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五從來到這里，其實還根本沒見過其他的妖。她凝目望著她們，沒有說話。

    那些貓女卻都很熟悉她。這段時間以來, 都是她們在照料她。后來凡女縮水成了幼崽, 她們都嚇了一跳, 但照料起她來, 就更加小心細致了。

    “幼崽醒了?！?/br>
    “快喂她喝水。”

    “擦一擦?！?/br>
    “喝點這個補充體力，她看起來好虛弱喵?！?/br>
    玉瓶送到嘴邊，楊五張嘴喝了。不知道是什么汁液, 也能飽腹，但沒有瓊果汁喝下去后遍體暖洋洋的感覺。

    “姑姑！”

    “姑姑來了！”

    “姑姑，妖君怎么說？”

    聽到貓女們七嘴八舌的聲音，楊五靠在一個貓女的肩上，抬頭看去。

    后來的這個貓女顯然年紀要比其他貓女大些, 行止間沉穩(wěn)了很多。她揮揮手, 道：“你們都下去?！?/br>
    貓女們嘀嘀咕咕的離開, 還對扶著她的那個貓女道：“照顧好幼崽啊?！?/br>
    幼崽應(yīng)該指的就是她。楊五看看自己的手, 迎風丹效力已過，她的身體現(xiàn)在呈現(xiàn)出這具rou身真實的模樣了。

    使女長坐到圓床邊，嘆了口氣道：“妖君命我送你離開。”

    楊五還沒開口, 扶著她的貓女先搶著說話了：“怎、怎么這樣？幼崽還小呢，她離開這里可要怎么辦喵？”說著，就眼淚汪汪起來。

    楊五無語。不知怎地，對這些貓女，討厭不起來。

    使女長目光慈愛的看著她。

    楊五此時頭痛漸消，身體也恢復(fù)了力氣，便從貓女身上離開，坐直身體問道：“送我去哪里？”

    “妖君說，隨你的意思?！笔古L用了春秋筆法。實則青君說的是，隨便，別在這兒礙他的眼就行。

    她身上沾染的神君的氣息，他已經(jīng)全部剝奪，也已經(jīng)知道了神君轉(zhuǎn)世的身份?，F(xiàn)在楊五再出現(xiàn)在他眼前，他總是怕控制不住手癢想殺了她。干脆遠遠送走。

    她便是要修煉，也不是一時半會能見效的事。

    這聽起來，像是讓她可以自己選。在這個荒唐的世界里待了這么久，竟也有了一回可以自己選擇的權(quán)利了。

    如果說之前楊五還有什么想法，在經(jīng)歷了妖域這一遭之后，她再也沒有僥幸的念頭。

    青君給她的功法還不知是否真的能修煉，就算能，以她在長天宗了解的情況，從無到有，從弱小到強大，也要經(jīng)歷漫長的歲月。

    弱小的她，繼續(xù)待在這里，就算沒有青君，也會有藍君，紫君。對這樣的她來說，安全的地方只有一處，不用再猶豫。

    她回視著使女長，道：“那麻煩送我……去凡人界吧?！?/br>
    楊五在她曾經(jīng)縱身跳下的露臺登車。

    那車由一頭憨頭憨腦的靈獸拉著，車外坐著一名頭上長角的健壯護衛(wèi)。

    楊五沒想到從那道寬闊大門中出來，外面會這么冷，竟然在下雪。她的體質(zhì)其實已經(jīng)不怎么畏寒，這種溫度一件夾衣足矣。只是乍然從溫暖的內(nèi)室來到外面，又是在高空，寒氣撲面而來，毫無防備的，就打了個寒顫。

    身邊的貓女立刻就取出一件斗篷給她披上，系好帶子，還想要給她拉上風帽。楊五無語了一下，伸手擋了。

    “幼崽要穿好衣服，你是凡人呢，身體不如我們的，容易生病。”貓女道，“這是姑姑說的。”

    被叫作“姑姑”的使女長就跟在身后，聞言道：“你記得就好。路上照顧好她。”

    “記得啦，姑姑?！必埮畾g快的道。

    領(lǐng)了送她離去的差事的，就是這只年輕的貓女。對能領(lǐng)了差事到外面去這件事，她很是雀躍。一忽兒才為楊五要離開傷感得眼淚汪汪，一忽兒又心癢難撓的想趕緊出發(fā)，心性十分的跳脫。

    車廂里寬敞溫暖，車門關(guān)上，憨頭憨腦的靈獸腳下踩著火焰，拉著車子在天上斜飛。

    楊五從窗縫里向外望去，占地極廣的宮殿，最高的高塔，便是青君的寢殿。宮殿之外，竟是繁華城池。井字街道，屋宇一樣的重頂飛檐，樓臺亭閣，若不是街上行走的人樣貌上總會有些奇異特征，真以為正置身于人類的城市中。

    拉車的靈獸面相憨，速度卻快。妖族的城市在她的視野中漸漸遠去。

    對此地，楊五完全陌生，發(fā)生的許多事更讓她不可能有什么留戀。她瞥了兩眼，便移開了視線，對上了一雙淚汪汪的眼睛。

    “幼崽……”貓女離宮的興奮過去了，就又開始眼淚汪汪了，“幼崽為什么不肯接受妖君呢？”

    “好好給妖君道歉，說不定妖君就讓你回去了呢。”她說，“妖君是又強大又仁慈的大妖啊，一定會原諒你的。”

    又強大，又……仁慈的大妖啊……

    果真是立場不同，看世界的角度都不一樣。楊五面無表情，目光冷淡，根本不接這個話。

    貓女恍悟，忙道：“啊！還沒跟你說，我……我叫阿芒。這段時間一直是我負責每天給你翻身，我怕你躺久了身體會酸疼，我還每日里幫你按摩身體來著?！?/br>
    楊五沉默了一下，問：“多久了？”

    “?。俊?/br>
    “我來到這里多久了？”楊五問。在祖竅里，她是感覺不到時間流動的。

    “妖君把幼崽帶回來有七個月啦?！必埮馈?/br>
    楊五“哦”了一聲，視線放空，盯著車里的空氣。并沒有興趣與貓女說話。

    貓女覺得很委屈。

    幼崽躺在那里不動的時候，五官精致，皮膚雪白光滑，漂亮極了。

    從她縮水成幼崽，妖君不再寵幸她，大家就每天都給她換上漂亮的衣服，把她妝辦得干干凈凈，整整齊齊，然后一起盼著她能夠早日醒來。

    誰知道醒來的幼崽完全沒有熟睡的幼崽可愛。對她這么冷漠，而且目光嚇人。阿芒是做錯了什么嗎？

    想著想著，貓女就又淚汪汪起來。

    楊五目光放空了一會兒，抬眼就對上了貓女那雙淚汪汪，又含著期待的眼睛。

    她對這貓女全然陌生，貓女卻對她很熟悉，行止間總是透出一股親熱。這中間的落差令她微感不適。

    她沉默了一會兒，忽然道：“阿芒……”

    貓女眼睛一亮。

    楊五道：“給我講講妖君吧?！?/br>
    死變態(tài)的狐貍想殺她，一如她想殺他。雖不知道為什么他竟不動手殺她，她還是應(yīng)該多了解他一些，以備萬一。

    “妖君啊，是我們妖族最強大、最仁慈的大妖啊，連北君都敗在他手里喵！”一說起青君，貓女就兩眼發(fā)亮，全是溢美之詞?？吹贸鰜硎前l(fā)自內(nèi)心的崇拜青君。

    “我聽說，將軍們已經(jīng)打下了北域的一半啦。這么下去，到明年，妖君就能一統(tǒng)妖域了！”她興奮的說。

    她的表情簡直稱得上是瞬息萬變，才興奮雀躍過，忽地就傷感起來：“我們貓族在北域還有好幾個分支在受苦呢，真希望將軍們趕快把北域打下來，把大家都接過來，在妖君這里，就不會受苦了喵?！?/br>
    “北君的妖都太壞了，年輕的貓女都要去做女奴，經(jīng)常會死的?！彼蹨I汪汪?！昂軕K很慘的?！?/br>
    楊五抬眸，掃了眼她嬌美的臉龐和凹凸有致的身材，垂下眼眸。

    “后來，妖君修成了大妖，割據(jù)了南部妖域。有在南域的貓族，跑回北域跟當時的族長說，青君是好妖。族長就帶著大家逃到這邊來了。青君果然是很仁慈的大妖啊，他讓我們貓族的女子作王宮使女，從來不打殺我們。他對我們真的很好很好的?！?/br>
    “我們家這一支，當時留在了北域，好慘好慘的。后來到了我奶奶這里，有個人族的女子幫她逃出來了。奶奶說，那個女子后來一定死了，她一直都好內(nèi)疚的?！?/br>
    楊五凝目：“人族？”

    “是的呀，北邊以前有好多人族女子的，都是北君的妖從人域那里搶過來的。她們也好慘好慘的。北君好壞的，不會像青君對你這么好……”

    楊五的目光如刀子一般割過來，貓女嚇得差點咬了舌頭。

    “青、青君對幼崽……真的很好啦?！彼澲曇粽f。說完，像是又有了點勇氣，道：“真的真的。我進入王宮做使女也有快二百年啦，從來沒見過青君寵幸過誰啊。你是第一個啊。”

    “姑姑們都說，這是好事。青君說不定就能定性成年了?！?/br>
    楊五盯著她，道：“什么意思？”

    貓女見她感興趣，忙道：“青君自己，也是幼崽啊?！?/br>
    “青君是陰陽體，在魅狐里也是很少見的一支。他們這支，在成年之前，可隨意轉(zhuǎn)換雄雌。但要徹底選定一個性別定性，才能成年?！?/br>
    “按說，至少要成年才能修成大妖啊。不不不，魅狐真的很少出大妖的。只有青君這么厲害。”

    “他雌雄未定，就直接修成了大妖。可只要雌雄未定，他就不算是成年，幾千年了，一直都是幼崽?！?/br>
    “將軍們都說，青君若是定性成年了，修為還可以更厲害的?！?/br>
    “所以青君寵幸了幼崽，大家都好高興的。青君這次一定是下定決心作一只雄狐了。”

    “幼崽、幼崽！我們回去，你去跟青君說說好話好不好？”貓女一臉希冀，“青君脾氣好好的，從來不對我們發(fā)脾氣。你好好求青君，留下來好不好？”

    楊五卻問她：“去凡人界，要多久？”

    貓女失望的垮下臉：“八天?！?/br>
    晚上，他們露宿在野外。生活的細節(jié)上，便能看出人和妖的區(qū)別。

    如周霽這樣的修士，其實根本不懼寒冷，露宿的時候，卻依然會支起結(jié)界，隔絕寒氣。只是因為作為人類，本能的習慣于在屋舍庇護之內(nèi)與自然相處。因為這樣，更舒服。

    但貓女和護衛(wèi)，僅僅是尋了個避風的地方生了堆篝火而已。地上鋪張氈子，護衛(wèi)和靈獸偎在一起就直接睡了。

    貓女還好，和楊五一起睡在了車廂里。

    楊五睡到半夜驚醒，貓女已不在車廂內(nèi)。一轉(zhuǎn)頭，直立的獸影投在了車窗上，晃動。

    楊五瞳孔驟縮，翻身坐起時，綠刃便已在手，刀鋒沖外橫在身前。

    再看，那影子雖是獸型，頭上卻生著角，并不是那尖嘴立耳的模樣。細聽，貓女嗯嗯啊啊，聲音中透著歡愉。顯然是兩廂情愿，一晌貪歡。

    楊五盯著那影子片刻，閉上了眼。

    她退入自己的祖竅，隔絕了外界的噪擾。

    祖竅中，有一團小小的光。那是青君硬灌入她腦海中的妖族功法。他說，她可以修妖道。

    楊五并不相信他。他是個惡心、狡詐又沒有底線的家伙，居然，還是個幼崽。簡直滑天下之大稽。

    但楊五站在那里想了想，又的確想不出來青君如果騙她，所圖為何？他明明，一根指頭便可以摁死她的?；蛟S……是忌憚沖昕？

    明明已經(jīng)為王，明明，已經(jīng)是妖域無敵的存在，卻一心給自己找一個主人。或許人和妖的價值觀，真的是完全不一樣。

    畢竟，只是畜生。

    楊五看了一會兒，伸出手，摸上那團光。

    光團被觸發(fā)，在她面前化作卷軸展開，一行行遒勁有力的字發(fā)著光，次第閃現(xiàn)。楊五讀了一段，發(fā)現(xiàn)她遇到了閱讀困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