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節(jié)
老皇帝想了想,想要解釋點什么,卻突然被皇后打斷。 “皇上——” “嗯?” “當年尚煦出事,并不是臣妾做的,不管陛下您信也好,不信也罷,臣妾雖然善妒好嫉,但是怎么都不至于對孩子下手,更何況那孩子母親不過是個低賤的宮女出身,就算他身為長子,也斷然越不過臣妾的兒子去?!?/br> 聽到皇后突然提起“尚煦”這個名字,老皇帝原本松松覆在皇后手上的手指驀然間一緊,干枯瘦弱的手竟是驟然間爆發(fā)出鐵鉗般的力道,直捏得皇后手掌生疼。 可是她沒有抽出手,也沒有任何表情,從昨天夜里開始,她似乎就已經不太能夠再感覺到疼痛了。 就像今天早上婉瑩替她挽發(fā),因為更換花簪不小心扯掉了她好幾根長發(fā),若是平日里她早疼得要罵人,可是今天早上直到婉瑩跪下向她請罪,她還茫然不知自己曾經被扯掉過頭發(fā)。 “皇后怎么突然提起尚煦?”老皇帝勉強抑制住自己因為聽到這個名字而驟生的激動情緒,緩緩將自己的手從皇后的手上挪了開來。 “那孩子如果還活著,今年應該已經二十四歲了吧?怕是早就已經成家立業(yè),子女繞膝了?!被屎罂戳艘谎劾匣实蹚淖约菏直成吓查_的手,唇角扯出淡淡的一絲苦笑。 “今天是尚暉大喜的日子,作什么要提起尚煦?”老皇帝的聲音變得有些冷,平生幾分不悅。 皇后卻似并不在意老皇帝冷淡的態(tài)度,只是繼續(xù)輕聲道:“當年誰都以為是我對尚煦下的手,尚煦頭七那天,皇上突然闖到我的宮里,當時若不是我告訴您我懷孕了,您只怕就要廢后了吧?” 皇后說的極是輕描淡寫,但是老皇帝回想起當年的事,卻不能否認自己當時沖進梓寧宮確實是打算廢后的,因為尚煦在宮里莫名其妙染上天花的事情,有太多的痕跡指向皇后。 而在他知道皇后懷孕之后,他雖然為了孩子放棄了廢后的決定,但是他的心里卻是更加認定對尚煦下毒手的正是皇后。 因為她懷孕了,所以要替她即將出生的兒子掃清障礙,更因為懷孕了,料定他無論如何也不會動搖她皇后的位置,所以有恃無恐! “就連我爹都以為是我因妒生恨才會對尚煦下手,沒有人相信我,沒有人肯聽我的辯解,我的委屈無處可訴?!?/br> “而正因為您堅信是我害了尚煦,所以我懷胎九月,您一次都沒有來過梓寧宮?!?/br> “當年的事情就不要再提了?!崩匣实郯櫭迹辉敢饣叵肽切┦虑?,不管當時到底是誰對尚煦下的手,他的兒子都死了,死的極其痛苦,而他作為他的父親,卻連去看看他都不行,甚至死了都不能見最后一面,只因為尚煦染上的是天花。 “不!我要提!”皇后突然激動起來。 “當年如果不是因為你整整九個月不入梓寧宮,完全不把我這個皇后當回事,那些逢高踩低的人又怎么敢吃里扒外,幾次三番對我暗下毒手?害的尚暉幾乎胎死腹中,害的我從此再也不能生育?” “這一切都是因為你!”皇后的聲音突然拔高,變得尖利刺耳。 老皇帝即便心里覺得對皇后有愧,對尚暉也很是歉疚,但是他畢竟還是個帝王,突然就被皇后如此尖銳的指責,他的臉面頓時感覺掛不住,面色也不禁沉凝下來:“皇后!注意你的態(tài)度!” “態(tài)度,我應該有什么態(tài)度?難道不是你的縱容才會讓我們母子變成如今這般模樣嗎?” “你們現(xiàn)在的模樣怎么了?你仍舊是大夏的皇后,天底下最尊貴的女人。你的兒子是朕唯一的嫡子,是朕心愛的兒子??墒巧徐隳??你口口聲聲說尚煦的死與你無關,對!沒錯!害尚煦染病的那件絲衣確實不是你弄來的,整件事情也不是你策劃的,可是那天那個帶著絲衣的宮女,是怎么被輕輕放過大搖大擺進了萬春宮,你不記得了嗎?你什么都知道,卻抱著看戲的態(tài)度縱容那些惡事的發(fā)生,你怎么就敢說你是完全無辜的!” 咳咳!咳咳!咳…… 老皇帝終于被激怒了,事情已經過去十多年,皇后若是不提,他看在尚暉的面子上本也沒打算再追究下去,可是莫名其妙皇后今天居然舊事重提,還滿腔怨懟口口聲聲陳述自己冤枉。 在尚煦的事情上,她一點也不冤枉! 皇后的嘴唇輕輕哆嗦著,她心里微微泛冷,著實沒想到當年只是淡淡的一個眼神示意,竟然也會被查出來。這么多年過去,甚至連她自己都已經不怎么記得清楚當時的事情了,只是她完全不知道,原來忘記的只有她一個人,在皇帝心里,她其實是早已經被定了罪的,是跟那些已經伏法的兇手一樣,都是他殺子的仇人。 難怪…… 這么多年,皇帝除了按著定例初一、十五例行公事地到她宮里住一晚,平日里絕步不進梓寧宮,就算在她宮里宿下,也從來沒有任何溫存之意。她一直以為皇帝是誤會了她,所以,她傷心,她委屈,她也就一直跟皇帝賭著這口氣,只想著總有一天皇帝能知道真相,能明白她是冤枉的。 只是她沒料到的是,皇帝其實早已經知道真相,只不過在那真相里,她并不是無辜的,她與兇手同罪。 在皇帝冷冷的目光中,皇后緩緩走出興德宮,走到宮門外,她不禁望著蒼藍的天空,給了自己一個極之苦澀的笑容,冥冥中大概一切早已注定。 皇后離開,皇帝只覺得自己原本就疲憊的身體更加無力,他倚靠在迎枕上,臉上一絲表情都沒有,就連最擅長觀察皇帝顏色的常安也有些拿不準皇帝現(xiàn)下到底是個什么情緒。 皇后走后不久,內府司掌事常興過來回話。 “常興,暉兒的婚事如此匆促,但辦得還是很周到,確實是辛苦你了,咳咳……”老皇帝欣慰地看了眼自己這個老伙計。 常興憨厚地笑笑,上前幾步躬身回話:“婚期雖然定得急了些,但好在二皇子年歲也到了,很多東西咱們內府司去年就已經備好了,還有梁國公主那邊準備得也很周到,倒也算不得倉促。都是老奴應該做的,皇上您這么說,可是折殺老奴了?!?/br> “當年從潛邸就跟著朕的,好像也就剩下你和常安了吧?” 常興沉默片刻,微側眸看了一眼垂手侍立一旁的常安,輕聲應道:“是啊,就剩下老奴和安總管了?!?/br> 老皇帝輕輕點了點頭,“轉眼都三十多年了,咱們都老了。” “奴才是老了,這頭發(fā)白了都快一半了,可是皇上您可沒老,您看,您頭發(fā)都沒幾根白的。”常興笑著打趣。 老皇帝搖搖頭朝常興輕點幾下手指頭,“你那是少年白,十幾歲的時候就滿頭冒銀絲了?!?/br> 說笑間,突然一個小太監(jiān)在門口通報說是陸朝忠來了。 “陸大人來了,那老奴就先告退了?!?/br> 常興起身就要走,卻被老皇帝抬手攔住。 “好久沒見你了,平時你也總忙,時辰也不早了,今天晚上就留下來陪朕吃個飯,宮里人都出去了,就連昕兒都去他哥哥府上喝喜酒了,連個陪朕吃飯的人都沒有,陸師也不外人,你就在這兒待著吧,不用出去?!?/br> 常興再次側眸看了常安一眼,才笑著應是,側身站過一邊。 第68章 皇帝的小算盤 陸朝忠不但是二皇子的師傅,同樣也是老皇帝的師傅,正經八百的帝師,老皇帝對他,亦是要尊一聲“陸師”的。 陸朝忠是去過二皇子府后才入宮的,他身為二皇子的師傅,二皇子成親,他總是要露個面,但他身份尊貴,想要巴結伺候的人實在太多,他無心應酬,所以沒有久坐,只送完賀禮,受了二皇子夫婦一禮就走了。 陸朝忠在皇帝身邊坐下,常安親自送了一杯茶過來,給他放在旁邊的小桌上。 老皇帝看著自己的這位師傅,已經是將近六十歲的人了,卻身板挺直,精神矍爍,一把美髯齊胸,看上去倒像是比他還年輕的樣子。 “陛下宣臣進來是有何事?” “其實也沒什么特別的事情,本來明天開始就要恢復大朝,可是朕這病這幾天又有些反復,所以,便想著這大朝就推到出了正月以后吧,這段時日,還是要麻煩陸師你和幾位閣老,在朝政方面多擔待些。” “皇上言重了,為君分憂是臣子應盡之責?!标懗叶似鸩璞K輕輕啜了一口,不疾不徐的說著。 老皇帝點點頭,有點感慨地道:“內閣里有陸師在,朕總是放心的?!?/br> 陸朝忠聞言微皺眉頭,剛要說什么,卻被老皇帝抬手阻止,“陸師又想教訓朕吧,可是,朕確實是這樣想的,朕這幾年病的時候倒比好的時候多,若不是有陸師你穩(wěn)住內閣,朝庭怕是沒有如今安穩(wěn)的景象?!?/br> “陛下如此說,實在是言重了?!标懗衣牭嚼匣实劬尤话炎约禾У竭@么高的位置,隱約覺得有些不安,終于坐不住起身向老皇帝行禮。 “朕說的是實話,陸師不必過謙。陸師今天也去暉兒府上了吧?皇子府的喜宴辦得如何?可還順利?” “喜宴辦得很好,滿朝文武幾乎都到了?!标懗液軐嵤虑笫堑卣f明了一下二皇子府那邊婚宴辦理情況。 老皇帝聽罷微微點頭,但隨即又淡淡道:“這樁婚事,可是讓皇后和魏國公府都恨上朕了,皇后糊涂,只以為暉兒必須要有魏國公府的權勢撐腰,可是她又怎么知道,她的父兄心里只想著他們自己的權勢富貴,暉兒——在他們眼里只是可利用的一顆棋子罷了。 咳咳……暉兒是朕的嫡長子,身份尊貴,豈能讓他們肆意cao控欺辱?古往今來,主弱臣強,外戚勢大,都非國家之幸。 朕原是想著慢慢收了魏國公府的軍權,可是朕這身子……咳咳……怕是等不及了,只有快刀斬亂麻,借著那靖國公主的名頭,絕了魏國公府重掌南云軍的路。 而且,據(jù)朕所查,那靖國公主雖是梁國公主,卻是個心志堅定、品性不錯的好女子,咱們與梁國十年之內……咳咳……總還是能維持的……咳咳……”老皇帝止不住地再次咳嗽起來,只是這次咳卻是咳了好久。 常安趕緊上前,拿了帕子給老皇帝遞過去,待到老皇帝咳完,他接過帕子時候,卻看見帕子中間一抹刺眼的殷紅,他的瞳孔瞬間一縮,手指卻是狀若無意地一捏,冷靜地將那塊內里沾了血的帕子折成小塊,擺到了一旁的托盤中。 陸朝忠對于皇帝話里話外透出來的意思略感震驚,皇帝這是終于決定要立太子了嗎? 皇帝在位之時即確立太子之位對皇朝的穩(wěn)定有莫大的好處,但是,這太子若是早上幾年,哪怕是早個五年,不!三年!朝廷也不至于形成現(xiàn)在這個局面。 早些年二皇子身體孱弱,被太醫(yī)斷定必會少年早夭,三皇子出身不祥又因故被逐長云觀,于是四皇子繼位的呼聲有一段時間幾乎壓蓋整個朝廷。 當時站在四皇子身后的大臣不少,到后來,二皇子身體漸有起色,三皇子也回到京中,可是那些曾經站在四皇子身后的人,再想更換門庭卻是來不及了,只能硬著頭皮堅定不移站在四皇子身后。 這樣的結果就是皇后與端妃兩頭坐大,二皇子身為嫡長子,有著天然的優(yōu)勢,更不要說,他的外家還是在軍中勢力龐大的魏國公府,他的身體一有起色,堅絕維護正統(tǒng)的那些清流們立刻就站到了他的身后,現(xiàn)如今,二皇子身后已經有了魏國公府、淳陽王府、孫閣老、秦閣老、御史臺、工部還有南方軍出身的將領等大批擁躉。 而另一邊,出身戶部尚書府的端妃和四皇子勢力也不稍弱,戶部自不用說,四皇子師如今已經官至吏部侍郎,現(xiàn)任吏部尚書一旦告老,吏部尚書十有八九會落到他的手里,而他的身后還有士林領袖趙家,這些年在趙家有意經營下,四皇子博學多才,聰敏賢達的形象可是已經深入人心。 而最令人擔憂的卻是,京城禁衛(wèi)這么多年以來,總是若即若離地與四皇子、端妃間勾連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曖昧關系,在某些事情里,經常會莫名出現(xiàn)禁衛(wèi)軍的影子。 即使南軍各部有數(shù)十萬,可是一旦皇上有個萬一,數(shù)十萬邊軍,還不如一萬禁軍有用,更何況,京中禁衛(wèi)足有十萬之多。他們若有了異心,只怕…… 陸朝忠不愿意再想下去,卻又不由自主地要想,想著想著,面上的憂色便再也掩飾不住。 “陸師為何這般憂心?”老皇帝今天之所以說出這樣的話來,其實也是在試探陸朝忠,他想知道陸朝忠對未來帝君的想法。 “二皇子是皇上的嫡長子,魏國公府總是他的外家,便是不滿,也不會做出有損二皇子利益之事。臣所慮,卻是……”陸朝忠沒有把話說得更明白,老皇帝卻是聽得明白。 “我想提前送尚昕去封地,陸師能不能查查,是否有前例可循?” 聰明人說話不需點透,老皇帝也沒有再接著繼續(xù)去談二皇子的事情,反而一轉話題,將話頭轉到了尚昕身上。 陸朝忠略一沉吟,輕聲道:“陛下已經忘了么?當年順王便是十四歲離京的。” 老皇帝一怔,隨即想起當年那個與他爭奪儲君之位,只一步之差輸給自己的少年。當年他倉惶離京時只有十四歲嗎? 老皇帝似乎還從來沒有意識到過,自己當年最強勁的對手竟然只有十四歲,當年的順王甚至比他兒子尚暉現(xiàn)在的年紀還要小兩歲。 想到現(xiàn)在自己看著尚暉,還總覺得他還是個孩子。 可是在他的印象里,曾經的順王卻是那么強大、那么難以戰(zhàn)勝的對手?他從來都沒有覺得他還只是個孩子。 “陛下真的想讓臻王殿下提前離京?去哪里?”陸朝忠突然問道。 “朕準備把嶺北四州封給他?!?/br> “嶺北?”陸朝忠面色一凜,“那可是苦寒之地。” “不但苦寒,而且還可能要隨時應對禹國鐵騎的侵襲?!崩匣实圩孕邪殃懗覜]有說完的話補充完整。 “可是只有在那里,尚昕才能安安穩(wěn)穩(wěn)地活下去?!?/br> “是因為那里有炎威軍?” “那里不止有炎威軍,那里還是當年太祖起兵之地,是我大夏祖業(yè)之所在,尚昕在那里,必能得我大夏祖先庇佑。” 對于先祖庇佑什么的說辭,陸朝忠并未往心里去,他想了想?yún)s是輕嘆一聲:“其實三殿下資質極好?!?/br> 什么資質?自然是為帝的資質。 只可惜出身太過奇詭,為皇家大忌,身后母族又只有一個固守邊疆十數(shù)年的舅父蘇長廷。 同為軍中主帥,蘇長廷跟魏國公殷紹在鉆營上比起來可差遠了,似乎除了對抗禹國時大家能想起他來,平時他在朝中就是隱形人一樣的存在。 可是奇怪的是,就這樣一個仿佛隱形人一般的存在,竟然帶著五六十萬大軍在邊關安安穩(wěn)穩(wěn)過了十幾年,明明游離于朝堂之外,卻沒有任何人能夠撼動他在北境軍中的地位。 “老三,確實是個好孩子?!崩匣实勐犃岁懗业脑挸聊肷?,也只能不輕不重說了這么一句。 “陛下準備什么時候讓臻王殿下走?”陸朝忠心里一直都很欣賞尚昕,只是他也很理解老皇帝的想法。 一位帝王對于一個真心疼愛,卻注定無緣皇位的皇子,那么最好的辦法就是讓他遠離皇權爭奪的漩渦,就像他剛出生就封為親王一樣,讓所有人都知道他不是威脅。而到了皇權斗爭最激烈的現(xiàn)在,最好的保護他的辦法就是把他遠遠的送走,送到不管是哪方勢力的手臂都夠不著的地方去。 “盡快吧?!崩匣实弁懗遥裆届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