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jié)
流汐與離鉦站在玹璉身后觀棋,眉峰皆是輕蹙,顯然都在苦思棋路。 在一眾風(fēng)致絕佳皆可入畫的年輕男女間,孔嫀第一眼看見的還是帝尊,對方身著初見時的如雪白衣,烏檀般的長發(fā)別著一支墨簪,俊逸的側(cè)顏在霞光下蒙著淡淡的微光,閑敲棋子的動作由他做來,透著獨有的賞心悅目。 不過,她倒是沒料到帝尊原來私下與幾位峰主相處甚篤。 孔嫀慢慢走近,對上千蒔與流汐看過來的視線,俱是默契一笑。 又過了一陣,只見重峨站起拱手:“又輸了。不能陪帝尊盡興,實是慚愧?!?/br> 玹璉道:“比之上次已有進(jìn)步?!?/br> 見棋局已見分曉,孔嫀忙上前:“靈絳來遲,見過帝尊。” 玹璉:“無礙。都坐吧?!?/br> 除了重峨與玹璉對坐的位置,下方還有好幾個石凳,顯然不是頭次在此聚議。 大家坐下后,知道要議正事,都收起之前閑適,齊齊注視玹璉。 玹璉道:“妖界生變,須叫你們知曉,以應(yīng)不測。鯤鵬族至妖界后,韜光養(yǎng)晦月余,現(xiàn)已屠盡妖皇九尾天狐一族,鯤鵬王墨東殷在戰(zhàn)中身死,其子墨隱瀾成為妖界新皇。” 乍聞這個消息,五人俱是震驚,尤其是孔嫀,乍聞墨隱瀾之名,怔忪之余實是思緒復(fù)雜。 雖在玹璉口中,鯤鵬族奪取妖皇之位只得輕描淡寫幾句話,但在場不會有人天真地以為,那是一個容易的過程。 九尾天狐族雄踞妖界數(shù)萬年,勢力盤根錯節(jié),而妖界萬妖中亦是臥虎藏龍,想著黃雀在后的必不在少數(shù)。鯤鵬最終能將九尾天狐取而代之,墨隱瀾能令萬妖臣服,定然是步步兇險,經(jīng)歷了不勝數(shù)的譎詭算計和浴血廝殺,難怪連鯤鵬王都折損了。 短暫的沉默后,重峨道:“妖界本就弱rou強食,聽聞鯤鵬族個個法力卓絕,又高傲自矜,從不愿屈居人下,有此一戰(zhàn),雖在意料之外,倒也非不可想象?!碧旖缟幸詫嵙澐肿鸨?,遑論妖界? 流汐挑眉:“蟄伏妖界的大妖不勝枚舉,那墨隱瀾年紀(jì)輕輕竟能收服妖界,手段著實不簡單?!?/br> 千蒔亦頷首:“從前隨師父參加太微天百花宴,倒是見過墨隱瀾,師父當(dāng)時就評價此人看似輕狂,實則深不可測,如今看來,誠然如此。” 離鉦也道:“鯤鵬本是神族之后,自甘墮落到妖界,又謀奪了妖皇之位,所圖必然不小?!?/br> 孔嫀心神不寧地低著頭,沒有參言。她既不好在這當(dāng)口貿(mào)然表明以前身份,又不好裝出不識墨隱瀾的姿態(tài)抒發(fā)己見。 好在流汐等人皆以為是她年歲尚小,不諳世事,是以無甚想法。 玹璉道:“不錯,從前九尾天狐統(tǒng)領(lǐng)的妖界,雖不歸天界轄制,卻也相安無事,可墨隱瀾統(tǒng)領(lǐng)的妖界未必會安于一隅。雖說天界不懼妖界來犯,可若魔界再出世,二界相互勾結(jié),那天界將會面臨考驗,人間更會蒙受大劫?!?/br> 這時,一名弟子走來,道:“帝尊,辰綰天女在令彰殿外求見?!?/br> 孔嫀心頭猛跳,軒轅辰綰?她竟這樣快又來了。她下意識地就去看玹璉,對方卻無甚表情,只道:“請她進(jìn)來。” 少頃,就見一名女子帶著侍女款款而來,正是軒轅辰綰。她今日著一身綠錦裳,戴千瓣牡丹金玉垂絳冠,依舊挽著秋水雪綾,長裙曳地,蓮步生香。 除了玹璉,眾人皆起身行禮,孔嫀自然也跟著站起:“見過天女?!?/br> 孔嫀力持聲音的平靜,唯恐泄露因見到軒轅辰綰主仆而生的屈辱、憤怒和不安。 軒轅辰綰數(shù)日未見玹璉,目光有些難以從對方身上移開:“師弟?!?/br> 玹璉道:“天女請坐。” 孔嫀敏銳地發(fā)現(xiàn)帝尊對辰綰的稱呼是客氣的“天女”,而非“師姐”,語調(diào)也是慣常的清冷,并未因?qū)Ψ绞擒庌@辰綰而有改變。 隨著玹璉的話,重峨讓出了個位置,讓軒轅辰綰坐到他方才之位,韶影站在軒轅辰綰身后,向眾人見禮。 軒轅辰綰這才微笑環(huán)視眾人:“今日倒巧,幾位峰主皆在。大家都是熟人了,只有徵峰……” 待看到其中微微垂首的孔嫀,軒轅辰綰驚訝得笑容也凝?。骸澳闶切氯吾绶逯鳎俊?/br> 孔嫀面無表情:“是。” 軒轅辰綰尤不可信,確認(rèn)道:“你是孔嫀?” 孔嫀終于與軒轅辰綰對視:“我是孔嫀?!?/br> 軒轅辰綰沉默下來,神色雖還平和,但多少有變化。 韶影卻是牙關(guān)緊咬,目光流露出如見臭蟲的厭惡。此女憑空消失,在蘭皋月榭引起軒然大波,還累自己被天妃斥責(zé)看管不力。 流汐四人見此情景,均覺異樣,紛紛看向玹璉,玹璉卻仿若一無所察,只道:“天女專程過來,所為何事?” “我的確是有事過來找?guī)煹?,不過……”軒轅辰綰頓了頓:“師弟,你可知孔嫀身份?” 玹璉道:“我只知靈絳如今是紫上闕徵峰峰主?!?/br> 軒轅辰綰何等聰慧,聽玹璉此語,便知他已知孔嫀來歷,并認(rèn)可她為徵峰峰主。她自然是了解這個師弟的,對方既作出這樣的決定,自是有所考量,且不會輕易更改。當(dāng)下欲言又止。 韶影惱恨孔嫀騙了天上天一干人,見辰綰的反應(yīng),知道她竟是不欲追究孔嫀欺瞞之罪,打算就此揭過,便一鼓作氣道:“啟稟帝尊,孔嫀實乃戴罪之身,其父乃逆仙孔雀王,她本人更是牽扯鯤鵬族叛逃一事。而且,此女甚是詭迷,受了搜魂大法竟神智尚全,裝瘋賣傻欺騙天女,博取天女同情后,又趁我等不防私自逃離天上天,就不知她是如何隱瞞身份,竟騙得丹朱仙君與帝尊做了這徵峰峰主。此女怕是早對陛下心懷怨恨,將來必成天界隱患,請帝尊允許天女將其帶回天上天嚴(yán)加管束?!?/br> 韶影先前只顧著說話,沒有注意到玹璉越來越冷的眼眸,當(dāng)韶影話畢,男子一身氣息已是沉凜得逼人。眾人都是微愕。韶影只當(dāng)?shù)圩鹇犨M(jìn)了自己的話,厭棄了孔嫀,心里兀自得意。 流汐等人則心驚不已,均沒想到靈絳就是前些日在天界傳得沸沸揚揚的孔雀王之女,更沒想到她小小年紀(jì),竟已經(jīng)歷這許多變故。 未愈的瘡疤被人當(dāng)眾撕開,孔嫀低下頭,全身不可控制地輕抖。 軒轅辰綰本覺沒必要帶走孔嫀,但韶影是她最倚重的左右手,她不好駁了韶影,令她失顏面,便道:“的確如此,師弟就讓我將孔嫀帶回去吧,也是對父皇有個交代。” 流汐四人相互對視,若叫靈絳被軒轅辰綰帶走,恐怕以后再無天日。四人正要開口,卻見玹璉并未看軒轅辰綰與韶影一眼,只道:“天女轉(zhuǎn)告陛下,靈絳如今已是徵峰峰主,她的一切,自有本座裁定。其他人,不得插手?!?/br> 語氣雖輕,卻不容置喙。 眾人聞言都愣了一下,帝尊素來淡泊觀世,鮮少介入他人因果,更何況以這樣凌人之語,回絕天上天的請求。聽其話中之意,不僅不讓軒轅辰綰帶走孔嫀,竟是要天上天不得再過問孔嫀任何事。 孔嫀怔怔看向玹璉,她原以為就算她費一番口舌,帝尊也未必會留下她。 軒轅辰綰秀眉深鎖,緩緩道:“師弟,你都不知道孔……靈絳過去是怎樣一個人,就一力保她?”這不似他慣常行事。 “我知道真華殿上,靈絳已自證清白即可。” 軒轅辰綰緊咬下唇,這樣的玹璉令她感到不安。他這樣維護(hù)孔嫀,難道兩人早已認(rèn)識? 她又否定了這個猜測,滕央說了,孔嫀記憶中的人都在昆侖天。莫非是釋尊為了還孔雀王的恩情,請他關(guān)照孔嫀?玹璉與明諦并稱道佛雙擎,兩人乃知己之交,若是有釋尊請托,這倒也說得過去。 她于是道:“但是師弟,有一事你尚不知曉,我今日也正是為告知你此事而來,就在今日,墨隱瀾去了昆侖天找尋靈絳,聽聞孔雀族因鯤鵬族被懲治,而靈絳不知所蹤,竟大開殺戒殺了青鸞族十多人。卻不料靈絳原來到了紫上闕。這墨隱瀾如此好戰(zhàn)喜殺,如今的妖界,怕不再是從前安分守己的妖界。” 軒轅辰綰語氣并不曖昧,甚至義正辭嚴(yán),語中也重在譴責(zé)墨隱瀾,但她的話的確令人遐想,是與墨隱瀾什么樣的關(guān)系,會讓對方初任妖皇,就離開亟待整肅的妖界來尋人,還因找不到人憤而殺害青鸞族人。 短暫的靜默后,玹璉道:“墨隱瀾如何是他的事?!庇洲D(zhuǎn)而看向孔嫀:“靈絳可有話說?” 最初的茫然失措后,孔嫀其實已經(jīng)鎮(zhèn)定下來,她知道,她現(xiàn)在要做的,就是給帝尊一個明確回應(yīng)。 思及此,孔嫀堅定道:“回帝尊,我聽聞此事也很意外,我并不知墨隱瀾會去畫厘山尋我,就如我不知鯤鵬族會去妖界,更不知他們接下來的圖謀?!?/br> 玹璉似乎不意外孔嫀的回答,淡淡道:“天女都聽見了。” 韶影唯恐孔嫀輕易將墨隱瀾之事撇凈,接過話道:“帝尊,我認(rèn)為靈絳的話并不可信,她既曾欺騙天女,今日就同樣可能巧言欺騙帝尊?!?/br> 流汐實是見不得孔嫀被人這般咄咄相逼,冷著臉正要說話,卻聽一聲輕嗤突兀地響起。 離鉦盯著韶影:“那你這是認(rèn)為帝尊看人辨事的眼光不如你,必須按你之意行事才行?” 韶影這才意識到自己的逾越:“韶影不敢?!碧炫闹艺\,向來對她多有包容,但在帝尊這被整個天界奉若神明的上位者面前,她的確是表現(xiàn)得有些過了。韶影能得到天帝信任而被指派照顧軒轅辰綰,自非鸞淺碧般莽撞的人物,就此不再發(fā)一言,而是低眉垂首地謙恭立著。 見氛圍有些僵,軒轅辰綰轉(zhuǎn)圜道:“靈絳,看來你功體已恢復(fù),這樣我也放心了。” 軒轅辰綰雖為她療過傷,但只要想到天帝,孔嫀終究無法對她報以好感??墒?,對方畢竟是玹璉師姐,孔嫀不欲令帝尊為難,便平淡道:“勞天女掛心?!?/br> 軒轅辰綰見孔嫀的確是不愿與自己多言,面帶遺憾地?fù)u頭。轉(zhuǎn)而對玹璉道:“師弟,我有事要與你單獨說?!?/br> 天女都如是說了,幾位峰主自然知情識趣,重峨帶頭道:“帝尊若無其他吩咐,我等就退下了?!?/br> 玹璉應(yīng)一聲。 重峨五人起身離開。 無需軒轅辰綰示意,韶影也退到了令彰殿中。 此處就只剩下玹璉與軒轅辰綰二人。 軒轅辰綰站起身,視線掃過棋坪,坐到了玹璉對面:“師弟,我來陪你下一局。” 玹璉卻是道:“天女不是有事要說?” 軒轅辰綰怔了怔,面上閃過錯愕與尷尬,但她很快擠出笑容:“我們可邊下邊談。” 軒轅辰綰水袖拂過棋盤,兩色棋子盡數(shù)歸于棋盒:“雖是同個師尊,我卻樣樣不如你,只有這棋力,還算勉強能與你對上一二。你就讓我找一找身為師姐的信心吧?!?/br> 軒轅辰綰都已坐到面前,玹璉自然不好再起身離開。他并未讓子,僅是讓了先:“請?!?/br> 軒轅辰綰拈起一枚白子先行落下:“那我就不與師弟客氣了?!?/br> 雙方各下幾子后,軒轅辰綰狀似不經(jīng)意問:“師弟才認(rèn)識靈絳多久,就這樣相信她不會生事?” 玹璉垂下眼:“天上天對孔雀族的處置,原就cao之過急。對一個無所依仗的孤女,天女何必趕盡殺絕?!?/br> 軒轅辰綰又急又惱:“我哪里說要趕盡殺絕了?若有這個心,我當(dāng)初就不會從天妃手里救走靈絳。只是這靈絳,同妖皇的關(guān)系確是非比尋常。我先前當(dāng)著幾位峰主不好說,那墨隱瀾對青鸞族大開殺戒后,不知脅迫何人打聽到靈絳曾被我?guī)ё?,竟又來到蘭皋月榭找了個遍,因著仍未找到,他就挾持了我去找父皇,要父皇交出人來!” 玹璉質(zhì)疑道:“天上天還困不住一個墨隱瀾?”軒轅辰綰會在重峨等人面前有所保留,定是因墨隱瀾雖冒犯了軒轅辰綰,卻已安然離去。 “父皇氣得親自出手制住了他,但也不知為何,父皇最后放走了他,還令所有知情者緘口保密?!?/br> 制住了其人卻又放走,這絕非天帝作派,內(nèi)中怕是另有隱情。玹璉終于道:“靈絳與墨隱瀾之事,我已有數(shù)。” 得了玹璉此言,軒轅辰綰才安心了。 她的棋路與其無害的外表相反,凌厲鋒銳,步步殺招,半盞茶的時間過去,白子即有排山倒海之勢。 相比軒轅辰綰的先聲奪人,玹璉的黑子就顯得過于隨心所欲,平淡無奇,除了幾處各自為陣的八字形棋,便是數(shù)枚孤子。 饒是如此,軒轅辰綰卻絲毫不敢大意,她這師弟最擅長的就是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一面琢磨這一手小飛是否合適,一面又道:“聽聞太崇湖即將有木魂珀現(xiàn)世,對父皇與我這等木系功體大有裨益,我準(zhǔn)備帶人前去看看?!?/br> 玹璉沒有接話。 軒轅辰綰的聲音變得格外嬌軟:“太崇湖屬荒墟地界,或有古妖潛伏。師弟能不能陪我同去?有師弟在,我自不用憂心任何危險。” 玹璉在棋盤落下一子,抹去數(shù)枚白子,抬眼道:“不知這棋,天女是否還要繼續(xù)?” 軒轅辰綰的心沉下去,對方略過她的邀請不提,就等于拒絕了。 待她將目光調(diào)回棋局,更是忍不住深吸了口氣,玹璉這一手極不留情,棋面變作黑多白少不說,黑子不知不覺已如天羅地網(wǎng),無一不鎮(zhèn)在關(guān)鍵位置,而她精心布局的白龍則進(jìn)退維谷,被黑子封鎖一應(yīng)要害,大勢已去。 軒轅辰綰收緊手指:“師弟棋藝又精進(jìn)了,我自愧不如。”她哪里還不懂對方的意思:“師弟既不歡迎我,又不好出言攆我,我實是不該這般沒有自知之明?!?/br> 見玹璉仍是無動于衷,軒轅辰綰胸中窒悶,再也無法強裝無事,站起身來失望而去。 軒轅辰綰的離開,并未對玹璉造成影響。就仿佛,這天這地,這風(fēng)起云涌的大驪峰之巔,從來都只有他一人,早已慣于獨自看花落冬至,冰破春歸。 瑩潔如玉的手指夾起一枚軒轅辰綰的白子,在中段黑墻左端沖了一子,潰敗的白色長龍竟又鮮活起來,騰挪款擺,頓與黑子成犄角之勢,雖仍黑多白少,卻已顯出角逐后發(fā)力道。 又拈起黑子,緩緩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