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節(jié)
“誰知道呢,別說了,仔細(xì)叫人聽見,掉了腦袋。” 那日聽到婢女在前院掃雪時所說的話,純屬偶然。什么叫身體越來越差,她不是武藝高強(qiáng)嗎?通敵叛國,為什么這些宮人也知道,她們不是深居宮中嗎?不,這批宮人是她重新征召入宮的,原先都是官員商賈之女,如果她們知道,是否意味著全天下人都知道了? 不由自嘲一笑,陳輕啊陳輕,受天下人的唾棄,真的是獨一份了。 他從游廊處繞出來,玄色衣袂飄搖,腳步輕盈,掃雪的婢女駭然下跪,聲音顫抖:“見過陛下?!?/br> “平身?!?/br> 婢女見他推門而入,互視一眼,一個一個噤若寒蟬。 未及一炷香時間,陛下又出來了,臉上無悲無喜,只是步履匆匆,瞧著像落荒而逃。 隔三岔五,荊秀便會去一趟玉秀宮,不乘龍攆,不帶侍官,每次呆的時間越來越長,一炷香,兩炷香,一盞茶,兩盞茶,頭先兩手空空,而后竟帶上三三兩兩茶點,一坐便是一個時辰。 每次里面都是宮門緊閉,不讓人伺候,所以也沒人知道陛下在里邊其實是不說話的,兩人隔得遠(yuǎn)遠(yuǎn)的,在一個空間里面,老死不相往來。 陳輕經(jīng)常會刻一塊牌子,荊秀不在的時候,她就拿一把刻刀,反復(fù)地在牌子上刻著“破雪”二字,這是她師父交給她的,師父早已仙去,埋在雪山深處。 師父說:你選擇了這條路,就一條路走到黑,別后悔。 她沒有后悔,只是心里藏了太多的秘密,沒有人能夠讓她疏解一二。 她當(dāng)年入宮,不是姑臧的計劃,而是先帝。先帝在十幾年前便與她的師叔相熟,將荊秀送往山上,請她和她師叔好生護(hù)著。先帝是個很矛盾的人,一方面他是個明君,一方面他又太過意氣用事。荊秀的母親出身普通,先帝與她真心相愛,不顧太后和朝中大臣反對迎娶進(jìn)宮,百般寵愛,更甚者要罷黜后宮,豈料一次南巡歸來,心上人卻已命喪黃泉,尸骨早已火化,只留下一個尚在襁褓中的麟兒。 宮人說是失足落水,可先帝如何肯信,一查,居然是后宮諸位聯(lián)手,太后下旨,合謀害死了她。那日,荊秀的母親剛剛臨盆,產(chǎn)下皇子,便被虐殺至死,由于身上有傷口,只好火化,死不見尸。先帝震怒,卻沒有將事情抬到明面上,此后,楚皇再不踏足太后宮中一步,后宮好幾位身份貴重的妃子離奇死亡,楚皇正值壯年,荊秀之后,竟再無任何子嗣。 是自己的寵愛給心上人招至殺身之禍,所以他自小就對荊秀冷眼相加,同時又派了影子保護(hù)他,想讓他成一個英明的君主,所以教他治國之術(shù),學(xué)習(xí)各國政局。 天下將亂,楚皇深知自己已經(jīng)沒有心思再去治理一個國家了,一心只想著去陪心上人,然而為了他們的孩子,他精心設(shè)計了一整套的計劃,哪怕是以江山為餌,他也要將荊秀送上那個位置,他知道對方的才干和品德,天底下,可以為蒼生帶來永久安定的,唯一人耳。 先帝的想法和陳輕不謀而合,先帝要培養(yǎng)他的兒子,陳輕要止戰(zhàn),兩人一環(huán)套一環(huán),將荊秀引進(jìn)他們早就設(shè)計好的“圈套”里。 她自己成了這套中最重要的一環(huán)。 天下唾棄,身敗名裂,但那有什么關(guān)系呢?她的目的已經(jīng)達(dá)到了,現(xiàn)在除了南邊的小國,北方已經(jīng)一統(tǒng),車同軌,書同文。 可惜,荊秀永遠(yuǎn)都不會知道先帝對他的感情,不輸于任何一個父親。 “如果有一天,他得以一統(tǒng)江山,我懇求你永遠(yuǎn)不要告訴他,我對不起他,還有他的母親?!毕鹊叟R死前,拉著她的手,眼角一滴濁淚落下,說出他最后的遺愿。 陳輕吹了一下木牌,上面的碎屑紛揚而下,拙劣的“破雪”字跡顯露出來,她寫旁的字好看,寫這兩個字偏就丑得天怒人怨,改也改不好,師父原先還教她,后來吹吹胡子,只好作罷。 她不是不會寫,就是……小巧的刻刀在牌面上雕琢著,她想著:總要留一點不變的東西罷。 若是有一天,荊秀看到這個牌子,也許會想起來,他們小時候曾經(jīng)見過的。就在那座山上,她給荊秀編了好多好多的草蚱蜢。 她歪著頭,看著那塊牌子笑,笑著笑著,滾下淚來,用手背抹去。 她起身,從柜子里找出了一個長頸瓶,里面有一粒朱紅色的藥丸,服下,換上舞者的衣服,拎上面具,對鏡梳妝,出去見他最后一面。 那塊木牌就藏在枕下,她走到門口,回來,將木牌扔進(jìn)了火里,火舌舔上來,字跡先是熏黑,而后模糊,看不清樣子。 她走了出去,坐在屋外的欄桿上,尾指上勾著那張青銅色的面具,腳凍得發(fā)麻的時候,荊秀在視線盡頭出現(xiàn)。 “我想跳舞,很久沒跳了。” “我可不可以跳舞?” 荊秀眉眼溫和,對她說:“好?!?/br> 陳輕又想哭了,但她不能再哭了,會被他看出來。 她跌倒在雪地里,荊秀來扶她,臉上的驚恐一瞬間攫住了她的心臟,有那么一息,她腦中閃過一個想法:她不想死了,她死了,荊秀怎么辦? 可她若不死,荊秀怎么辦? 為什么上天要如此作弄他們。 荊秀將她背在背上,他的背很窄,也像女兒家,卻很溫暖,貼上去就不想放開。 “我昨日就去看過你的吉服了,也是玄色的,和我的袞袍花紋一樣,尺寸我一會讓裁作過來量,再細(xì)細(xì)地改,還有一個月呢,不急。” “好。”她感覺到自己嘴角滲出了鮮血。 “我知道你在擔(dān)心什么,雖然還是有個別朝臣反對,但是大部分人都認(rèn)為這是我的家事,他們沒必要干涉,你安心在宮里等著?!?/br> “好?!标愝p笑了一下,笑容苦澀。他以為自己不知道么?她聲名狼藉,人人欲除之而后快。她拍拍身下人的肩膀,荊秀頓住,陳輕才輕聲說道,“走慢一點?!?/br> 讓這條路永遠(yuǎn)不要到盡頭。 “好。”荊秀答應(yīng)了。 陳輕聽出他聲音啞了,手指在他后頸摩挲了一下,一滴殷紅的血落在虎口上,陳輕雙目眩暈,整個人往下沉了一下。 荊秀摟得她更緊:“我想好了,以后這座宮殿就廢棄不用了,你搬到我宮里去住,反正我只有你一個妻子,不會再娶旁的人,后宮這片就改成菜園子,花圃,等我下朝回來……” 眼皮越來越重,聲音越來越遠(yuǎn),直到周遭一切都沒了聲響,原來死的感覺是這樣的,可惜沒能聽完他說的最后一句話。 荊秀跪下來,抱著陳輕的尸體,一動不動。 放映廳響起了夏以桐唱的插曲《離離》,女聲輕輕地哼唱,一幕一幕的畫面交替閃過。 “我叫鴻羽。” “我叫荊秀?!?/br> “我教你編草蚱蜢吧,這山上別的不多,就草多?!?/br> 兩只小小的手握在一起,笑聲清亮,像雪山前的回聲。 …… “殿下說的哪里話,我自然知道自己是楚王的妃。女兒家都注重容貌,昨夜殿下對我好生冷淡,難道是我貌若無鹽?” “原、原來是這樣,娘娘多慮了,秀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 “未曾見過娘娘這般好看的人,秀……害、害羞?!?/br> …… “你穿女裝可比我好看多了?!?/br> “休要胡言?!?/br> “我以前說你貌美如花,尤勝女兒,你氣得將我推進(jìn)湖里,現(xiàn)在緣何不氣了?” “因為你是我的妻子啊,莫說讓我穿女兒裙裝,就算是叫我……” …… “將來我若能當(dāng)上皇帝,我便娶你做皇后?!?/br> …… “啊——” 荊秀喉嚨里發(fā)出一聲短促的嗚咽,背脊彎曲得像是一張飽經(jīng)滄桑的殘弓,手指用力地攥緊陳輕涼透了的手,茫然四顧,淚如雨下。 三年后,梅林盛放。 一道蒼瘦的人影身披大氅,站在玉秀宮門口,屏退宮人,獨自一人邁步進(jìn)去。踏進(jìn)耳門,梅香撲鼻而來,輕飄的細(xì)雪中,紅梅烏枝相映成趣。 繞進(jìn)前院,院中的那棵大樹已然參天,樹下石桌上盛放著一壺酒,兩方酒樽。 有一人在自斟自飲,手邊放著一張青銅色的面具。 落梅如雨,荊秀沒有過去,他靜靜地望著那個人,眉眼間忽然攢出一點溫柔的笑意。 宮外,快馬加鞭幾道捷報接連傳來,南方戰(zhàn)事結(jié)束,周邊小國,皆盡俯首。今年降下瑞雪,又是一年豐年。 破雪之后,江山萬里。 第202章 放映廳燈亮起來的時候,陸飲冰看見夏以桐滿臉的眼淚。 陸飲冰給夏以桐遞了張紙巾,將自己和夏以桐的帽子都帶上,帽檐下壓,口罩一起跟上。 打掃衛(wèi)生的阿姨進(jìn)來了,在門口等著。 坐在最佳觀影區(qū)的那對小情侶坐著沒動,一直等字幕放完才離開,男生是摟著女生的,女生偎在對方胸口,看樣子哭得不輕。 這倒不怎么意外,陸飲冰也上網(wǎng)看過一些評論,但是讓她意外的是,前面一排的方茴和小西抱在了一起。 夏以桐眼睛略有些紅腫,陸飲冰伸手指了指前方,兩人同時站起來,往前下方看去。 陸飲冰冷不丁出聲道:“希小西?!?/br> 小西從方茴懷里彈簧似的彈了出來,方茴懷中驀地一空,眉毛微微往上挑了一下,是個不太愉悅的表情。陸飲冰看了方茴一眼。 是她想的那樣嗎?未免也太巧合了吧? 果然看世界的角度很重要,直的時候看什么都直,現(xiàn)如今彎了,看什么都彎。 趁著清潔阿姨在前排收飲料杯和爆米花桶的時候,一行四人依次離開,陸飲冰帶夏以桐回了自己家,方茴開車帶小西去了小西家。夏以桐的房子現(xiàn)在給方茴住,但是小西總歸要有人送回家的。 在停車場互相道別,夏以桐坐在副駕駛,手按著自己的腰,三個小時的觀影,電影再精彩也難免腰酸背痛。她看向身側(cè)的陸飲冰,陸飲冰架著副墨鏡,看不清具體的視線方向,但總體上是朝著剛剛開走的車的。 “你看什么呢?” “看你的助理和我的助理啊?!标戯嫳旖菐?。 “她們有什么好看的?!?/br> 方茴開車既穩(wěn)且快,很快車影就消失了,陸飲冰發(fā)動了車子,技巧嫻熟地從停車位倒出來,一直開出了地下停車場,才明顯另有深意地問道:“你說為什么是方茴送小西回去,而不是小西送方茴回去呢?” 夏以桐說:“因為那是我的車啊?!?/br> 陸飲冰:“……” 有理有據(jù),不得不服。 夏以桐問:“那你覺得還能是為什么?” 陸飲冰嘀咕道:“方茴長得比小西高,身子骨也比她結(jié)實啊,一看就是那啥啥?!?/br> 夏以桐手背擋在嘴唇上,笑:“那啥啥?” 陸飲冰道:“就攻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