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節(jié)
鏡子后面映出一張張焦急的臉,有她的化妝師的,還有方茴的,那句聲音特別高的“夏老師”就是方茴喊的。光線一瞬間涌入黑暗的眼睛,夏以桐不由得閉了一下眼睛,再睜開,看見桌上陳列的瓶瓶罐罐,很輕地說一聲:“入戲了,不好意思,嚇到你們了,繼續(xù)吧?!?/br> 夏以桐的化妝師是自帶團隊,首席叫l(wèi)eo,本名李歐,名字起得相當隨便。他和夏以桐關(guān)系不錯,一開始就發(fā)現(xiàn)夏以桐今天的心情不是很對勁。他邊給夏以桐拍粉底邊道:“小夏老師,這里太悶了,我能不能講個笑話?” “嗯?!?/br> 夏以桐同意了,leo頓時驚喜地道:“那我就說了?!?/br> “說吧?!毕囊酝┞冻鲆粋€淺笑,從鏡子里看他。 leo:“從前,有一個太監(jiān)?!?/br> 夏以桐嘴角一僵,配合道:“下面呢?” leo一本正經(jīng)道:“下面沒了啊?!?/br> 夏以桐違心的笑:“哈……哈哈哈?!?/br> “我再給你講一個啊。” “好?!?/br> “爸爸抱著尚在襁褓中的小明等車,人都笑話孩子長得難看,爸爸哭了。一賣香蕉的老大爺拍拍爸爸的肩膀說:‘大兄弟別哭了,拿只香蕉給猴子吃吧!真可憐,餓得都沒毛了?!眑eo聲情并茂。 “哈哈哈哈你能不能有點新意,”夏以桐忍不住笑道,“我小時候就聽過了?!?/br> leo:“沒辦法年紀大了,總覺得還是當年,再說了,梗老犯法嗎?” “梗老當然不犯法——”夏以桐話音戛然而止,低下頭,有個人也喜歡說老梗。 leo求救地看看方茴,不知道自己戳中她哪個雷點,為什么夏以桐上一刻還笑著下一刻就突兀地止住了話茬。方茴搖搖頭,表示她也不知道。 leo垂頭喪氣地給夏以桐化妝,好不容易把人逗笑了,又前功盡棄了。 夏以桐心里有兩個小人在激烈地混戰(zhàn),一個在瘋狂地叫著“你被騙了,她根本不值得你喜歡”,另一個人冷靜地說“誰都不是圣人,你自己做的選擇,不要后悔。相信她,也相信自己?!?/br> 漸漸地,說著“不值得”的那個人占了上風,冷靜的自己被逼到墻角,局勢頓時一面倒。 “咚——咚——咚——” 男妝比女妝化得快,陸飲冰原打算派小西過來打探情況,沒忍住也為了穩(wěn)妥起見,索性自己帶著妝過來了。方茴拉開門,條件反射就想把門摔上,小西一腳踏進來,沖里邊嚷:“夏老師,陸老師來找你了?!?/br> “不值得你喜——”一只手把腦內(nèi)叫囂的小人拍了個粉碎,世界瞬間安靜下來。 方茴問:“夏老師?” 夏以桐看見鏡中的自己嘴唇微微翕動,說:“讓她們進來?!?/br> 小西沖方茴扮了個鬼臉,方茴坐到一邊去,離她們倆遠遠的,對她來說,跟她們呼吸同樣的空氣都難以忍受,如果不是為了自家藝人。如果自己不在,她又被欺負怎么辦? 方茴索性坐在夏以桐旁邊的椅子上,呈防備狀態(tài),冷冷地旁觀。 陸飲冰和小西坐在沙發(fā)上,四人間隔著寬闊的空間,像是人工劃出了一條銀河。 陸飲冰不傻,方茴那么明顯的敵意她感受得出來,這是否意味著夏以桐還在生她的氣。這小朋友,陸飲冰想,怕是有點難哄了。 她目光四處看看,心里搖頭,現(xiàn)在人多耳雜,著實不是哄人的好時機。于是她裝作早上的事沒有發(fā)生過,用和往日一樣的態(tài)度道:“我無聊了,就過來看看你?!?/br> 以前夏以桐或許還會因為陸飲冰想起她而高興一下,但聽在現(xiàn)在無比敏感的夏以桐耳朵里無疑又是一把殺人不見血的刀,刀刀致命。 她腳下一空,落進深淵里,深淵壁上,有一顆跳動的guntang的心臟。 一個她盤膝坐在左心室,說:“無聊了,所以過來看看你。你聽啊,你不過是她無聊時候的消遣罷了。一個愛慕者,不,她不知道你是愛慕者,一個粉絲的心而已,她那么受人喜愛,千嬌萬寵,一顆心算什么東西?你對她一文不值?!?/br> “閉嘴,你給我閉嘴!”夏以桐對她怒目而視,低吼著。 “好,我閉嘴,有用嗎?你的心里早已是這樣想的,就算我不說,也有千千萬萬個你自己會說。”仿佛印證她的說法似的,崖上頓時又漂浮出無數(shù)個黑影,每個人都長著和她一樣的臉,七嘴八舌,喋喋不休,譏諷的,自嘲的,充滿惡意的,扭曲的。 “假的。”“騙人的?!薄澳阏婧抿_?!薄吧俑袆幼约毫恕!薄八幌矚g你?!薄八龥]把你當朋友?!?/br> 漸漸地,那些又演變成其他的語句,她幼時在別人耳中常常聽到的,惡語傷人。 “你看她,臟死了?!薄半x我遠點?!薄岸际悄愫λ懒四惆謰?。”“沒有人會愛你,沒有人喜歡你?!薄澳氵@個掃把星,都是你害死了我兒子,給我滾!我不想看到你!” “她不喜歡你?!薄皼]有人會愛你,沒有人喜歡你?!?/br> 這兩種聲音越來越大,交織在一起,越來越響,像一把無處躲藏的光,把那個兒時蹲在角落里的小女孩毫不留情地聚焦出來,好不容易得來的棒棒糖融化了,糖水變成了地下的污跡,她嚎啕大哭起來。 原來光也會傷人,也會讓人這么痛苦,比利刃還要讓人難以忍受。 夏以桐雙唇微微顫抖,牙關(guān)發(fā)出咯咯的聲響,她反手握了一下方茴的手臂,艱難地低聲開口說:“找個借口,讓她們走,別……讓她看出來?!?/br> 方茴站起來,正好擋住了陸飲冰、小西二人看過來的視線,冷臉倏地變得禮貌起來:“夏老師要換衣服了,請你們回避一下,可以嗎?” 化妝師leo首先十分上道的在身后擺擺手,把他的助理之類的全都帶了出去。方茴還擋著,陸飲冰也不好恬不知恥地和上次一樣留下來。關(guān)門之前,她不安地往里看了一眼,但方茴背對著她,把夏以桐完完全全地擋住了。 第57章 “你覺不覺得……” “覺得什么?” 陸飲冰下意識問了一句,等小西回她她才回過神,慢慢地搖了一下頭,若有所思道:“沒什么?!?/br> 怎么覺得夏以桐從早上開始就怪怪的,不是一點怪,是非常怪。 化妝間的方茴問了句:“夏老師?” 夏以桐同樣搖頭,示意她不用多問。 “她不喜歡你。”“沒有人會喜歡你?!?/br> 這兩種聲音依舊交纏在夏以桐鼓膜中,愈演愈烈,非要把她逼進泥里去不可。她緩緩地抬手,輕輕按上自己的太陽xue,在那兒,一股微弱而又強大的脈搏在跳動著。 她將頭扭向自己的背后,仿佛那幾千幾萬個夏以桐在虛空中,一個個她對自己橫加指責,讓她立刻躲進自己的殼里,永遠都不出來。 怎么可能?夏以桐心中冷笑,未免太小看她了。 因為自幼被拋棄,夏以桐比同齡人自卑、敏感、脆弱,很容易陷入自己的負面情緒,但同樣也比別人堅強得多,因為她清楚地知道只要戰(zhàn)勝那些負面情緒,她會比以前變得更強大,這是如師如母的福利院院長教她的。她的人生就是在無數(shù)次自我否定和肯定中成長的。 心里有個聲音在說:“看看你像什么樣子?一點挫折就把你打擊成這個樣子?懷疑別人,又懷疑自己,像一條躲在糞坑里的蛆蟲?!?/br> “地球還在轉(zhuǎn),世界也沒有毀滅,你憑什么自己把自己就毀了?人生有那么多種可能,每一條走過的路都是你自己的選擇,就因為碰到點土坑,你就后悔了?你自己看得起自己嗎?” 鏡子里倒映出一座綠墻白瓦的老房子,一個衣著臟污的女孩邁進那道大門的第一天,就對著外面的世界發(fā)誓,她會讓拋棄她的人后悔。 女孩入學的第一年,用學會的漢字寫下了第一句發(fā)自內(nèi)心的話:“我一定會出人頭地的?!?/br> 女孩長成了少女,在看見陸飲冰的第一眼,就發(fā)誓一定要走到她身邊。 她把自己從盲目的崇拜中抽離開,冷靜地想:“陸飲冰不就是丟了你一個瓶子嗎?還是不小心的,她是人,又不是神,憑什么滿足你一切的需求?就算是神,還有有求不應(yīng)的時候呢。難過一下就算了,難道你還要去跳黃浦江???夏以桐,別忘了,你要的到底是什么?你追逐的又是什么?” 心中猛然一震,幾乎是一瞬間醍醐灌頂。她活到現(xiàn)在不是為了任何人,是為了她自己,為她所在乎的一切。瓶子只是瓶子,陸飲冰才是最重要的。 “退一萬步,就算她沒把你放在心上,那又怎么了?你認識她才幾天,就算只是把你當成一個熟人又如何?她到底有沒有把你當朋友,用你的心去感受,別用眼睛。古人尚且說:徐徐圖之。你現(xiàn)在這么急功冒進,你在怕什么?” ——你在怕什么? 振聾發(fā)聵的一句話,房屋散去,夏以桐看見鏡中無比真實的自己,沉著、鎮(zhèn)定,反問:是啊,你早就不是那個會嚎啕大哭的孩子了,你在怕什么? 小時候,她怕被人拋棄,結(jié)果還是被拋棄了。福利院的生活并沒有她想的那么糟,或者說,比她原先的生活好太多了,雖然也會被人欺負、被孤立,但起碼衣食無憂,有學上。院長愛她聰敏,還額外讓她學音樂,某種程度上來說,彌補了她對于家庭關(guān)愛的缺失,她性格好,孤兒院的孩子們也愿意和她一起玩。 長大以后,她喜歡上一個遙不可及的人。她怕沒辦法在娛樂圈出頭,怕不能接近她,也怕過哪天累死在跑通告的飛機上,昏倒在片場,近到最眼前,她怕演不好陳輕這個角色。 她有那么多懼怕的事情,一件件一樁樁,都充斥在她的生活周圍,不單是她,所有人,怕生老病死,怕人生無常。因為心存畏懼,所以才拼盡全力。 回頭想想,一個月來,她和陸飲冰從對面不相識,到陸飲冰經(jīng)常會主動跑過來找她,雷打不動地丟下一句“無聊了,過來看看你?!钡剿齻児蔡幰皇遥m然晚上受盡折磨,但陸飲冰會扶她休息,會給她擠牙膏,會溫柔地對她說話,會幫著她懟秦翰林,雖然每次都是她自己想懟拿她當個借口,但也從另一個角度證明她對自己起碼是不那么見外的。圈內(nèi)聽聞陸飲冰很不好相處,而陸飲冰的眼睛告訴她:如果不是外面的傳聞有誤,就是她對自己另眼相看。 都走了這么多步,臨門一腳有什么好猶豫退縮的,最壞不過退回原位。退回原位她也得活,又不能就地死了,還要活得多姿多彩,才不愧對她爸媽保下她的這條命。努力過,奮斗過,她不后悔。 夏以桐順勢腦補了一下“陸飲冰其實已經(jīng)結(jié)婚了,只是沒告訴外面的人”的極端假設(shè),瞬間把自己心肝脾肺腎虐了個通透,那些因為許愿瓶帶來的負面情緒頓時被更加強烈的復雜情緒掃蕩一空,差點當場嘔出一口氣來。 可以說是非常地以毒攻毒了。 夏以桐嗆了一下,咳嗽起來,“水?!?/br> 方茴坐在旁邊那么久,就看見她臉色陰晴不定,然后目光凝重,忽然眉頭緊緊一鎖,終于聽到她開口說了第一句話,趕緊手忙腳亂地把水遞了過去。 就算是這種情況,夏以桐還是小心地一小口一小口往嘴里倒,怕弄花了嘴唇上的妝。 喝完水,她問:“幾點了?” 方茴看手機:“八點?!?/br> “走吧,拍戲去,一會兒該來人叫了?!?/br> 方茴覷著她的神色,確定她是滿血復活了,心里落下一塊大石,裝了星星的新許愿瓶在她的包里,她想想,打算把這件事先擱置下來,等晚上夏以桐情緒更穩(wěn)定了再說。 誰知道夏以桐主動提起來這茬了:“我的新瓶子買好了嗎?” “好了?!?/br> “給我看看?!?/br> 方茴猶豫一下,掏出來給她。新瓶子是方的,原來是圓的,絲帶換成了一條別致的紅繩,從頭到尾可以說是很不一樣了。夏以桐看著看著,就笑了,說:“有心了,收起來吧。晚上再給我。” “好嘞?!狈杰钜残α?,還做出一個電視劇里小太監(jiān)的招牌手勢,尖聲尖氣,“嗻,尊陳妃娘娘旨?!眲e說,還像模像樣的。 夏以桐板著臉教育她:“咱這回演的不能喊嗻,得喊諾?!?/br> 方茴:“我這不是還沒從上部戲出來嘛。” “我看你小太監(jiān)演挺好,誒,那個喜歡拍宮廷戲的劉正導演你還記得嗎?我給他推薦推薦你,當他戲的御用太監(jiān),怎么樣?” 方茴糾結(jié)了一下,認真地說:“好是好,但我還是想演個正兒八經(jīng)的女三,惡毒女配都行的。” “???你真想去演戲?。俊?/br> 方茴也“啊”了一聲,撲哧笑道:“我開玩笑的?!?/br> “嚇我一跳?!毕囊酝┡呐男乜凇?/br> “演戲太累了,一言不合還要被人黑,”方茴作出瑟瑟發(fā)抖的姿勢,“我還是當我的小助理吧,跟著夏老師有rou吃?!?/br> 方茴給夏以桐拉開化妝間的門,讓她先出去,夏以桐轉(zhuǎn)頭道:“你要真想演戲的話,我給你牽個線,不要緊的,別和我見外?!?/br> 方茴連忙擺手,恨不得把自己和演藝圈撇得一干二凈:“我是真不想演,我玻璃心受不了人問候全家。不過要是有什么群演、比如裝尸體啥的,我可以去?!?/br> 夏以桐嘖了一聲:“瞧你這點出息?!?/br> “我就這點出息,怎么了?”方茴看她心情好,也就和私底下一樣和她叫些無關(guān)緊要的板來。 “不怎么,惹不起惹不起?!?/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