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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滿城衣冠在線閱讀 - 第57節(jié)

第57節(jié)

    胡石銀笑笑:“我都不知道你的心腸這么善?!?/br>
    傅云憲倒不認為這是善?!吧啤边@個字對律師而言與“蠢”無異,他以前聽了會發(fā)笑,現(xiàn)在聽了會發(fā)怒,但有欠當有還,公道得很。

    胡石銀嘆口氣:“你要真覺得自己欠了洪家,唐奕川的事情可就不好辦了。”

    傅云憲微微皺眉:“姓唐的跟洪家有關(guān)系?”

    據(jù)胡石銀的推斷,唐奕川小時候住棚戶區(qū),不知怎么認識了洪銳,兩人發(fā)展出感情,后來便受洪兆龍資助與洪銳一起出了國。對于這段經(jīng)歷,唐奕川其實處理得還算干凈,所以不好查,他也查了很久,但泥上偶然留指爪,但凡做過的事情總不可能真的無跡可尋。

    與他的猜想也相差無幾,傅云憲毫不意外,明白了唐奕川那無端端的恨意從何而來,皺了眉:“只是推斷?”

    只是推斷當然不夠,法律人事事講證據(jù),唐奕川處事謹慎,辦案也漂亮,基本不落任何把柄,所以他需要更有力的證據(jù),一擊致命。

    收了線,傅云憲離開書房,回到主臥室,去時門是關(guān)著的,此刻門卻虛掩著。

    他怔了怔,旋即明白過來。

    人走了。

    傅云憲推了門,也沒開燈,他垂目坐在床邊,摸了摸許蘇方才睡過的地方,余溫猶在,想來人剛離開。

    曹cao“上馬金下馬銀”地留不住關(guān)云長,項羽垓下別姬也徒剩悵惋,傅云憲沒打算把人追回來,只是默坐在黑暗中。

    時至今天,傅云憲已經(jīng)很難回憶起十多年前的自己,也不記得什么時候許蘇嘴里這聲“大哥”就變成了“叔叔”,他不理解為什么賀曉璞的一聲“好人”會令自己勃然動怒,也不理解為什么許蘇為了這聲虛無縹緲的稱呼,與他明里暗里較勁了那么些年,緬懷過去即是扼殺未來,他本就該屬于他,身與心,完完整整。

    他今天試著想了想。

    很久了。

    從在胡石銀那兒小試刀鋒開始,讓他們狗咬狗、黑吃黑,一條鐵棍辦倒了洪兆龍,再到今天聲名顯赫的“刑辯第一人”,真的很久了,久到他這么回頭一看,身后一路煙塵,四下尸橫狼藉。

    第八十七章 告別(二)

    遠在日本的許霖沒想到傅云憲會來看他。

    先念語言,對他這個毫無基礎(chǔ)的人來說,日語不算簡單,但架不住人聰明,他學(xué)得很快。

    許霖手忙腳亂地招待傅云憲進屋,他向來細心,出租屋收拾得很干凈,倒不像是男生住的地方。

    傅云憲落座在沙發(fā)上,抬眼環(huán)顧四周,說了聲,地方不錯。

    許霖去給他倒水,一邊說著自己也關(guān)注著國內(nèi)的新聞,知道他接了黃舒瑩的案子。

    “水來了?!?/br>
    許霖剛端著茶水湊過來,傅云憲就伸手捏住了他的下巴,將他一張臉帶近自己眼前,細細端詳。

    他試圖從對方臉上搜尋出自己鐘愛的那副少年姿態(tài),但很快就有點失望地發(fā)現(xiàn),許霖跟許蘇不太像了。

    可能是被他捧在手心上寵慣了,許蘇是那種特別慵懶嬌俏的男孩子,唇殷紅,牙雪白,嗔?xí)r眼睛溜圓,笑時又彎成月牙,“嬌俏”這詞兒用來形容男孩子不合適,偏在他的身上,再恰當不過。

    應(yīng)該是以前故意模仿,連發(fā)型神情都可勁鉆研,所以才覺得像,如今剃了更短的發(fā),臉上神情也隨之硬朗起來,看著不僅不像許蘇,與彼時那個許霖竟也判若兩人。

    冷不防被傅云憲的手指觸摸臉頰,許霖渾身一顫,連拿著茶杯的手都抖個不止,幾滴茶湯濺在桌面上。

    “瘦了點?!备翟茟椝砷_手,“發(fā)型不錯,挺襯你的。”

    “剛剪的,清爽一些?!痹S霖靦腆一笑,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頭皮。

    “還是管你叫小許吧,習(xí)慣了。”傅云憲放下水杯,摸出煙盒。

    許霖點點頭:“叫什么都可以?!?/br>
    “吃住都還習(xí)慣么?”

    許霖又點頭,一副逆來順受的樣子:“都挺好的?!?/br>
    傅云憲問了問許霖近況,許霖也問了他的,知道傅云憲離開君漢之后,暫時沒有自己開辦新所的意思,先掛名在另一間律所,對方簡直求之不得,而他也是天高海闊,一身輕松。

    叼了一支煙進嘴里,傅云憲摸摸口袋,沒帶火兒。洪翎趕緊從兜里摸出了打火機,雙手捧著,恭恭敬敬地敬上去。

    傅云憲微微挑了挑眉,他記得這男孩子是不抽煙的。

    許霖現(xiàn)在也不抽,但這個男人是桿老煙槍,所以他的兜里一直備著打火機,好像就為等著他的到來。

    煙點著了,傅云憲抽了口煙,笑了:“不用這么恭敬,你已經(jīng)不是我徒弟了。”

    “一日為師終身為父,”許霖一下急了,“我還……還可以叫你老師嗎?”

    “不恨我了?”傅云憲咬著煙,隨手翻了翻許霖留在桌上的作業(yè)本,他日語可以,簡單的閱讀不成問題。

    “本來也談不上多大的恨,我跟我爸也不太熟……”

    “那就等你學(xué)成歸國來幫我吧?!?/br>
    傅云憲只是隨口一提,但許霖一雙眼睛完全亮了,跟被夜風(fēng)擦亮的星斗似的,可亮過之后又倏然熄滅,他忙不迭地搖頭:“我不……我不行……我現(xiàn)在這樣就很好……”

    傅云憲笑笑,完全不以為意:“也好,隨你自己的意思。”

    許霖不是不愿意重回傅云憲身邊,相反他日思夜盼,簡直求之不得。他現(xiàn)在念書的地方也有相當優(yōu)秀的同性,他們玩鬧在一起,肢體時常親密接觸,可他沒什么心臟異動的癥狀,好像跟他哥也不一樣,不是天生彎的。

    許霖沒喜歡過男人也沒喜歡過女人,最該是少年情竇初開時,被他視若親哥的唐奕川便要他一起背上那殺父弒兄的大仇,沉甸甸的,壓得人喘不過氣。所以經(jīng)歷過那個子彈呼嘯的夜晚,他既驚且懼,迷茫又恍惚,早吃不準自己對傅云憲存著什么心思,唯一確信的是那人身邊有個許蘇,任何人都無從取代。

    老話說相見不如懷念,何苦再把自己攪和進去。

    傅云憲問他:“你多大了?”

    許霖微微一愣:“下個月就整二十三了。”

    “這么些年就為別人活著了,”對方那點心思,傅云憲可能不知道,可能是知道裝作不知道,他抖落一截?zé)熁?,又吸一口煙,“好在現(xiàn)在醒悟還不晚,還有往后大好的幾十年,為自己考慮?!?/br>
    許霖琢磨著這句話,不做聲。

    “我今天來一是看看你的近況,二是想問你一件事情,你可以不回答,但不必想著瞞我,該知道的我都知道了。”傅云憲筆直注視著許霖的眼睛,他的眼神像網(wǎng)一樣,一下就把人羅進去了。

    俄而,傅云憲問:“一直幫著你隱瞞身份的人,是不是唐奕川?”

    離開s市前,許蘇特意請求何祖平留意白婧的案子。何祖平的身體狀況是愈發(fā)不行了,連著幾天都在醫(yī)院里輸液,病床上的他嘆了口氣,準備上訴吧,一審若是明顯輕罪重罰,引發(fā)了輿論風(fēng)波,二審便會酌情改判或發(fā)回重審,這樣才有機會。

    何祖平舍不得這個新收的徒弟,還盼著許蘇留下,跟著自己辦案,許蘇少不得又撒嬌扮乖地喊了幾聲“爺爺”,伶伶俐俐的模樣,總算穩(wěn)住了老人家。

    一直到登機那天,許蘇都沒見著傅云憲,據(jù)文珺說先去了日本,后來又去了別的地方,應(yīng)該是有案子要辦。

    不見也好,他們眼下這般心境狀態(tài),見著了反倒是互相扎刺,還不如先分開一陣,交由時間把這一切的混亂與不堪,都熨得平整妥帖。

    唐奕川不僅牽線搭橋讓許蘇踏上了去往西北的司法之路,還親自開車送他去了機場——不得不說,這樣的報復(fù)手段不光彩,但不亞于親手往傅云憲的心口上扎刀,特別有效。

    唐奕川關(guān)照許蘇,當?shù)厮痉ōh(huán)境還有待改善,民風(fēng)淳樸也彪悍,他辦案子要格外當心,生活上也需保重自己。

    許蘇動了動嘴唇,想問些什么。也是近日,他從文珺那里看見了那本檢察院的教材樣書,意識到被自己最憧憬仰慕的男神利用了,他的有口無心出賣了賀曉璞,繼而出賣了傅云憲。

    許蘇最終什么也沒問出口。他愿意問,唐奕川未必愿意說,他已經(jīng)意識到,唐奕川與傅云憲的糾葛不僅僅是檢律間的矛盾,真相這東西帶著鋸齒,一碰一道血口子。

    “唐檢,你和我叔叔……”許蘇自己搖了搖頭,鄭重道,“也都保重吧?!?/br>
    許蘇坐上了北去的飛機。他是從北方來的,來時豪情萬丈,卻沒想到終像個逃兵一般逃往了更北的地方。

    他扭頭看向窗外。有時這座城市黑黲黲的,鋼筋水泥毫無溫度,過于齊楚的衣冠也顯得人人冷漠。

    有時這座城市則花一片柳一片,令人目眩神迷,流連忘返。

    反正還是要回來的。許蘇想了想,等他自己更好的時候,等他們都更好的時候,就回來。

    第八十八章 畫皮

    送罷了許蘇,唐奕川回到二分院自己的辦公室里,一眼就看見了桌上的一個快遞信封。

    信封上沒貼面單,卻寫了他的姓名。唐奕川打開信封,里頭是張合影,合影上是三個人,洪銳、洪翎還有他自己。

    他與洪銳勾肩搭背,親密得可疑,洪翎還是個不諳世事的孩子。

    麻煩來了,麻煩還挺大。

    他這個年紀身處這個位置,身后多少雙眼睛耽耽虎視,一張同性間的曖昧合影就可能毀了他的仕途,何況洪銳還是黑社會老大洪兆龍的兒子,曾因雇兇殺人入過刑。

    善惡到頭終有報,只爭來早與來遲。從他決心踏入檢察系統(tǒng)報仇那天開始,他就知道這事兒總有一天得揭開,爬得越高越感恐懼,此刻反倒覺得胸中巨石落地,無比輕松。這陣子他步步緊逼,暴露得徹底,以傅云憲的狡詐精明,一旦發(fā)現(xiàn)對手是他,當然是會反擊的。

    不過這么一張合影到底不是鐵打的證據(jù),唐奕川不動聲色對將照片收好,叫來一個人,問他方才有誰進過自己的辦公室。

    “沒有啊,沒見有人進來過。”

    唐奕川瞇著眼睛看對方,不說話。他曾在傅云憲身邊安插過一個洪翎,保不齊傅云憲也如法炮制,允以重金收買了他身邊的什么人。

    小檢察被領(lǐng)導(dǎo)注視得渾身不自在。唐奕川以前也冷峻,也沉默,但不比最近,最近他變得越發(fā)冷峻,越發(fā)沉默,有時甚至陰沉得近乎可怖。小檢察吞了口唾沫,喊他:“唐檢?”

    唐奕川平復(fù)心情,緩和臉色:“你出去吧?!?/br>
    “哦對了,唐檢,”小檢察扭頭沒走幾步又去而復(fù)返,滿面喜色地告訴他,“你領(lǐng)導(dǎo)有方,咱們公訴處榮獲了市年度的‘嚴打整治斗爭先進集體’,特別牛逼。”

    他之前就是公訴處處長,個人作風(fēng)過硬,帶出的隊伍也相當優(yōu)秀,累計榮譽無數(shù)。一個為國為民的公訴骨干、年輕干部,竟是黑老大兒子的戀人,竟還為對方背著一筆血仇,唐奕川自己都忘了自己已在這分裂的狀態(tài)中沉淪多久,半晌才回過神來,努力擠出一絲笑容,沖那小檢察點了點頭:“干得好?!?/br>
    待小檢察離開,唐奕川直接給傅云憲去了一個電話,假意寒暄一番,說已經(jīng)送走了許蘇,對方有話要他轉(zhuǎn)達。

    “外頭說話不方便,”傅云憲開門見山,“你的地方,還是我的?”

    “來我家吧?!碧妻却ù魃涎坨R,把地點定在了自己的主場。一般只在出庭或夜里駕車時才戴眼鏡的唐檢察官,此刻嚴陣以待。

    盡管已經(jīng)在庭上交鋒多次,唐奕川對這次會面仍有個預(yù)想,它是對峙,是攤牌,但絕不是一個復(fù)仇故事的終章。他猜想傅云憲手上并沒有切實證據(jù),這樣一個名律,司法系統(tǒng)里熟人不少,完全可以直接扳倒他,何必故弄玄虛。

    所以當傅云憲說出“檢察官幫助黑社會漂白身份”這樣的話時,唐奕川的應(yīng)對相當大方,依舊是官腔十足,毫不露怯。

    唐奕川道:“11年的清網(wǎng)行動就暴露了這個問題,一些公安民警為了個人私利,通過非法手段隱去逃犯真實信息,冒用他人姓名身份,結(jié)果令抓捕追逃的工作困難重重。如果人民檢察官的隊伍里也有這樣知法犯法者,理應(yīng)從嚴問責(zé)?!?/br>
    兵來將擋,鏡片后的眼睛冷靜犀利,一席話既鎮(zhèn)定又漂亮,別說面前這個男人可能準備了錄音來套話,即便姜書記就在身邊,也少不得要夸他一番。

    “不止是人民檢察官,還是市檢察分院的副檢察長,雖不是幫助逃犯逃避法律追究,但跑不了仍是玩忽職守罪?!备翟茟椀鹬鵁煟呦虼斑?,伸手將窗簾完全拉開。

    窗簾厚實且緊閉著,整間屋子像個繭,令人感到窒息與壓抑。

    “如果傅律知道這人是誰,不妨去檢舉他,我們院監(jiān)所科有位同志對這類案子很有經(jīng)驗,曾火眼金睛地識破一位被‘漂白’了的b級逃犯,他可以跟你配合。”

    春天快來了,高層樓下的幾株白玉蘭已經(jīng)爆出花蕾,素雅又高潔。帶著花香味的陽光一下透了進來,唐奕川不自覺地抬手遮擋。洪銳死后,他就拒絕曬太陽。

    “這么大一樁新聞,媒體應(yīng)該也很感興趣?!备翟茟椨殖榱丝跓?,把沒什么表情,“唐檢不知道是誰么?”

    “我不知道,”只當傅云憲是訛自己,唐奕川往面上笑意卻不減一分,“我還是那句話,傅律如果證據(jù)確鑿,找媒體還是找公安,都可以?!?/br>
    “唐檢記性不好,我可以再提醒你一下,那兩位戶政大隊的民警是如何幫那位副檢察長重新辦理了身份證與戶口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