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節(jié)
云母感到白及手上的溫度,瞇著眼嗚嗚地蹭了蹭他的手,然后又用力地蹭了蹭他的衣服,像圈地盤似的。白及見她如此,薄唇微抿,似是若有所思。不過,還未等他想出什么來回應(yīng)云母,書房的門卻忽然響了起來,白及院中的小書童跌跌撞撞地跑了進來,看到白及和他腿上的狐貍一派人狐靜好的架勢,書童不覺“咦”了一聲,抬手揉眼睛。 書童還以為白及先前就將白狐放跑了,自從云母第一次來之后就沒有再見過她,因此很是意外。不過白及卻莫名有種自己在做什么被撞到窘迫,待反應(yīng)過來,已經(jīng)下意識地用袖子將云母一攏,假裝什么都沒有發(fā)生地閉眼道:“何事?” 童子還是很在意那只白狐貍,但因為被白及罩住了,他拉長了脖子也沒能看見,只好道:“郎君,晉王又來遞帖子了?!?/br> 說著他不安地瞧了眼白及,問道:“……要見嗎?” 童子獨自侍奉白及多年,自是曉得自家郎君喜愛清靜,尤其厭惡被打擾。與據(jù)說當年有感于對方誠意、會在對方反復(fù)多次謁見后回應(yīng)訪客的白狐先生不同,白及是說拒就拒了的,這些年來他見過的人本來就少,從未有過例外??墒菚x王畢竟身份顯赫,又是皇帝中意的幼子,盡管據(jù)說對方脾氣不錯,可書童以一個小小庶民的心態(tài)來講,是有些怕郎君出事的。 童子忐忑地看著白及,白及卻是一頓。 ……又是晉王。 他心里有一瞬間的怔愣,因直覺自己與對方有一番淵源,多少也是有些在意的。不過,白及的手指在手中的書卷上摩挲了一會兒,還是道:“不見?!?/br> “是,郎君?!?/br> 聽白及果然還是不準備破例,書童感到失落,不過還是聽話地乖乖跑出去了。待他走后,云母才從白及的袖子底下爬出來,拿腦袋頂了頂師父的腰,疑惑地歪頭問:“晉王?” 白及又伸手摸了摸她的腦袋,“嗯”了一聲。 沉默片刻,他又補充道:“無妨的,不必擔心。” 云母聽師父語氣篤定,便相信了,點了點頭,對別的也就沒有在意,只是莫名地記下了“晉王”這個名字,接著就打了個哈欠。 午后暖陽,時節(jié)宜困。 白及看著云母在他膝上懶洋洋地蜷成一團,見她這回是當真犯困睡著了,他便抬袖將她往自己這邊摟了摟,免得她不小心摔下去,然后才拿起書重新讀了起來,將晉王的事暫時放下。 ……不過,盡管白及拒了對方的拜帖,但有些人并不是被拒了帖子就會不來的。 又是一日午后,白及獨自一人在屋中翻書。因這日云母還未來,他便主動開了門等她,誰知狐貍沒等來,卻忽然感到屋內(nèi)光影一暗,下一刻,白及便感到有人坐在他對面,他抬眼一看,便看到一個青衫持扇、生了一雙上挑桃花眼的年輕男子。他見白及抬頭,便首先搖了搖扇子,笑著道:“白先生?!?/br> 用得稱呼很是尊敬。 白及此時自然認不出玄明,他只覺得明明是未曾見過的人,卻似曾相識。 這種感覺與之前見云母不同,雖是覺得對方眼熟,但感情上并無許多觸動。白及沉了沉聲,已知對方身份,便喚道:“……晉王。” 說來奇怪,他竟然并不意外對方會在此出現(xiàn)。但饒是如此,白及仍是微微蹙眉,問道:“你……” “冒然來訪,還望先生莫要覺得唐突?!?/br> 不等白及將問題說出口,玄明已然笑著自報了情況道:“我命隨從給先生遞了兩次帖子,可都未曾得到回音,我想許是中間出了什么狀況,便只得親自來看看了?!?/br> “……可我并未聽到通報。” “我本是想讓人通報的,誰知先生家的墻長得太好,我還未來得及走到門口,便想爬上一爬,一不留神,就已經(jīng)進到這里了。” 白及:…… 玄明笑得坦蕩自若,仿佛身為王侯的自己剛才并沒有爬墻,他的手指放在白及隨意疊放在桌前的字畫上扣了扣,閑聊般隨意地道:“我聽聞先生品行才德已久,今日總算得以一見,心里高興得很?!?/br> 白及并未接話,只是搖了搖頭道:“王爺不該在此?!?/br> 玄明會意一笑,答道:“無妨,我今日是獨自來的,無人知曉……如此,先生可是放心了?” “……” 白及一頓,倒不知如何回答,只是安靜地看著玄明。 帝王幼子,自幼天資出人、過目不忘,年紀漸長后亦是才德出眾,若說有什么缺點,唯有性格隨性懶散,有點不按常理出牌,可悟性卻是極佳的。他是當今天子老來之子,又生得如此品貌才能,自是分外得帝王愛護,按說本該有些“前程”,只可惜…… 生得太晚了。 陛下奪天下之時已近不惑,如今已過了知天命之年。天子勤政,奪得江山后事事親力親為,身體早已大不如前,尤其是今年年初病情加重,纏綿病榻不起已有數(shù)月,此時朝廷之中已是暗潮洶涌,新形成的各個勢力互相試探,只覺得天色一天一個樣子。 當今天子共有六子,前五子皆生于天子奪得天下之前,唯有晉王生在之后,這時機生得討喜,又是幼子,故他難免得了許多溺愛,長到如今可以說是順風順水。只是得了父親喜歡的孩子,卻未必能得幾位兄長的喜愛,尤其是其他人都年長他許多歲,都同父親打過江山、吃過苦、共過患難的時候……唯他一個生在太平之中,從小榮華富貴,也就顯得分外突兀。且仍舊是因他生得晚,幾位哥哥早就長好了,朝中勢力看看行情按碟下菜,早就各自劃分得勢均力敵,晉王雖是條件不錯,但終究長成得太遲,根基薄弱,猶如一葉無根之萍,頗有幾分凄涼。 如此一來……他天賦最好,最得寵,年紀卻是最小的,哪怕晉王一直沒表現(xiàn)出過什么野心,仍著實尷尬得很。白及先前見了帖子就閉門謝客,除了他不喜見外人,也疲于應(yīng)對侯爵之外,多少亦有這些方面的考量。 玄明顯然曉得白及心中意思,也沒有想要因自己的處境連累他,他對這等境遇約莫早已熟悉,便不覺得窘迫,只笑著道:“先生不必擔心,我來并沒有為難先生的意思,只是偶然見了先生解得十道玄謎,覺得甚有意思,便想來探討一……嗯?” 忽然,玄明話還未完,視線卻像是被什么東西所吸引。 他瞇了瞇眼,從白及桌案上輕輕拾起一根白色的毛發(fā),拿在手上擺弄了一下,貌似不經(jīng)意地道:“先生這里,有養(yǎng)狐貍?” 第112章 第一百一十二章 聽到玄明這么問,白及幾乎是立刻慌亂了一瞬,唯有臉上還是萬年不變的沉靜。他抬眸靜望著玄明,眼中似有詢問之意,只是玄明只說了那一句,便捏著手中的白毛把玩起來,邊玩著邊道:“……白狐,倒是少見。尤其還是在這長安城中……” 那根毛毫無疑問是云母的,她這樣的仙狐其實一般是不太掉毛的,但前幾日那小白狐站在桌上搖尾巴時不小心碰翻了筆架,這才被稍微勾掉了幾根,沒想到并未清理干凈…… 白及看著他玩手中的狐貍毛,心中不由得騰起些許不悅。他蹙了蹙眉,道:“王爺對狐貍有興趣?” 眼前的晉王進屋單憑一根白毛就斷定是狐貍,這判斷能力著實驚奇,很難令人不覺得奇怪。 玄明聞言,倒是不否認,只摸了摸下巴,道:“的確有些興趣。不過與其說是對狐貍,不如說是對傳說中的狐貍精吧……” 說到這里,玄明略有深意地停頓了一下,并未繼續(xù)說下去,只笑著用手指點了點桌子,然后便貌似隨意地將那根狐貍毛放下了。 雖也是漂亮的白毛,光亮歸光亮,可心里卻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覺得應(yīng)當并不屬于自己熟悉的那只。 身如神女,眼同稚童,眉目含情,神態(tài)卻又含傷,求而不得,令人心揪得很。 且明明是初見,卻仿佛曾經(jīng)見過一般,仿佛一直在等她一般。 玄明瞇著眼,翻了白及桌上的茶杯就給自己倒了杯茶,拿起杯子抿了一口,才有幾分悵然地微笑道:“傳聞狐者乃獸中之靈,其所化女子飄忽若神,迷離似魅,神秘莫測……白先生難道不覺得有意思嗎?” 白及:…… 白及腦內(nèi)浮現(xiàn)出自家抄個詩都笨拙不已、什么都寫在臉上的小狐貍,只覺得晉王若是當真見到狐貍精,怕是要失望。 白及胸口一軟,卻在心里嘆了口氣。待這口氣嘆完,他又淡淡地看向玄明。 晉王今年正是適婚之齡,外貌出身才學皆是上上,且意態(tài)風流,平日里若有意,想來不會缺女子傾慕,只是至今未曾聽說沾染風月……白及一頓,莫名從對方略帶惆悵的口吻和含著悵然的眉宇間感覺出了幾分他有意中人的味道。但這畢竟不關(guān)他的事,白及只是看了一眼,便不再在意。 這時,晉王道:“其實我也的確算是與狐貍相處過一段時間……不過,還是不同先生提這些閑事了,還是說回玄謎吧。先前說了我已看過先生解得玄謎,覺得有趣,才特意前來想與先生談玄……不知白先生可是介意?” 白及早已知道了對方的來意,既然他都說了是一人前來無人知曉,索性也就不拒了,端端正正坐好,擺出聽音之態(tài)。玄明見狀笑笑,也不推脫,直切正題地說出自己的見解。白及起先閉著眼沉著神聽,聽到后來卻不禁有些意外。當今圣上打江山時請了善清談的白狐先生出山,自然是個喜愛玄術(shù)的,傳聞中新帝喜愛這個幼子通透,白及本也不算注意,但此時聽來,竟是發(fā)覺是真的。 玄明道:“先生解得謎自是滴水不漏,只是似與白狐先生乃是一脈,在我看來,未免有些死板。上山之路有千條,又何必執(zhí)著于一處?” 白及答:“路有千行,其道如一?!?/br> 玄明問:“何為道?” 白及答:“心不改,步步專一?!?/br> 玄明一頓,淺淺一笑,抬手搖了搖扇子,說:“如此,我倒是同先生的?!?/br> 兩人聊到此處已是聊了許久,該談的都已談完,也算達成共識,彼此都有些累了。書室中靜默片刻,玄明忽然轉(zhuǎn)了話題道:“既然談到這個……說起來,白先生最近是不是為情所困?” 玄明的前半句話和后半句話著實聽不出什么聯(lián)系,話題轉(zhuǎn)得突然,且白及本就是外人面前分外寡言的性子,今日與玄明說得話也是破天荒得多了。可縱然兩人隱隱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投契之感,以白及的性情,也是不大愿意與外人談?wù)撨@等私密的話題的。故他一愣,疑惑地看向?qū)Ψ健?/br> 玄明笑著指了指白及桌上壓在書卷下露出一小段的綢條,那綢條上能看見的湊巧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八個字。 白及:…… 便是白及,此時亦不禁覺得耳根燙了幾分。 玄明道:“我雖不知你要將這條綢子給誰,可若是要討女孩子的歡心,我倒是有個提議。” 玄明滿臉寫著“想不到先生表面正經(jīng),實際也是有情之人,本王覺得好驚喜”,稍稍停頓,他頗為欣慰地吐出八個字道:“這月十五,月夕燈會。” 說罷,他又笑言:“先生不太出門,許是不知這日長安放燈。難得良辰美景,錯過豈不可惜?若是有心,不如帶了人去看看?!?/br> 說到此處,玄明禮貌地站起拱手,說:“既如此,今日我便告辭了?!?/br> 這等說來就來說走就走的不速之客,若是之前,白及定是不送的,不過今日聽說玄明要走,他還是略微怔了一瞬,方才道:“……走正門?!?/br> 玄明大笑稱是。稱完,他又與白及道別,轉(zhuǎn)過身要走,誰知才剛轉(zhuǎn)過身都未出步子,玄明卻忽然定在原地,看著門前方向,不自覺地“誒”了一聲。 白及一愣,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云母恰在此時走進來,她是狐形的,又想著要見師父心里急,故而走得蹦蹦跳跳,嘴里還叼了個松果。 云母哪里想得到一踏進師父的書房就看到兩個人,待看清玄明的臉,她驚得嘴一張,口中的松果“啪”得一下掉在地上,云母也來不及撿,等回過神來拔腿就跑,一口氣沖到師父身后,在白及后面探出腦袋慌張地望著玄明。 白及見她忐忑不安,熟練地長袖一展,將云母護在袖中。 玄明看到云母也是吃驚,他原先雖然從狐貍毛看出白及這里有白狐貍來過,卻沒想到比白玉要小這么些,故而在原地呆站了一瞬,才笑道:“這就是先生養(yǎng)得狐貍?原來還是個未長成的,倒是可愛。” 云母臉“蹭”得一下紅了,她狐形是長得小了點,可人貌早就是成年了的,聽玄明說就覺得有點丟臉,但她看著玄明心中的吃驚早就多過其他情緒,一時也沒心情嗷嗷叫。 玄明神君?雖說額間沒了紅印,可這長相……絕對是轉(zhuǎn)世歷劫的玄明神君吧?! 云母驚得難以形容,幻境之后,她還是頭一次見到這位被罰下凡轉(zhuǎn)世歷劫的神君,還是在這種情況,難免驚詫,偏偏師父此時失了記憶,還沒法理解她的驚訝。 玄明盡管覺得這小白狐看自己的眼神有些奇怪,可也沒有多想,笑了笑便走了。剩下云母在玄明走后還驚著,過了好久才從震驚中回過神來。 沒想到玄明神君的轉(zhuǎn)世也在長安。 不過對方走都走了,云母也沒法再琢磨太多,心里突突跳了幾下就算了。她暫時將這事放下,重新跑回門口去拾回了松果,然后將松果將白及膝蓋邊一放,高興地直搖尾巴。 白及一愣,問道:“送我的?” 云母點頭,拿腦袋蹭他。 她本來想送花的,只是草木有靈不能亂摘,否則說不定哪位有仙緣的靈植就被她斷了仙路,她在山上逛了好半圈沒找到落下來比較完整的花朵,只好撿了這個松果。 白及摸了摸她的頭,拿起松果看了看,雖是個從樹上落下的果子,但形狀卻難得漂亮的,也很干凈,看就知道是被仔細選過。盡管只是小禮物,可終究是一番心意,白及心里還是有種難以的形容的感覺,他思索片刻,就將松果拿起來擺在了桌上作裝飾,然后又低頭看向已經(jīng)爬到他膝蓋上打滾的小狐貍。 她現(xiàn)在看起來好像已經(jīng)將之前的情緒忘了,只是白及還記得她前些日子情緒莫名低落還賴在他懷里撒嬌的樣子。他其實并不知道如何安撫人,可想起晉王走時說得話…… 白及先前面上不顯,實際上卻是將玄明的話記到心里的了。他動了動喉嚨,道:“這月十五是月夕日,長安放燈,你可要同我去看?” 白及說得流利,只是語氣里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他定定地看著云母, “……誒?” 云母原本打滾打得歡,聽到這話立刻坐了起來,驚喜道:“燈會?當真?” 但是說完,她耳朵又不覺抖了抖,有些羞澀地低了頭,只覺得師父是在約她同游……過了片刻,又高興地點頭,然后“嗷嗚嗚”地叫了幾聲,往師父懷里一扎,自然地搖尾巴。 白及看她高興便松了口氣,只是見云母如此,也不曉得他讓她好好想一個月,她想過了沒有。如此一想,白及又忍不住心里一嘆。 第113章 第一百一十三章 燈會的日子來得頗快。要同師父一起出去,云母既是忐忑又是不安得很,賞燈前幾日就自己在屋里急得團團轉(zhuǎn),只是她無論如何也不好意思將自己喜歡師父的事告訴母親,故而想來想去,只好偷偷摸摸跑去南海找赤霞師姐出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