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節(jié)
她的嗓音又干又澀,雖然剛剛不是嚎哭只是流淚,可嗓子也啞了,像是剛吞過炭。 盛森淵聽著心疼,抓住她空出來的一只手:“你還是別說話了,好好休息?!?/br> 他凝望她的眼神如此真摯——可他從前也是這么看她的。 元娘低著頭,悄悄將那只手抽回來,“我馬上就休息,會吃藥?!?/br> “這幾天記得別撓傷口,再癢也不能撓?!笔⑸瓬Y不停叮囑,“不然就好不了了。” 元娘忽然開口,“剛才她們被我的臉嚇到了,您也嚇到了,我的臉是不是很可怕?” 盛森淵不敢回答。 “如果這傷好不了,我的臉是不是會一直嚇到人?”元娘又問。 盛森淵依舊無法回答。 他沒法做做不到的擔保,他會憐惜她不代表其他人也會。他不可能替別人做保證,更不可能將元娘永遠囚禁在臥房里,不許她出門。做無謂的保證,又做不到時,只會帶來雙倍的失望。她今日受到的傷害已經(jīng)夠大了,他并不希望她受傷更重。 可他總是忘記,元娘讀不出他的言外之意。 “我知道了?!痹镏匦碌拖骂^,盯著地板,小聲道,“少爺您回去吧,我會好好休息的?!?/br> 她聽話,盛森淵本該放心。 可她冷冰冰地說這句話,卻讓他怎么聽都覺得不對勁。 他說不上是哪里不對,可是他與元娘相處這么多年,她有任何變化,他都能察覺。 盛森淵已經(jīng)起身,又重新坐下,不肯走了。 元娘疑惑地看他一眼,但他一回看,她就立刻扭過臉,躲開他的打量。 她不肯讓他看到她的正臉。 盛森淵認真思索一會兒,恍然大悟:“你是不是擔心我以后會對你不好?因為你的臉?元娘,我從來都不是因為你這張臉才喜歡你,于我心中,你與旁人是不同的。你仔細想想,我待你和待別人可是一樣?”他言辭懇切,聲音帶著一種天然的蠱惑感,正因為如此,元娘才一次次將他的話視為至理名言,從小到大,他就是她的天。 但現(xiàn)在不是從前了。 如果她沒聽過那些話…… 如果她真的沒聽過那些話,該多好??稍镂í毑粫云燮廴?,她可以忍耐,卻不能騙自己。也許在他心中,她果真是與旁人不同的。是,寵物與仆人怎會是一回事? 見她不答,盛森淵道:“我不怕你現(xiàn)在的臉,我永遠不會嫌棄你?!?/br> 元娘立刻扭過臉來看他。 盛森淵眨了眨眼,本能地向后仰了一寸。 元娘笑了。 她輕輕扯動嘴角,以她的傷勢,微笑就是她現(xiàn)在能有的最大幅度的表情。 從前粲然的笑容,配合著如今這張慘不忍睹的臉,毫無魅力,如同惡鬼附身,無比恐怖。 元娘輕聲說:“我知道?!?/br> ——她也可以說我相信,但如今,她還不會說謊。 盛森淵恢復冷靜,緊緊交握著雙手,安慰道:“你別多心,暫時別出門,我讓人給你送飯?!?/br> “嗯?!?/br> “等晚上,我來看你?!?/br> “嗯?!?/br> 元娘的話很少,但她有傷在身,盛森淵不覺得奇怪,再三叮嚀后才離去。 臥房的門大開,院子里總有掃地丫鬟的笑聲傳到這里,悅耳又悠揚。 她在門口駐足聽了片刻,才退后一步,慢慢將門合攏。 …… 清涼院中發(fā)生的事,悄悄地傳了出去。 偌大一個盛家,只有盛夫人一個女主人,她又日日牽掛著離家遠行的丈夫,只要底下沒有大亂子,其余小事她從來不管。可底下的仆人又不能輕易離開府中,關在一座大監(jiān)牢里還能干嘛呢?不就是八卦? 何況這次是元娘倒霉。 這位目中無人的一等侍女,先是傳出腦筋有問題的風波,又據(jù)稱被毀了容,為這兩個消息幸災樂禍的人,著實不少。盛森淵生得俊秀,很難有適齡的丫鬟會不生出些別樣的心思,可是上頭有個傲慢又受寵的元娘,將所有少女懷春的美夢都捏得粉碎。 沒想到,四個月間,風云變幻。 她突然腦子不好了,連美貌也沒了,最有力的競爭對手倒下,哪個自封是元娘情敵的女仆,能不高興呢?要不是不能輕易出門,她們簡直想就地插三根香向不知何時曾經(jīng)路過的神仙還愿了。詛咒成真,可不就該還愿酬神嗎? 盛森淵也聽到了一點消息,將古列叫來,問了一通。 古列很清楚盛森淵對元娘的看重,不敢隱瞞。 他是盛森淵的近仆,每一天都要陪著盛森淵早中晚各去探望元娘一次,比見盛夫人還勤快??粗运帲瑤退鼡Q敷在臉上的藥膏。更換的意思是,先把舊藥膏鏟去,再涂上新的。每次換藥時,古列都不得不陪著盛森淵看一次元娘的爛臉,他已經(jīng)看過后很多次了!但看幾次都會被嚇一跳??墒鞘⑸瓬Y卻不在乎,換藥都是親自來,動作小心翼翼,一點不耐煩也沒有。 倒是元娘奇怪,總不說話,也不看他。 不過,臉都爛成這樣了,再高傲的天鵝也會低頭,古列猜她是自卑了。 “這種混賬話總該有個源頭,你去查查,源頭在哪。”盛森淵道,“查出來,就……” “咚咚?!?/br> 有人敲門,打斷了盛森淵的話。 “處理后將結(jié)果告訴我。”盛森淵朝門口努努嘴,“開門?!?/br> 古列知道他心情很差,連忙沖去將門打開,不敢有絲毫拖延。 自從元娘受傷,她的脾氣就越來越古怪。不知道是否從她那里受到影響,盛森淵的性格也變得越來越強硬。伺候病人,本來就是折磨人的事,不是折磨人的身,而是折磨人的心。盛森淵舍不得對元娘發(fā)火,對那些居心叵測的小人卻不會心軟——即便這群小人落井下石的計劃,可能僅在謀劃中。 古列拉開門,見門外站著的是元娘,松了口氣。 “你快進來,外面有風,別著涼了。”古列殷勤地讓開路,等元娘進來,立馬關門。 不過,是把他自己關到門外。 古列走了。 元娘走到盛森淵對面坐下。 “今天風很大,你怎么出來了?” 盛森淵完全不管自己說的什么胡話,元娘從臥房走到書房只不過十幾步路,被他說得像是跨越雪山一般艱難的事。 “我不冷?!痹锇驯г趹牙锏臏抛勇冻鰜斫o他看一眼。 “那也得小心,幸好是秋天?!笔⑸瓬Y道。 元娘現(xiàn)在不能見風,不能凍著,也不能熱著。她抱著的湯婆子,是放涼一段時間的開水,帶著余溫,并不燙手。她的傷勢比林大夫預想的更嚴重,他調(diào)配的藥膏只能緩解她臉上的疼痛,卻無法改善她的傷情。元娘的臉依舊紅腫未消,像個涂了油的發(fā)面饅頭,臉上還有一道道縱橫交錯的紅痕——全都是她就著眼淚在臉上胡亂涂抹,活生生灼出來的。 她現(xiàn)在沒忘記戴面紗,把整張臉從上到下?lián)醯脟绹缹崒崱?/br> 但是,坐得近也還能看清,盛森淵不怕,倒是越看越心酸,越看越心塞。 “這可怎么辦……”他憂慮地說。 “林大夫來過,跟我說,可能很難痊愈。”元娘道。 她說這話時,并非哀怨自憐,只是平靜地轉(zhuǎn)述林大夫的看法。 “他是這么跟你說的?”盛森淵面色一變,“他告訴我他還有點把握!” “……” “也對,他跟你說很難痊愈,跟有點把握也差不多……原來是跟我玩摳字眼。”盛森淵道。 “治不好也沒關系?!痹锏?。 “世上又不是只有一個林大夫?!笔⑸瓬Y搖搖頭,“他不行,我去找更好的?!?/br> 元娘道:“您當面明明說他醫(yī)術高明,是豐城最厲害的大夫。” “棠國又不是只有一座豐城,再說,當著人家的面,總要奉承一番,不然他怎么肯精心替你治臉?林大夫也是有脾氣的?!笔⑸瓬Y笑道。 “當面和背面說的話,可以不一樣嗎?”元娘喃喃自語,面色黯然。 ☆、套路 聊完,元娘沒有繼續(xù)在書房久坐,向盛森淵告辭了一句就起身走人。 離開時精神恍惚,起身把湯婆子往桌上一擱就忘了,扭頭就走。 她推開門,走出書房,用手擋住從右邊吹來的冷風,朝臥房走,回到臥房前,有個穿著侍女服的女人正站在那。元娘從下往上看,隔著面紗努力辨認這人的臉,“你是,芙蓉?” 在元娘認臉時,芙蓉已經(jīng)將嫌惡的神情從面上隱去,“今天是我給你送飯,你去書房了?” “謝謝你?!?/br> 元娘伸手想接托盤。 芙蓉猶豫了一下,閃開她伸過來的手,“我?guī)湍愣诉M去。” “好。”元娘迅速撤手,幫她推開門,等芙蓉先進去,自己再隨后跟上。 芙蓉將托盤里的碗碟移到桌上,卻沒走,她扭頭問道:“你剛才去書房了?” “嗯。” “真羨慕你,你和少爺?shù)年P系真好?!?/br> 這次元娘沒再搭話,她到桌邊坐下,拿起筷子吃飯。 芙蓉居高臨下,盯著元娘的背影,心情復雜。元娘的身形沒有變化,依舊窈窕,和從前一樣。從背后看去,誰都能幻想到她的正臉該有多美麗??涩F(xiàn)在元娘一旦轉(zhuǎn)身,只會嚇死一片人,想到這,芙蓉是有點開心的,但這段時間里盛森淵對元娘的呵護備至,卻又令她無法太高興。 原來,沒有這張臉,元娘也依舊是清涼院中獨一無二的存在。 少爺依舊關心她,會為她出氣,芙蓉和桃花依舊只能排在元娘后面。 哪怕沒有那張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