?別人能做的她也能做,她還做得更好!” 這地圖炮開的…… 古列越發(fā)期盼老爺夫人大發(fā)慈悲把元娘送走了,越快越好。 盛老爺把桌子拍得哐哐作響,“荒唐!” “淵兒,別任性,爹和娘都是為你好……”盛夫人轉(zhuǎn)頭勸起兒子。 “她沒問題,憑什么讓她走?是我把她帶回來的,我就要讓她留下!”盛森淵道。 “你還小,不明白?!笔⒎蛉藝@了口氣,知道兒子這是打算耍賴了。是啊,兒子一向聽話懂事,什么都做得好,她都忘了他也才十六歲。盛夫人扭頭打量元娘幾眼,她依舊用清澈的目光與盛夫人對視,即使她已經(jīng)聽到自己和盛老爺要將她送走,元娘的眼力依舊沒有恐懼,沒有怨恨。但正是因為什么都沒有,這才是她必須離開的理由。“你擔心她,是不是?你放心,她是你帶回來的,在府里也待了這么多年,我們當然不會教她受苦?!?/br> “夫人!”盛老爺緊張地喊了她一聲,怕她心軟。 盛夫人給他一個安定的眼神,繼續(xù)說道:“我會給她找個歸宿,莊子里有些年輕管事,我選一個不錯的,給她準備一筆嫁妝,讓她風風光光地嫁出去,下半生也有個依靠,如何?” “不行!”盛森淵否決的態(tài)度更加激烈,“她還沒及笄,成什么親!” “那就去莊子里住幾年,等她及笄了再……” “不?!笔⑸瓬Y打斷她的話,看向盛老爺,“爹,您剛才不是說要獎我?” 盛老爺凝重地點點頭。 盛森淵立刻指向元娘:“那我要她?!?/br> 元娘沉靜如水的目光中終于有了微微的波瀾,大少爺正指著她,總算有一個她能解讀的動作了。元娘回望過去,當目光相撞的片刻,盛森淵給了她一個眼神,這是二人間默契的暗號。元娘一直能感覺到空氣中壓抑的氣氛,而這種壓抑或多或少纏繞在她身上,元娘可以盡力忽略它們,卻無法真正完全規(guī)避那些惡意目光的影響。直到盛森淵看她一眼,從她內(nèi)心滋生的恐懼便倏忽間消散了。 元娘定定地望著她,毫無掩飾地表露她的安心。 盛老爺與盛夫人見到,對視一眼,暗道果然如此。 “她?不行?!笔⒗蠣敍]有心軟,甚至冷笑了兩聲,心中的念頭更加堅定。 “夫人,找兩人帶她回去收拾東西,明天就送去鄉(xiāng)下的莊子?!?/br> 如果連一個傻子都能給他的兒子造成這么大的影響,就更不能留。盛老爺不在乎兒子身邊有個紅顏知己,只要盛森淵能安心在學堂讀書,別去眠花宿柳,那就算盛森淵要把清涼院的所有侍女全部收房,盛老爺都不會反對。但是,一個傻子?連不夠聰明的仆人,都不應該成為主人的近仆,何況是個傻子? 盛老爺平時很好說話,可一旦觸及他的底線,那么,誰也無法改變他的決定。 “元娘!”盛森淵猛然抓住她的手,“不要讓別人誤會你,告訴我爹,你不是傻子!” 他喚了兩聲她的名字,祈求地看著她的眼睛。 “我不想讓你走……”他低聲說。 “你現(xiàn)在教她,有什么用?”盛老爺搖搖頭,“夠了,到此為止吧,別再繼續(xù)鬧下去……” “老爺?!币粋€女聲突然響起,“您不要誤會,婢子不是……傻子?!?/br> 元娘很久沒開口,突然發(fā)聲,音色有些滯澀,但她確實為自己辯解了。 “您看!”盛森淵馬上走到元娘身邊,將手放在她肩上支持她,“她剛才是被您嚇的!” “是嗎?”盛老爺懷疑地打量元娘幾眼。 他見過傻子,眼歪口斜,癡癡呆呆的。像元娘這種只是眼神有點呆的“傻子”,他還是第一次見。所以剛從那個告密者口中聽到這個消息時,他第一想法就是不信。但那人說,試試便知,她的語氣很篤定,所以盛老爺才答應她姑且試試。元娘沒說話,他之前確實很失望。 當初,他帶著盛森淵去郊外打獵,盛森淵不見了,回來時拖著一個籃子,當時他連走路都磕磕絆絆,沒想到居然把裝著一個嬰兒的籃子拖回了營地。盛森淵當時才兩歲多,根本說不清楚話,所以他們至今也不知道他是從哪里找到這個籃子。盛老爺派人去附近找過,沒有尸體,便猜測這籃子的女嬰是被丟棄的。 那時,他和盛夫人差點想將她收作養(yǎng)女,不過當時他們都還很年輕,怕再生一個女兒,一碗水端不平,加上盛森淵很親近元娘,便留她在兒子身邊做侍女。 他并不討厭元娘。 如果這一切真的只是誤會,他倒不是不能知錯就改。 不過,得再試試。 ☆、斗艷 “你安靜,不許插嘴?!彼紫染媸⑸瓬Y。 盛森淵不管他,搶著叮囑元娘:“你別老是一緊張就不說話,我爹問你什么,你就乖乖回答,別讓他再有什么誤會,要不然,他就會逼你走,你就不能繼續(xù)留在我這了,知道嗎?” “你給我閉嘴!”盛老爺?shù)闪怂谎?,“我逼她走??/br> “……”盛森淵居然忍了。 盛老爺都沒想到,今天兒子不抬杠? 按往常,盛森淵倒真有可能反駁一兩句,但他剛剛才“荒唐”地鬧過一場,如果繼續(xù)還嘴,說不定會弄巧成拙,讓盛老爺對元娘更添惡感、于是盛森淵乖乖地閉嘴,回到原位,正好是元娘一抬頭就能對視的位置。他坐下來,朝元娘眨眨眼。 元娘微不可查地點點頭。 “你聽好了?!笔⒗蠣?shù)?,“我問你,‘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何意??/br> “嗯?”元娘再次露出了迷惑的表情。 盛森淵張張口,又忍住。他想,父親的問題,恐怕另有深意。 元娘沉默了一會兒,緩緩開口:“婢子不知?!?/br> 盛夫人道:“元娘又不是淵兒,她沒讀過書,沒聽過這句話怎么回答你?你這是強人所難。” 盛森淵拼命點頭附和,盛夫人說的話正是他要說的。 “不許插嘴?!笔⒗蠣斦?。他要的就是元娘不懂,只有遇到不會解答的題目,才能試出此人的真面目。他并不需要元娘真的回答出這句話,只要她能合理地替自己解釋,比如沒見過,不識字,能說得出理由,就算個正常人。只要元娘不是傻子,哪怕是個普通人,他便放放水,讓她留下算了。 可這時,元娘卻猶豫地說:“我聽過?!?/br> 她一時情急,忘了侍女該用謙卑的自稱,用了她與盛森淵私下說話時的語氣。 不過現(xiàn)在誰都忘了跟她計較這個。 “你聽過?”盛夫人詫異地看她,連盛森淵都忍不住露出疑問之色。 一瞬之間,形勢再次倒轉(zhuǎn),滿臉呆滯像個傻子的人成了盛家三口。 盛森淵實在太驚訝了,從元娘入府以來就一直在他身邊服侍,她有沒有讀書是不是識字他自己心里哪會沒數(shù),她怎么會學過這句話?難道是打娘胎里讀的書? “婢子是聽少爺念過?!痹锎鬼鸬?。 “對,我平時讀書常常在書房里念文章,元娘都在?!笔⑸瓬Y驚喜地追問她,“你記得?” “婢子聽過,但是……婢子不知道這句話的意思?!痹锏念^垂得更低了,十分愧疚。 盛森淵忙道,“這沒關系,你又不曾讀書,能記住我念過這句話,已經(jīng)很了不起!” 他看向盛老爺,目光里滿是得意。 這一局,誰贏誰輸,答案已明。 盛老爺依舊皺著眉,他當然知道元娘沒讀過書,如果她真的能讀書,那就更不可能是傻子了。這次,雖然她誠實地回答她不懂那句話的意思,但是她的回答卻沒有錯,雖然說話磕磕絆絆,但元娘畢竟是仆人,不敢堂堂正正地與主人對話,也在情理之中……難道真是誤會一場? 可是找他告密的人說得信誓旦旦,如果元娘沒問題,這恐怕就不是誤會,而是污蔑了。 “爹!”盛森淵道,“您現(xiàn)在該說了,元娘有沒有問題?” 盛老爺看了蘭叢一眼,罵道:“胳膊肘往外拐的東西?!?/br> 盛森淵不怕他罵,盛老爺肯這樣說,就是認輸了!他立刻興高采烈地朝盛森淵拱了拱手,大大方方起身去把元娘拉到身邊來坐,“我早就說過,她只是年紀小,太緊張才說不出話。她哪有什么問題?這個告密的家伙,其心可居!” “嗯?!笔⒗蠣敳⑽错樦⑸瓬Y這句試探說下去,微微一笑,“吃飯?!?/br> 桌上早就擺得滿滿當當,雖然有那個插曲,但飯菜未冷。 元娘緊張感一消,又恢復了那張高冷的木頭臉。 不過這一次,各人悄悄看她的目光,便與從前截然不同了。 雖然元娘在盛老爺那里混了過去,可是對于仆人們而言,腦洞又開出一個新紀元。他們從來都沒想過,原來,除了清高和傲慢,那種木楞還可以有別的解釋……原來她有可能是個傻子??!是啊,叫她她不應,眼里不裝東西,反應遲鈍……不是傻子是什么?若說是傲慢,瞧不起人,好像也沒見她整過誰,原來不是不想整,是她根本沒這種念頭,她不知道??! 嫉妒? 誰要嫉妒一個傻子? 也有人生出同情心,但不是同情她,同情的是大少爺,年紀輕輕就瞎了,喜歡一個大傻子。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落井下石,人人都會。 在廳堂的一場小風波,須臾間發(fā)酵到全府皆知。可能廳堂里有部分人真覺得元娘沒問題,但廳堂外那些聽二手消息的人可不管這個,越傳越邪乎,當他們的思路被盛老爺?shù)囊痪湓拞l(fā)后,元娘的每個動作都得到了全新的解讀。 事件的主人公倒是無知無覺,元娘吃完飯就默默跟著盛森淵返回清涼院。 “我要沐浴,去燒水。” “晚上可能要熬夜,去拿些點心?!?/br> “要一壺茶,哪種?沒想好,紅茶綠茶黑茶各挑一種來吧?!?/br> 盛森淵理直氣壯地將古列,桃花和芙蓉三人全部支走。 元娘聽到聲音,回頭一看,是古列把書房的門關上,這下屋里就只剩她和盛森淵了。 “終于混過去了……”盛森淵長嘆一口氣。 元娘歪著頭看他。 盛森淵緩了緩,一扭頭就看見她疑惑的神情,笑著拉她一起坐下,“剛才回答我爹那些話,你是怎么想出來的?” “我覺得我應該那么說?!痹锏馈?/br> “這就對了,看來我之前教你的話,你總算記住了?!笔⑸瓬Y松了口氣,“我真怕你被他嚇住,一句話都不敢講。光是我替你圓場還不夠,這次他是來真的,看來,是有人看你不順眼……不過,你放心,我會找出這個麻煩,解決掉。” 元娘聽著聽著就聽不懂了,剛了然片刻,又一臉茫然。 “總之,如果我爹再choucha你,你就像今天這樣對付過去。” “是?!痹锎饝宦?,又低下頭。 她慣常這樣,別人以為她不愛理人,但這只是她自我封閉的習慣而已。 元娘并不挽髻,她是自己給自己梳頭,只把長發(fā)用紅繩系成一股,垂在腦后。盛森淵擔憂地伸手想摸摸她的頭,又怕摸亂她的頭發(fā),只好輕輕在長發(fā)尾撫了幾下。盛森淵心里很清楚,元娘并不是一個聰明人,他不樂意說她是傻子,但她跟其他正常人相比……的確是不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