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瑕果然根據(jù)唐芽的安排，派人同九公主傳話，說事關(guān)重大，自己需要考慮兩日，且唐芽十分頑固，便是自己同意了，想要說服他也需要時間。

    九公主只能同意。

    而杜文……想要弄死三皇子。

    他并非什么大jian大惡之人，但也絕非無害善類，只要旁人不來招惹他，他便絕不會無緣無故加害別人；可假如有人想害他或是他身邊的人，那么他不惜一切代價也要叫對方付出終生難忘的代價。

    杜文與牧清寒不同，他是有那么點兒成為一代權(quán)臣，接唐芽班兒的意思的，而這對“祖孫”也早已開始了隱晦的相互試探和考驗。

    唐芽好不容易才徹底取得勝利，自然不可能輕易放手，不然他一朝倒下，不光處心積慮籌劃多年的格局毀于一旦，依附于他的同僚和后輩們也必將被政敵除之而后快。

    趁這些年自己還動彈的動，他必須提前找好接班人，并悉心培養(yǎng)。

    說起來，他最喜愛的弟子非何厲莫屬，可這幾年冷眼看著，那老小子太張揚太沖動，卻不是個當(dāng)權(quán)臣的料。

    宋平就不說了，提起來也是一肚子的氣；

    肖易生？罷罷罷，本就是個小心為上的，可為軍師，卻不可以一當(dāng)百沖鋒陷陣。

    至于其他幾個弟子，也都各有各的難處……

    若沒有杜文，恐怕再過兩年，唐芽就要被迫從何厲與肖易生兩人之中強(qiáng)行挑選一位可堪大用的，哪怕二人本身或許都不是那么情愿。

    人生在世，不稱意者十之八九，既頂著唐芽學(xué)生的名頭入了仕途，總得付出點兒什么吧？

    可天可憐見，突然就斜地里蹦出一個杜文來！

    這小子天生一股不怕邪的銳氣，難得又有城府，少年老成，沉得住氣，卻比年輕時候的何厲更得唐芽的心。

    可巧還有一個略顯死腦筋的牧清寒，兩個小子一文一武，也算殊途同歸，日后倒也可相互照應(yīng)……

    因此“郎有情妾有意”，一老一少相互試探過兩回，便正式開始了另類的教學(xué)模式。

    朝堂風(fēng)云變幻，不比學(xué)府之中悠閑自在，容不得優(yōu)哉游哉的教與學(xué)，兩人只能在實踐中前行。

    說了三皇子的事兒之后，唐芽就叫杜文走了，只說給他兩天時間，任他發(fā)揮，兩日后自己便要進(jìn)宮面圣，能做到什么程度，單看他自己的能力和悟性。

    杜文也不含糊，出門之后也不回家，先去成衣館把自己打扮成一個毫不起眼的文生模樣，然后花半兩銀子，胡亂從街上買了一卷字畫，光明正大的去了十二皇子所在的別苑。

    十二皇子年紀(jì)尚幼，并未成親，自然沒有出宮建府，可因近日來他心情不佳，時常在外留宿。圣人心疼他遭遇，也不逼迫，隨他去了。

    到了別苑之后，杜文直接報上自己身份，說有大事找十二皇子商議。

    但凡能在皇子手下混跡的，沒有蠢貨，那門子也早聞杜文杜大人的大名，聽后不敢怠慢，先上了好茶招待著，隨后立即打發(fā)人進(jìn)去通報，得了信兒后便親自引著杜文進(jìn)去，連對方給的打賞也是推辭再三才好生收下。

    皇子別苑，自然非同凡響，哪怕如今正值隆冬季節(jié)，園中竟還有許多姹紫嫣紅的花兒開著，馨香撲鼻，就連溫度也比外頭高一些。

    等十二皇子接見的空檔，杜文抽空打量一回，又大大方方的伸手試了試旁邊約莫一人合抱粗細(xì)的承重柱子，心下了然。

    這是燒了地龍。

    北方冬日燒地龍并不罕見，難得的是整個院子都被燒熱了！并催花卉常開不謝，隆冬時節(jié)要達(dá)到這樣的效果，所需所耗簡直無法想象。

    “杜大人怎的有空來我這里？”杜文的手還未收回，十二皇子就已經(jīng)出來了，語氣十分扭曲，“看我笑話么？還是杜大人果然如傳言一般，寒門小戶出身，連個地龍都沒見過么？”

    因為得寵，十二皇子的脾氣素來算不得好，而一只眼睛壞了之后，更是變本加厲，整個人都多了幾分戾氣，一言不合便要掀桌子了，聽說這幾日著實打罵了不少宮女太監(jiān)，以至于他所到之處人人自危。

    杜文出身貧苦人家，辛辛苦苦爬到這個地位，什么不好聽的沒聽過？因此并不放在心上。

    更何況，他與十二皇子本無交集，此番前來也不過是存了相互利用的心思，既然對方已經(jīng)徹底沒了繼位的可能，自己還同他計較什么？

    “下官不敢?！笔首硬豢蜌?，杜文也不自降身份，幾乎是帶著幾分敷衍的拱拱，“只是感慨一回殿下果然深受圣寵?！?/br>
    他的脾氣和行事風(fēng)格，十二皇子也是有所耳聞的，這會兒近距離打量一回，果然見他十分坦蕩，并不似說謊，表情倒是好了些。

    “哼！”十二皇子重重一哼，甩開袍袖坐下，然而尚未開口，心情卻又突然壞了起來，抬手就將桌上一應(yīng)茶器盡數(shù)掃落在地，任憑這價值連城的好貨摔個粉碎，這才咬牙切齒的說道：“便是受寵又有何用！不過是個瞎子罷了！”

    這幾日他的眼睛漸漸消腫，圣人特地吩咐宮中能工巧匠為他連夜打造精致面具：極其小巧輕薄的一片，只遮住一只眼睛，上面雕刻著繁復(fù)華美的紋飾，又鑲嵌寶石珠玉，戴上之后非但不丑，反而讓本就容貌出眾的十二皇子平添幾分華貴。只是到底十二皇子的心態(tài)崩了，這貴氣中卻又隱隱帶著幾分陰毒的邪氣，剩下的一只完好的眼睛中也時常流出陰鷙。

    杜文很想糾正，說殿下你還瞧得見，不是瞎子，充其量也不過是個半瞎罷了……可又怕進(jìn)一步刺激到他，只得忍了。

    莫名其妙開始發(fā)飆的十二皇子一個人在那里又摔又砸又罵，折騰了半天才氣喘吁吁的坐下。外頭伺候的人聽見沒了動靜，這才麻溜兒的進(jìn)來，頭也不抬，十分熟練地收拾殘局，又有人訓(xùn)練有素的擺上一套新茶具，里面竟然還有已經(jīng)泡好的熱茶！

    整個過程中，杜文都很平靜的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老老實實的欣賞周圍陳設(shè)，仿佛壓根兒沒瞧見十二皇子的失控一般。

    等一切重新恢復(fù)平靜，十二皇子也暫時整理好了情緒，自己扶好了因為方才發(fā)怒而弄亂了的發(fā)冠，面無表情的問杜文：“我如今不過廢人一個，杜大人不放有話直說，也不必繞彎子了?！?/br>
    他話音剛落，杜文竟就真的開門見山道：“好，臣此次前來，是想與殿下聯(lián)手，徹底絕了三皇子的念想?！?/br>
    室內(nèi)頓時一片死寂，十二皇子用僅剩的一只眼睛死死盯著他，如同鎖定了青蛙的毒蛇，眼神說不出的冰冷。

    良久，他冷哼一聲道：“杜大人怕是走錯地兒了吧，也說錯話了?！?/br>
    杜文輕笑一聲，也不用他讓，自顧自的取了茶壺倒茶，品了一口才贊道：“哎，果然是好茶，可惜入對了嘴，入不對心！這世上口是心非的事兒，實在是多得很呢?！?/br>
    “你放肆！”十二皇子聽出他的指桑罵槐，不由得暴怒。

    杜文面上依舊笑呵呵的，語氣卻突然鋒利起來，看向十二皇子的視線也如窗外呼嘯的寒風(fēng)一般尖銳：“殿下好個重承諾講信用，方才叫微臣有話直說，可轉(zhuǎn)頭自己卻又藏藏掖掖起來，叫人好生瞧不起！”

    “你混賬！”十二皇子長到這么大，何曾被人這般當(dāng)面斥責(zé)過，又聽到“瞧不起”這三個字，登時如被踩到尾巴的貓一般跳了起來，漲紅了一張臉，青筋暴起的瞪著杜文喝道。

    “臣放肆，卻也是殿下您要的，這會兒又混賬，也是說不得了?！倍盼乃貋砟馨鸦钊苏f死，死人氣活，想在口舌上繞暈十二皇子當(dāng)真輕而易舉?！按笳煞蝽斕炝⒌?，就講究個率性而為，殿下貴為皇子，難不成還不如寒門小戶出身的微臣么？若是微臣給人害到這般田地，便是拼個魚死網(wǎng)破、玉石俱焚，也勢必不能叫那人得意！”

    “什么意思？”抓到關(guān)鍵信息的十二皇子驀地叫起來，“我問你什么意思！”

    杜文卻突然收了話頭，猶豫一番，這才擰眉致歉道：“確實是臣放肆了，還沒影兒的事兒，殿下只當(dāng)沒聽見。”

    這些日子以來，十二皇子的天都塌了，當(dāng)真夜不安寢食不下咽，做夢都想揪出兇手，先千刀萬剮，再碎尸萬段，饒是如此也難消自己心頭之恨。

    宋平一直在查，可進(jìn)度緩慢，十二皇子只有過問，卻無參與審理的權(quán)利，這會兒早已是心急如焚，等的發(fā)瘋！

    今兒乍一聽杜文情急之下喊出的幾句話，他立刻就覺得大有隱情，哪里還能聽得下去杜文否認(rèn)的話？

    十二皇子只叫杜文說，可剛還肆無忌憚的杜文竟又扭捏起來，被逼問得急了才謹(jǐn)慎道：“臣說過了，眼下證據(jù)不足，也不過猜測而已，殿下莫要當(dāng)真。”

    “我就知道必然是他！”十二皇子卻哪里肯信，直接將他的話當(dāng)做蓋棺定論的，當(dāng)即怒火沖天，竟抬手就將身前的桌子掀翻了。剛換上不久的茶具再次稀里嘩啦碎了一地，連帶著guntang的茶水也迅速濕透了地上名貴的波斯地毯，眼見著就廢了。

    盛怒之下的人哪里會關(guān)心周圍環(huán)境？杜文十分敷衍的勸了幾句，就成功將十二皇子的怒火挑的更旺，只如火上澆油一般。

    若說方才十二皇子是發(fā)怒，那么此刻就是發(fā)瘋。

    就見他開始拼命在屋里轉(zhuǎn)圈，邊走邊砸，邊走邊踢，但凡能動的全都抓來撕破了砸碎了，便是不能動的，也都取了堅硬的燭臺、熏爐等砸個面目全非……

    不過一炷香的功夫，除了杜文自己和腳下站的這塊地兒，竟已經(jīng)沒了下腳處。

    然而十二皇子尤在咒罵不休，且越想越氣。

    “我就知道，他哪里是將我當(dāng)兄弟，他娘利用我娘，他又利用我！合著我們娘兒倆生生世世就是要與人當(dāng)奴才的！我不服！”

    “裝什么寬宏大度，面上波瀾不驚的，暗地里不知如何恨毒了我呢！”

    “他自己的奴才不爭氣，屁股沒擦干凈給人抓住把柄，連累的他壞了事，我要起來卻還暗中使絆子！”

    十二皇子口水四濺的罵了良久，杜文只聽，又覺得此人當(dāng)真是嚴(yán)以律人，寬以待己，典型的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

    他抱怨皇后利用他們母子，卻不想想，當(dāng)年若不是有皇后庇護(hù)，他能不能出生還兩說呢！

    他嫌棄三皇子不拿自己當(dāng)親兄弟，卻不想想，他自己又何曾真將三皇子當(dāng)哥哥！

    他痛罵三皇子口腹蜜劍，卻好似全然忘記了自己打從許多年前就開始扯虎皮做大旗，借著三皇子的便利，為他自己鋪路……

    說老實話，就十二皇子這種得了便宜還賣乖，又回頭反咬一口，還嫌人家不高興的吃里扒外行徑，不管放在哪兒都是合該拖出去打死的。

    這妥妥兒的一匹養(yǎng)不熟的白眼狼！

    然而話雖如此，這兄弟幾個的麻煩本來不關(guān)杜文的事兒，他也懶得去計較誰是誰非，更懶得去為誰抱不平。

    可這會兒三皇子不長眼，招惹到自家妹子頭上，杜文就不能不管！

    便是三皇子倒霉，也是他活該！

    他該死！

    敵人的敵人就是戰(zhàn)友，杜文覺得自己眼下很有必要聯(lián)合十二皇子，先徹底將三皇子踢出局。

    十二皇子獨自發(fā)了一會兒的瘋，神色癲狂，最終站在一片廢墟中冷笑道：“好，我應(yīng)了你！”

    頓了下，他卻又有些疑惑的問道：“聽說你那妹子同九公主那小賤人走的頗近，如何又翻臉？”

    十二皇子早就同三皇子撕破臉，方才從杜文口中得知自己能有今日的落魄可能全拜三皇子同九公主所賜之后，更是新仇加舊恨的怒不可遏，恨不得將那兩人抓來食rou寢皮，索性直接就貶低到了小賤人的級別。

    杜文嘆了口氣，半真半假道：“我那妹子也不是什么有心眼兒的，早先竟真傻傻以為九公主看上了她的畫本子，還十分欣喜交加。等回頭覺察出九公主動機(jī)不純，她想要抽身已是悔之晚矣！再說，似這般緣故，公主不惜自降身份同我等相交，哪里有我們回絕的份兒呢？因此竟是甩都甩不開了！”

    十二皇子聽后，點點頭，旋即嗤笑一聲，道：“那蹄子生來便會算計，時常哄得父皇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你們小門小戶里出來的，如何是她的對手！”

    如今杜文就怕十二皇子對三皇子和九公主的恨意不夠深，哪里在乎他話里話外還擠兌自己？因此一個勁兒的長吁短嘆、捶胸頓足，只說無奈。

    然而十二皇子到底也是龍子，方才的滔天怒火過后，此刻慢慢冷靜下來，也覺得事有蹊蹺，便開始慢慢查問：

    “她要拉攏，你們不理會便是了，如何又要對三皇子下手？”十二皇子不懷好意的看向杜文，陰測測道：“莫要拿我做傻子，若回頭叫我知道你拿我當(dāng)槍使，我雖不能抄你們的家，可叫你們身敗名裂、生不如死，還是易如反掌！”

    “殿下圣明，”杜文毫不猶豫的說出自己翻來覆去就會的那么幾句馬匹，老實交代道：“若不是被欺負(fù)到頭上，微臣如何愿意同三皇子對上？想來殿下也知道，我那妹夫有個兄長，乃是大祿朝有名的豪商巨賈，家中怕不有百萬財產(chǎn)，三皇子覬覦已久，不知使了什么法子陷害，說若是我們不從，便要壞了他！我妹子無計可施，這才找了微臣。說來慚愧，微臣也有些技窮……”

    十二皇子追問道：“我也不過是個光頭皇子罷了，略辦了一回差事，能有什么本事？為何不去找你那權(quán)勢滔天的師公？”

    “此事莫要再提！”杜文一副往事不堪回首的模樣，道：“微臣找過，可師公他老人家日理萬機(jī)，同我本就隔了一層，更何況此番還是幫我那妹夫的大兄，繞了不知幾繞，我話未說完就將我轟了出來，說他最多幫我敲邊鼓，卻不會徑自出頭……”

    聽他說到這般田地，再聯(lián)想素日唐芽的冷淡模樣，十二皇子倒是將疑心去了七八分。

    也是，若是他妹夫的大兄捅了簍子，輾轉(zhuǎn)找到自己收拾爛攤子，他也要急了，更何況高傲如唐芽，尋?；首佣颊埶粍?，這回卻叫他去為一個商人收場，如何使得！

    想到這里，十二皇子又冷笑連連，道：“那牧清輝，我也是見過的，瞧著卻也有幾分骨氣，想來也是不肯輕易歸順，這才叫那廝使了陰招。罷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也懶得問了……”

    杜文一聽，就知道果然當(dāng)初收攏江南商賈的事情十二皇子也是參與了的，只不過應(yīng)該只知道些皮毛，真正詳情恐怕只有三皇子與九公主這對兄妹自己知曉。

    卻聽十二皇子又突然問道：“你是如何知曉是三皇子動的手？”

    他說的是被人害的瞎了一只眼睛的事。

    而杜文卻理直氣壯道：“微臣不知，微臣打從一開始便說了，證據(jù)不足，真兇尚且不知，不過猜測，亦有可能是二皇子?！?/br>
    言外之意就是老子什么都沒說，是十二皇子你自己本就極度懷疑三皇子，結(jié)果我才起了個頭，你就自己巴巴兒的將整條線索鏈全都腦補(bǔ)全了，這實在怪不得旁人。

    十二皇子顯然這會兒才想起來這些話，當(dāng)即怔住了，不過旋即又冷笑起來，有些不耐煩的擺擺手，道：“罷了，管他是誰，且先一個個收拾了便罷！”

    如今的十二皇子很有些仇視心理，恨這個怨那個，看誰都不順眼，恨不得拉著所有人都跟他一樣不幸，不，或許要更不行才能叫他舒坦了……

    便如他所言，左右都不是什么好貨，掐的一個是一個！

    兩人沉默片刻，杜文才拱拱手，小心翼翼的問道：“不知殿下卻要如何做？可有微臣”

    “廢甚么話！”十二皇子很不耐煩的道：“我自有主張，無需你來多言，你只要能說動唐芽敲什么邊鼓，也就夠了！”

    說完，就要端茶送客。

    可等他要去端茶的時候發(fā)驟然回神，發(fā)覺不僅是茶盞沒了，就連原先放茶盞的桌子都被他自己折騰的只剩三條腿兒，眼下正凄凄慘慘的仰面朝天躺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