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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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氏沉默片刻,卻搖了搖頭,道:“這才幾天,算上今兒的老會長,都幾波了?哪里會那么容易放棄?” 這幾年,濟南商會的買賣經(jīng)營中,海商所得占得比重越來越大,眾人正吃到甜頭處,突然牧清輝就不做了,而偏偏他們都沒有這個本事,哪里會依! 夫妻二人沉默半晌,商氏又低低道:“若實在推不過,便去吧?!?/br> 覆巢之下無完卵,正如老會長所言,牧家商號也是濟南商會其中一員,若是商會整體就此低迷,他們家也討不來好。 可牧清輝是真的有些寒了心,確實不大想干了,因此也只是擺擺手,沒說好也沒說不好,含糊道:“睡吧?!?/br> 說睡,卻哪里睡得著? 也不知過了多久,商氏又問南邊偷偷賣了自家船廠并船隊的叛徒該如何處置。 不問則以,一問,牧清輝登時就冷笑起來。 “我已暗中派人找去了,不日就有消息。” 他雖想開了,但想開的內(nèi)容可不包括這個! 想他牧清輝是什么人!十來歲上就敢同人老成精的老父周旋,并成功摁死了他,又將一眾討人厭的小老婆、庶子庶女統(tǒng)統(tǒng)打發(fā)了,該處理的也都處理了,且便是如今有人告發(fā),也沒人查出端倪,何曾吃過這么大的虧! 那廝原先不過是個賣身為奴的窮小子,一無所有,身上一絲一縷,吃的一粥一飯,皆是自己所贈,后來又得了自己的扶持,搖身一變成了南邊聲名大噪的船廠、船隊掌柜的,此恩如同再造。 他非但不思感恩,竟還敢反要自己一口,果然是閃的自己狠了。 打量他牧清輝的便宜是這么好占的么?既做得出,就合該使計謀將自己掐死在牢獄里頭出不來,不然…… 日子就這么不咸不淡的過了大半個月,中間又過了一次端午,更多的人成功或不成功的登門拜訪,漸漸地就只剩下一個主題: 希望牧清輝重任商會會長,帶領(lǐng)眾同仁延續(xù)輝煌。 就連現(xiàn)任濟南知府也在他派人去送了節(jié)禮,叫人送回禮的時候捎了句話,話里話外的意思就是最近本地商界有些混亂無序,且連著幾個月的稅收也不大好,直接導(dǎo)致本地經(jīng)濟看上去欠佳,進而影響了他的政績…… 于是知府大人也希望牧清輝能早日歸位,旁的不說,先將本地經(jīng)濟重新抓上去要緊,也省的他年底回京述職時在眾多同行中沒有臉面。 然而牧清輝有些煩躁。 這么多年來,他一直都忙得昏天黑地,便是過年也恨不得忙活到三十兒晚上,去給城中窮苦百姓發(fā)放完了節(jié)禮才回去同親人團聚,更別說其他的清明、端午、七夕等,更是能免則免,偶爾妻兒大半年都見不到他的面也實屬正常。 如今好容易有空了,他正想歡歡喜喜自自在在的同家人過一個端午,結(jié)果又被這些人攪和了,于是原本的七分不樂意也已經(jīng)漲到了十分。 然而誰也不知道,牧清輝的所謂不樂意還沒到頭。 端午過后,天氣已經(jīng)很熱了,牧清輝照例叫人取了冰塊出來乘涼,結(jié)果取冰塊的下人還沒回來,外頭一個負責(zé)報信兒的門子就氣喘吁吁的進來了。 大熱天的,他跑的又急,這會兒滿面通紅,熱汗?jié)L滾,簡直如同逃難一般。 如今商氏已經(jīng)能起來走動了,見此情景心頭登時咯噔一聲,兩手忍不住得發(fā)顫。 她也是被嚇著了,早先牧清輝被抓走那日,家里頭下人也是這么慌慌張張的進來報信兒,說是官兵來了…… 正想著呢,商氏就覺得自己冰涼的手掌被人握住了,抬頭一看,牧清輝就沖她點點頭,溫和一笑,安撫道:“莫慌,無事?!?/br> 商氏只覺得自己一顆心瞬間安寧下來。 片刻之后,回過神來的商氏趕緊抽回手,又狠狠瞪了牧清輝一眼,不過估計威力不大,因為對方非但沒害怕沒傷心,反而如得了便宜一般美滋滋的笑了。 “能有什么大事,天塌了不成?還是老爺又要被人抓走了,慌什么!”牧清輝訓(xùn)了一回,才問是什么事。 那小廝低頭認錯,又喘勻了氣息,這才道:“回老爺,還真是大事,老會長他今兒一早兒沒了!” 夫妻二人都呆了,齊齊起身問道:“你說誰沒了?” 小廝又重復(fù)了一遍,牧清輝只喃喃的說不可能。 前兒來的時候瞧著也還氣色紅潤的,怎的說沒了就沒了? 這事開不得玩笑,牧清輝也不好多計較,商氏也叫家中針線上的人緊趕著裁幾身素凈的衣裳,預(yù)備明兒登門。 因商氏還有些虛,牧清輝執(zhí)意不許她去,次日只自己出門,結(jié)果燈火闌珊了才回來,滿身疲憊。 原來老會長的身子早就不大好了,當(dāng)年被迫讓位,好歹算是養(yǎng)回來些,不曾想牧清輝突然卷入朝堂紛爭,他被迫再次出山,結(jié)果反而虧空的更厲害了。 前兒牧清輝好容易回來,老會長已經(jīng)覺察到自己時日無多,本想趕緊將這燙手的山芋丟開,卻不想一貫好這口兒的牧清輝竟然一反常態(tài)的死活不接了! 偏又逢端午,沒奈何,他只好硬著頭皮,帶著兩個不大中用還一直內(nèi)斗的晚輩到處撐場面,又是穩(wěn)定人心,又是同外省商會同行交際的,忙了各四腳朝天。在外那幾日,他已經(jīng)到了需要日日喝參茶,含參片,吃保命丹的地步,好容易強撐著家去,當(dāng)天就起不來了,然后濟南城最有名的幾個大夫過來,也不過只多給他續(xù)了兩日的命,到了昨兒早上,終究還是撒手去了。 牧清輝回來之后,半晌無語,表情十分復(fù)雜。 按理說,他們一老一少的,爭了這么些年,相互間明里暗里沒少使了絆子,儼然是恨不得致對方于死地,如今老會長沒了,他去了對手,該高興才對的。 可親眼看著那人直挺挺的躺在棺材里,往年恨不得逼死人的一雙昏花老眼再也睜不開,一絲兒氣息也無的時候,牧清輝并未感受到什么成功的喜悅,相反,他甚至還有點淡淡的失落。 人死了,便是有再多仇怨也沒用了。 商氏也不說話,只陪他靜靜坐著。 過了許久,牧清輝才長長地嘆了口氣,無限感慨道:“就在不久前,我還在牢里想,這回我算是死在那老貨前頭,他算是如愿以償了,回頭還指不定多么得意。沒想到世事無常,我沒死,他倒是先家去了?!?/br> 山東這一帶有個說法,人死了不好說死了,而要說“走了”或是“回老家” 了,也算是對逝者的一點尊重。 商氏聽這話不像,皺了皺眉,道:“什么死啊活的,怪不吉利,快別說了,叫孩子聽了也不像?!?/br> 如今是商氏說什么,牧清輝沒有一點兒不從的,聽了這話當(dāng)即點點頭,道:“你說的是,不說這個?!?/br> 商氏頓了頓,又道:“他年紀本就比你大,走在你前頭也是應(yīng)該,活到這把歲數(shù),也算高壽了,你不必介懷?!?/br> 牧清輝意義復(fù)雜的干笑一聲,道:“斗了這么些年的,突然就沒了對手,心里竟有些空落落的?!?/br> 商氏聞言啐了口,沒好氣道:“要我說,你也是該的,先前兩人烏眼雞似的,如今一個沒了,偏你又在這里這般作態(tài),算個什么樣子!” 說完,又話鋒一轉(zhuǎn),問道:“老會長走的突然,商會其他人又難當(dāng)大任,你可準備好了?” 話音未落,牧清輝就以手扶額,嘆道:“真是想來的不來,無心插柳偏又柳成蔭,若是幾年前的我,得了這消息不定如何歡喜,可眼下,呵,還真覺累得慌!” 話雖如此,可不管是商氏還是牧清輝自己,都知道如此一來,商會會長一職必然還是要落回到他頭上,此事與個人意志無關(guān)。 果不其然,日此一早,商會諸人就在本就支持牧清輝的幾位成員的帶領(lǐng)下來到牧家,開門見山的請他重登會長寶座。 “牧?xí)L,如今商會正值死生存亡之際,形勢之嚴峻比之當(dāng)初您臨危受命之際有過之而無不及,您千萬莫要推辭了!” “我等皆知你非那等貪圖權(quán)勢之人,可值此非常之際,萬望你以大局為重呀?!?/br> 就連那兩個被老會長拉上來從旁協(xié)助的人也硬著頭皮擠進來,從旁幫腔,力勸牧清輝順應(yīng)民意。 老實說,將這些話的時候他們的心簡直都在滴血,任誰要親手將到嘴邊的肥鴨子遞給旁人都是如此感受,可不試不知道,試過之后他們才明白,這會長的位子瞧著光鮮,坐上去可是燙屁股的! 莫說各行各業(yè)各家各戶事情千頭萬緒,光是這一二年好容易辟出來的同南邊商會合作的跑海商一事就將他們折騰的夠嗆:那些人除了牧清輝,誰的賬也不買! 到了這個地步,若牧清輝還一味推辭,那真就要變成商會死敵,萬般無奈之下,只得受了。 不過話還得說清楚。 他也沒隱瞞,只說自己入獄期間,南邊原先一直合作的兩家船廠之一怕被牽累,已經(jīng)單方面毀約,如今他正在努力重新聯(lián)絡(luò),不過具體能不能成,什么時候能成,尚未可知。 說來還是那忘恩負義的逃奴的錯,因他走的慌忙,竟匆匆將船廠和船隊俱都以遠遠低于市場價的數(shù)出手了。如今牧清輝再想重新買回,對方卻是個精明的,料定海運大有可為,不肯輕易出手了。 若牧清輝直接報官,官府查明真相后倒也能幫忙追回,可那樣做無疑就將他一直隱藏著的秘密公之于眾,不說再次引發(fā)上頭覬覦,便是濟南商會這邊也恐再生波瀾,只好吃了個暗虧。 好在月初就派出去追查此人行蹤的阿磐已經(jīng)傳回消息,說已然發(fā)現(xiàn)了行蹤,想來不日就能將他擒獲,倒也能極大的降低損失。 濟南商會眾人聽后紛紛大呼遺憾,又眾口一詞的譴責(zé)起那出爾反爾的小人來,氣氛一時十分熱烈,竟是空前團結(jié)了。 又過了約莫一月,阿磐終于將人捉回。 說來也是叫人啼笑皆非,那小子竟是個多情種子,便是逃命還不忘帶上家中三個姨娘,卻將發(fā)妻拋在腦后。 他卻不知徹底被傷透了心的女人有多么可怕,竟從日常的蛛絲馬跡中推斷出許多事情,一股腦都告訴了阿磐,阿磐本就精明能干,又得了這個便如虎添翼,順藤摸瓜,很快就在臨省郊區(qū)一個不起眼的小莊子上將人捉到。 那人背叛舊主,本就惶惶不可終日,這一日突見阿磐從天而降,直嚇得屁滾尿流,求饒不迭。他是知道牧清輝素來手段的,很清楚這回回去必是生不如死,竟掏了許多銀兩出來,意圖賄賂。 豈不知阿磐替牧清輝去死都毫無怨言,又怎能如他所愿?當(dāng)即大怒,一言不發(fā),直接將這群狗男女都綁了回來。 將人押到牧清輝跟前后,這直漢還憤憤不平的問道:“老爺,要小的說哪里需要這樣費事了,保管小人三拳兩腳下去,打碎他滿口牙,必然什么都說了?!?/br> 那人越發(fā)瑟瑟發(fā)抖起來,哭爹喊娘,十分狼狽,三個姨娘早就嚇暈的嚇暈,嚇傻的嚇傻,哪里敢發(fā)一聲。 牧清輝竟笑了,擺擺手示意阿磐退到一邊,自己卻親自走下來,去那人面前蹲下,用力抬起他的臉,很認真地問道:“我究竟有哪里對你不起,引得你這般背叛與我,嗯?” 那人本就怕得厲害,若是得一頓打罵反倒輕快些,可如今見牧清輝不怒反笑,只嚇得肝膽俱裂,兩排牙齒咔咔作響,一語未發(fā),已然兩眼一翻昏死過去。 見是這個結(jié)果,牧清輝越發(fā)無奈,只得對著阿磐追問道:“老爺我有這么嚇人么?” 阿磐憨憨一笑,道:“哪里是老爺您嚇人,只是這小子做賊心虛罷了。” 說完,又上前揪起那廝衣領(lǐng),將人徑自提起,不屑道:“老爺,卻該如何炮制他?” 到了這般田地,牧清輝也沒了追問的心思,只覺得索然無味起來,便擺擺手,道:“將銀錢藏匿之地都問明白了,算上他這些年的家私,差不多也就夠了,之后么,便把人丟到東邊金礦做苦力去吧,莫要沾了人命,倒叫佛祖怪罪?!?/br> 此人背叛自己之后一路逃亡,惶惶不可終日,又怕露了端倪,因此竟不大敢花費,得的銀子約莫大都還在。 且這些年他在南邊頂了半邊天,也是一方豪富,家私甚重,不下二流商人,一發(fā)討回來,恐怕還有剩呢。 阿磐粗聲粗氣的應(yīng)了,聽到最后卻又嘿嘿笑了,道:“老爺又說笑,恁什么時候信過佛祖?” 說的牧清輝也樂了,佯怒道:“好小子,竟敢消遣老爺了,還不快去?” 至此,牧清輝一事算是塵埃落定。 在濟南府鬧得天翻地覆的當(dāng)兒,杜瑕這邊卻也著實經(jīng)歷了痛徹心扉的一回。 皇太子的忠實支持者奉命前去江南一帶抄家,因資產(chǎn)甚重,光是清點就需要好些時日,又要登記在冊,為防有變,便先將這三家的家眷押送進京。 七月初九,時隔數(shù)年,杜瑕再次見到了方媛。 因是皇太子命令不許探視的,那些看守正愁沒錢入賬,可巧杜文上下打點,叫杜瑕進來,上到牢頭,下到小卒都極其奉承。 杜瑕見狀又喜又嘆。 喜的是管理稀松,好歹自己能進來瞧瞧;嘆的是皇太子這般處事,上行下效,根本做不到令行禁止,連帶著小小牢頭都敢賣弄權(quán)勢,大肆斂財,真是叫人不知說什么好了。不必遠了說,單看薛崇主辦的時候吧,當(dāng)真是鐵面無私,誰也不敢越雷池一步! 被抄的三家都是江南一帶有名的富商,這幾年更是原因不明的扶搖直上,儼然已經(jīng)從三流飛躍到了一流,家眷仆婦便極多,一整座大牢都裝不下,還是先臨時空了兩座廟和一所前幾年犯官的舊宅子,好歹才塞滿了。 柳家在揚州府也算顯赫了,便是個二等仆婦也一般的穿金戴銀,更何況是方媛這個少奶奶?揚州又素來是富庶之地,當(dāng)真是一腳出八腳邁,穿不遍的綾羅綢緞,戴不完的金玉珠寶,不知引了多少人明里暗里羨慕。 可現(xiàn)如今…… 負責(zé)抄家的官員和兵士固然能撈油水,可負責(zé)押送人的就沒什么,且又路途遙遠,保不齊中間遇上什么風(fēng)刮雨淋,十分辛苦。而一般被抄家的這些人都非富即貴,莫說身上的首飾,便是隨便一件衣裳,一個荷包也都十分值錢,因此許多人便想盡辦法從這些人身上榨油水。 從江南到開封本就極其遙遠,便是車馬兼程也要將近一月,更何況是步行,這些原本光鮮亮麗的富商家眷們已然麻木了。 杜瑕一路走來,就見她們個個灰頭土臉,兩眼無神,目光呆滯,如同行尸走rou一般,哪里還像個活人! 牢頭親自帶著杜瑕到了一間破屋子外頭,抬手將窗欞拍的哐哐作響,里頭眾人登時如驚弓之鳥,嗷嗷亂叫,擠作一團,幾個年紀小的竟哭了起來,十分凄慘。 見此情景,杜瑕面露不忍,那牢頭卻顯現(xiàn)出一絲扭曲的成就感,這才對里頭喊了起來:“方氏,方氏!有人來看你?!?/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