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桎的語氣有點冷，如同質(zhì)問：“最近是多久？”

    盛遠時聞言在背后推了桑桎一下，“她本來就不舒服，你兇什么兇？”乘務(wù)長在這時送來一杯溫水，他遞給南庭，“喝一口緩緩?！?/br>
    “一個多星期?！蹦贤ダ侠蠈崒嵈鹜?，才喝水，末了還對桑桎說：“我看和五年前得胃潰瘍那會的感覺差不多，就沒和你說?！?/br>
    “我都不知道，你什么時候成老中醫(yī)了?！鄙ｈ湔f完，起身回到自己的座位。

    盛遠時坐回原位后，問他，“你還沒說怎么回事呢？”

    桑桎沒好氣地答他：“落地不就去醫(yī)院了嗎，你不會帶她檢查啊？”

    盛遠時被噎得啞口無言，可見桑桎并不著急的樣子，懸著的心就歸位了。

    南庭挽住他胳膊，偏頭枕在他肩膀上，“沒事，可能只是暈機了?！?/br>
    盛遠時低頭親她額頭一下，“還有半個小時就落地了，堅持一下?！?/br>
    下降高度時有些顛簸，南庭又吐了一次，桑桎理都不理，盛遠時恨不得進駕駛艙親自飛了。

    飛機落地后，包括齊妙和齊正揚在內(nèi)的他們一行五人，直奔a市第一醫(yī)院。

    沉睡了近五年的云萊再一次被推進了搶救室，這是這一年的第二次了，在過去的幾年里，她的生命體征一直很平穩(wěn)，穩(wěn)到盛遠時都以為，她會醒過來，而且很快。可前不久，就是何子妍提及桑太太那 個話題，盛遠時趕到a市那天，她身體的各器官忽然衰竭，緊接著，南庭就因為淋雨陷入了昏迷，并發(fā)生了心臟驟停的癥狀，盡管后來都轉(zhuǎn)危為安，但針對云萊，醫(yī)生還是說：“要有心理準備，她的時間， 不多了。”

    這份準備，從她倒下的那天起，云家、齊家，以及盛家人始終都有，只怕齊正揚受不了。等待的時間里，那孩子一直坐在長椅上，低著頭，一言不發(fā)。

    或許，這種殘酷的現(xiàn)實，不該讓一個未成年的孩子直接面對，那對他而言，過于殘忍?？赡鞘撬闹劣H，如果沒有人能夠阻云萊走，他身為兒子，應(yīng)該送mama最后一程的。

    齊妙已經(jīng)先受不了了，她甚至不敢往齊正揚身邊坐，深怕自己控制不住先哭出來。她站得遠遠的，拒絕在搶救室的門打開時，聽見什么不好的消息。

    桑桎注意到齊妙的反應(yīng)，在她走來走去時，遞上一盒口香糖，“有助于緩解焦慮?！?/br>
    齊妙接過來，手卻抖得險些拿不住一個輕到不行的口香糖盒。

    桑桎于是建議，“和我下樓去買水吧?！?/br>
    齊妙本不想走開，可明白過來他是為了緩解自己的情緒，就跟著去了。

    可能是經(jīng)歷得多了，讓南庭的心理承受能力更強些，她在盛遠時去打電話時，坐到齊正揚身邊，像個長輩一樣摸了摸他低垂的頭。

    齊正揚抬頭看了她一眼，竟然笑了笑，像是在告訴南庭，他沒事，可那笑太牽強難看，實在起不到任何安慰的作用。南庭于是握住他的手，“聽你小叔說，是你最先發(fā)現(xiàn)mama生病的?！?/br>
    齊正揚點頭，“她總是頭疼，還吐，你剛才在飛機上吐的樣子和她很像。”

    誰吐的樣子不是那樣呢？南庭說：“我是胃的問題，我知道?！?/br>
    齊正揚像個大人似地說：“那就好，有病了可千萬不能拖，我mama就是不聽話，我問她怎么了，她永遠都說沒事，我害怕，就悄悄給我爸打電話，我爸答應(yīng)我，忙過那段時間就帶我媽去醫(yī)院，可他… …再也沒回來。”

    齊跡犧牲后，云萊的病急速發(fā)展，直到她視物模糊到醫(yī)院檢查時，已是腦瘤晚期。必須要手術(shù)，而這種低分化瘤，復(fù)發(fā)率很高，可她竟然撐了將近五年，只不過，是在術(shù)后沒有醒過來的情況下，沉睡 了五年。

    齊正揚是個堅強到令人心疼的孩子，他對南庭說：“姐，你不用安慰我，其實這幾年，我都準備好了……”話語間，他眼里已經(jīng)蓄滿了淚，“我知道，我媽她一直堅持著，是放心不下我，可我也知道 ，她想我爸?！?/br>
    “她做手術(shù)前和我說，如果她能好，就是我爸不讓她跟著，萬一術(shù)后更糟了，就是我爸也想帶她走，那我就跟著姑姑和小叔。她說，奶奶姥姥他們都老了，讓我盡量別給他們添麻煩?！饼R正揚明明哽 咽到快說不下去了，卻始終沒讓眼淚掉下來，“現(xiàn)在，我長大了，還有姑姑和小叔，很多的親人在，沒有她，我也能好好地生活，不會變成孤兒?！?/br>
    這世上，總有人要先走，越長大，親人越少，這些南庭早就懂了?？上氲烬R正揚在十二歲那年，幾乎是相繼著失去了父母，她還是忍不住心疼。相比之下，還有父親在世的她，覺得無比幸運。安慰的 言語在這一刻顯得太過無力，南庭終究什么都沒說，只是握緊了齊正揚的手，陪他一起面對。

    誰都無法永遠在別人的羽翼下生活，當單飛的時候到了，再不能依賴任何人，唯有靠自己。

    云萊的情況一直在反復(fù)，有那么一個階段，她像是在奮力和死神抗爭，求生欲望強烈，后來可能是太累了，漸漸撐不下去了一樣，各項數(shù)值持續(xù)地往下掉，可就在即將掉到底的時候，又開始回升，然 后再下降，如此反復(fù)了很久，連醫(yī)生都說：“她應(yīng)該是放心不下孩子?！?/br>
    其實，這五年來，云萊雖然活著，卻比死了還痛苦。然而，為了齊正揚，所有人都希望，哪怕是煎熬，她也能撐下去，只要她活著，只要還有一口氣息在，齊正揚就是有mama的。

    搶救持續(xù)了很久，久到齊正揚站起來說：“小叔，我想進去看看?！?/br>
    盛遠時意識到這一次是九死一生了，他一方面不希望齊正揚直面母親的死亡，又不愿意等醫(yī)生走出來說“節(jié)哀”后，孩子見不到活著的云萊最后一面。

    左右為難之際，南庭說：“讓他進去吧。”

    盛遠時以最快的時間協(xié)調(diào)好，把齊正揚帶進了搶救室。

    主動提出要進去的齊正揚像是害怕了似的，在門口站了足有一分鐘，才有勇氣往里走，他的視線從忙碌的醫(yī)生和護士身上掠過，停留在瘦到脫相的云萊臉上，再看著儀器上不斷下降的數(shù)值，以及那條 微弱地起伏著，代表心跳的線……他一步一挪地走近，用自己還不算寬大有力的手握住住云萊的手，啞著嗓子說：“媽，我是正揚，你要是太難受，太想爸爸了，就走吧，我會好好學習，長大后做一個像 爸爸一樣對國家有用的人，你放心吧，放心走吧媽……”他說著，把mama枯瘦的手貼在自己臉上，憋紅了眼睛，“記得代我和爸爸說，我也很想他。”

    在場的醫(yī)生和護士都哭了，可他們沒有停下來，奮力地搶救著，為了面前的孩子，然而，監(jiān)測儀上的數(shù)據(jù)終是沒有再升上來，一次性掉到了底，心跳更是直接拉成一條直線。

    對于云萊而言，這是一種解脫。

    可當醫(yī)生宣布死亡時間，齊正揚不舍地抱住她的身體，泣聲喊：“媽！”

    悲傷瞬間充斥了整個搶救室，在場的所有人都在陪著面前這個尚未成年的孩子，落淚。

    南庭耳畔還回響著齊正揚那聲“媽”，意識卻忽然陷入混沌，趁最后一絲理智還在，她伸手抓住盛遠時的小臂，才避免直直摔倒在地上。盛遠時正準備過去拉起齊正揚，南庭已經(jīng)倒在他懷里，像睡著 了一樣，緊閉著眼睛。

    空管學院，航站樓，機坪，跑道，塔臺，視野開擴的頂層指揮大廳，還有心愛的話筒……熟悉的場景一一在眼前掠過，南庭像是回顧了這五年來的成長，她想起自己到空管學院報道那天的新奇與期待 ；她想起那些不同于就讀音院學院時懶散的努力與堅持；她想起畢業(yè)那天自己仰頭望向天空時流下的眼淚；她想起第一天到塔臺上班時的緊張與興奮，還想起第一次在波道中與盛遠時相遇的情景，那一天 走下席位，她獨自去了了望臺，站在那里，面朝機坪，大聲地喊：“盛遠時！”

    仿佛聽見了她的呼喚，感應(yīng)到她想見盛遠時的強烈心情，整個機場在眼前變成了一個沒有任何建筑的平面，南庭遠遠地看見，身穿機長制服的盛遠時站在塔臺樓下，凝重的神色像是在掙扎要不要走上 去。

    所以，初次在波道中相遇那天，他是去過塔臺的。只是，連南庭都沒有想過，自己會成為一名管制，能夠在波道中指揮他起飛和著陸，他又怎么說服自己相信，那個聲音是她？

    可他終究是聽出了她的聲音。重新在一起后，南庭并沒有針對第一次在波道中相遇的事情問過盛遠時，直到這一天，自己親眼所見。

    是親眼所見嗎？還是夢？思索間，像是鏡頭在調(diào)整，南庭漸漸從這些畫面中抽身，回到了醫(yī)院。

    醫(yī)院？沒錯，云萊所在的a市第一醫(yī)院。

    “我都掛完號開完單子了，你還來干嘛？”熟悉的女聲對著手機說：“做核磁的人好像還挺多的，我去排隊了?！?/br>
    那是……當那道單薄纖瘦的背影轉(zhuǎn)過身來，南庭看見五年前的自己。

    那個時候，她的頭發(fā)稍稍有點長了，可才在鬼門關(guān)走過一回的女孩子沒有心思打理自己，只是在懷疑自己腦袋里長了瘤的情況下，到醫(yī)院來做檢查。

    當時是什么心理呢？南庭仔細地回想了一起，卻怎么都想不起來?？伤宄莻€時候的自己，并不像現(xiàn)在這樣，積極地面對生活。

    排隊做核磁的人有點多，南庭站了很久，在腿都快麻了時，終于等到一個座位，她坐下，無聊地擺弄著手里的單子，沒有注意身旁坐著什么人，直到又有一個人從磁共振室里走出來，聽見醫(yī)生喊，“ 云萊?！?，她旁邊的女子起身，南庭才抬頭。

    和南庭沒有家屬隨行一樣，名叫云萊的患者也是一個人，她身上穿著病號服，看樣子是在住院，南庭看著她走進磁共振室，在床上躺下，然后，門在眼前緩緩閉合。

    本以為和前面一樣，要個幾分鐘才會完事，結(jié)果剛剛合上的磁共振室的門又打開了，云萊從里面走出來。既然她完事了，按照順序該到自己了，南庭正準備進去，與她擦肩的云萊卻說：“機器壞了， 要等一等?！鄙ひ羟辶翋偠貏e好聽。

    “啊？”南庭探身往里面看，確實看到有兩位身穿醫(yī)生服的醫(yī)生走到核磁共振儀旁邊，像是在檢查什么，她有點生氣地說：“倒霉?！?/br>
    云萊溫柔地笑了笑，語氣平和地說：“也許很快就能好?！?/br>
    她臉色蒼白，像是沒什么力氣的樣子，南庭把唯一的座位讓給她。

    云萊沒有拒絕，她邊坐下邊說謝謝，然后問：“你自己來的嗎？”

    南庭當時正患有抑郁癥，聞言忽然就不高興了，冷冷地回了句，“我沒有家人?！?/br>
    云萊有幾秒沒說話，直到旁邊的人起身走了，南庭也坐下來，她才說：“我愛人不在了，我也是一個人?！比缓蠛鋈幌氲绞裁?，又笑了，“好在我還有個兒子，他十二歲了?！?/br>
    南庭震驚地看向年輕的她，“你兒子都十二了？”

    云萊點頭，“可惜我身體不好，不能照顧他，把他送到g市親戚家了。”

    南庭哦了一聲，隔了會，她又問：“你怎么了？”

    云萊那么平靜地說：“我腦袋里長了個瘤?！?/br>
    當時的南庭就是懷疑自己腦袋里長了瘤才去做核磁的，可聽云萊這么說，她竟然下意識勸，“也許是良性的，沒事，別擔心。”

    云萊感激地一笑，就在南庭以為安慰到她時，她卻說：“是惡性的，應(yīng)該到晚期了?！?/br>
    明明是陌生人，沒有任何感情基礎(chǔ)，可聽到這樣的消息，南庭還是難過得想哭。

    云萊像jiejie一樣拍拍她的手，“人吃五谷雜糧，哪有不生病呢，沒事的?！?/br>
    南庭癟嘴，像個委屈的孩子似地說：“我可能也長了個瘤，腦袋里?！?/br>
    云萊驚訝，“有什么癥狀嗎？”

    南庭想了想，“忘性大，總記不住事，想睡覺，想發(fā)火，煩躁，整天迷迷糊糊的?！?/br>
    “只是這些？”

    “……嗯?！?/br>
    云萊明顯松了口氣，“那你肯定和我的不一樣，放心吧?！?/br>
    “真的嗎？”

    云萊一笑，那一刻她的笑容，綻放出美麗的光彩，讓那張蒼白的臉有了些許血色，南庭聽見她說：“真的，你相信jiejie?！?/br>
    南庭忽然就不怎么害怕了，等待的時間里，她和云萊聊起來——

    “jiejie你做什么工作的？”

    “管制?！?/br>
    “管制？”南庭想了想，“給機長發(fā)指令的就是你們？”

    “那是民航管制?！痹迫R告訴她，“我是軍航機場管制，通過雷達為戰(zhàn)斗機提供引導?！?/br>
    南庭其實聽不太懂，可一聽軍航機場和戰(zhàn)斗機，頓時對面前柔弱的女子充滿了崇拜與敬佩。

    或許是不便說太多，云萊適時打斷了她的詢問，“你還在上學吧？”

    “應(yīng)該是。”

    “嗯？”云萊顯然對于應(yīng)該一詞有些不理解，但她沒有追問。

    南庭長舒了一口氣，“我本來是學音樂的，因為生病退學了?！?/br>
    “那你喜歡音樂嗎？”

    “我只喜歡彈鋼琴?！?/br>
    “那等病好了就繼續(xù)彈吧，即便不能作為事業(yè)來做，當愛好也挺好的。”

    “事業(yè)？”南庭自嘲地笑了笑，她小聲說：“都不知道怎么養(yǎng)活自己，還談什么事業(yè)？”

    云萊卻聽見了，她說：“養(yǎng)活自己沒有想像得那么難，你這么聰明，只要稍微努力一下，肯定比別人做得好?！?/br>
    恭維和奚落的話南庭都聽太多了，云萊的夸獎，確切地說是鼓勵，是司徒家破產(chǎn)后，南庭聽到的最溫暖的言語，她思考著那句“只要稍微努力一下，肯定比別人做得好”的話，垂眸不語。

    云萊似乎是洞悉了她正身處逆境，如同提點似地地說：“人生的余路還很長，難免會遇到讓你進退兩難的路口，如果不確定是向左還是向右，就朝前走吧，總有一盞燈會為你亮著，指引你找到心甘情 愿為之堅守的信念?！?/br>
    南庭似懂非懂地注視云萊。

    云萊笑望著她，“你有喜歡的男生嗎？”

    南庭點頭，她想說：“可他不喜歡我?！眳s無論如何說不出口。

    “能被你喜歡的男生，肯定很優(yōu)秀?！痹迫R鼓勵地握了握她的手，“在沒有找到自己的目標前，不妨以他為目標?！?/br>
    “你也是以你愛人為目標的？”

    “他不是我的目標?！痹迫R像在憧憬什么，又似回憶，最后她說：“他是我的另一半翅膀，有了他，我才能飛翔?！?/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