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生提韁，縱馬越過溪澗，沖向水邊。綠刃，已經(jīng)出鞘！

    天還沒全黑，那些人已經(jīng)點了火把。

    他們是負責(zé)收尾打掃之人。這里離他們的寨子太近，這么多尸體不拾掇了，會引來狼群，還會養(yǎng)著狼群。狼一窩一窩的生，到時候麻煩的是他們。上頭令他們把尸體掩埋。

    他們?nèi)瞬欢?，七八個，分工協(xié)作。有幾個人在挖坑，另幾個人在搜索尸體。明面上的大件細軟都已經(jīng)被搜掠走了，但總會有些遺漏，便成了他們這些負責(zé)掃尾之人的福利。

    “饒、饒命……”一個身受數(shù)刀，卻還沒死透的老者奄奄一息的哀求。

    拿刀的人毫不客氣的抹了他的脖子。老者眼睛凸出，喉頭鮮血汩汩，再說不出話來，就此死去。拿刀的人從發(fā)髻到腳底，捏遍老者全身。捏到襠下的時候，摸到了硬物。

    “有貨！有貨！”他喜道。

    旁邊的人也湊了過來。他們用刀割破老者褲襠，從他的褻褲里摸出來兩根金條，頓時笑逐顏開。

    “收好！待會一起分！”正在挖坑的一個漢子道，一轉(zhuǎn)頭，忽地大怒，“馬老二，你干甚呢！”

    馬老二解了褲子，正扛著一具女尸的兩條光腿聳動。聞聲氣喘吁吁的笑道：“這個還……熱乎著，我先……快活一把?！?/br>
    挖坑漢子怒道：“死人有什么好快活的！寨子里又不是沒有活的！滾來干活！再給老子躲懶，割了你的把兒！”

    馬老二喘著：“就來，就來?！币魂嚧髣?，登了極樂。閉著眼渾身抽搐幾下，睜開眼想吁口氣，忽地大叫一聲！聲音又戛然而止！

    挖坑漢子聽他怪叫，惱怒道：“丟就丟了，鬼叫什么！”一轉(zhuǎn)頭，忽地就僵??！

    馬老二跪在地上，肩上猶自扛著死去女人的腿，自家的大好頭顱卻滾落在地。失了頭的脖頸，鮮血井噴！

    挖坑漢子想大叫，眼前卻全是陰影。健馬從天而降，綠色的刀刃翡翠一般的映綠了他的視野。脖子上一涼，世界忽然旋轉(zhuǎn)，上下顛倒……

    竹生來的太晚了。這些人已經(jīng)掃了一遍尾，該補刀的都補了。

    竹生在尸身中梭巡了一圈。隊伍前些天死了不少人，路上又掉隊不少，有些人棄了原來的行進方向，朝別的方向去了。到這里，剩下的只有幾十人。以和范大先生同鄉(xiāng)的幾家富戶為主。

    那些人全死了，馬車牲口都不見了。竹生看了一圈，沒看到范家人。不知道是逃了，還是……

    竹生沉默了一會兒，還刀入鞘。牽過韁繩，準備離開。

    某處忽然發(fā)生輕輕響動。

    竹生倏地轉(zhuǎn)頭，大步過去，扒開了一具臉朝下的尸身。那尸體下面是道小溝，溝里赫然藏著一個滿臉、滿手都是血的孩子。

    “大王饒命！大王饒命！”那孩子邊哭邊發(fā)抖道。

    竹生看了他一會兒，彎腰把他從溝里提了出來。那孩子站在地上，只比她矮一個頭，看起來八九歲的模樣。被拉上來，猶自驚魂未定，嗚嗚哭著。待抬眼看到周圍再無活人，驚喜道：“jiejie！你把強人都殺了？你好厲害！”

    竹生看著他，問：“還有活人嗎？”

    她眸光平靜且平淡，令男孩心中一突，嗚嗚哭道：“很多女人被搶走了……”

    竹生問：“往哪邊去了？”

    男孩指了個方向。竹生取了根火把，翻身上馬。男孩忙抱住她的腿道：“jiejie，別丟我一個人在這里！”

    竹生一俯身，抓住男孩肩膀。男孩只覺得肩膀仿佛被鐵鉗鉗住一樣，身體一輕，就被拉上了馬，坐在了竹生身前。

    “我看見他們往這邊去了！”他指了個方向。

    “拿著。”竹生把火把塞到他手中，一拉韁繩，撥轉(zhuǎn)馬頭，朝著他說的方向去了。

    許是火把有些沉。那男孩斜舉著火把，竹生能感覺到他手臂僵硬。一路上，他還換過幾次手。

    天色完全黑了?；鸢涯苷樟恋木嚯x有限，再遠些的前方，于男孩來說就是一團漆黑了。竹生卻其實一直放開著神識，前路一清二楚。

    行了一陣，她忽地雙腿一夾馬腹，提快了速度。

    男孩猝不及防，慣性的向后倒去，靠在了竹生的懷里。他忙起身坐穩(wěn)。耳邊，忽然隱隱聽到了哭聲。

    這烏漆抹黑的夜晚，哪來的哭聲。男孩先是疑心自己聽錯了，可隨著健馬疾馳，那哭聲響亮了起來。

    是男人的聲音，應(yīng)該還年輕?？薜脴O其絕望悲傷。

    馬疾馳過去，沒停穩(wěn)，竹生就直接跳下馬去。男孩嚇得趕緊一手舉著火把，一手拉住韁繩。轉(zhuǎn)頭看去，地上爬著一個男人，不……是兩個男人。

    阿城長這么大，從沒這樣哭過。實是到了此時，內(nèi)心已經(jīng)絕望到了極點。

    明明，已經(jīng)都到了烏陵王的地界了。烏陵王仁愛百姓，一直都有賢名。他的治下，據(jù)說十分安定。如何！如何才入烏陵，便遭盜匪洗劫！連烏陵王的治下，都亂成這樣了嗎？

    范大先生從入烏陵便疑神疑鬼，說是仿佛聽到哨音。大家都沒在意。范大先生無法，只得令自己家人休息時也不離開騾車。

    哨音響起，盜匪滾滾而來時，他和meimei正過去找翎娘說話，先生想也不想把他們兩個推上了車，駕著騾車奔逃。

    騾車又怎比得上馬匹的速度，更何況車上裝了這許多人！他們終是被追上。他被砍落車下，一條腿被馬蹄踏折。鋼刀砍落的時候，同樣被砍下車來的先生撲過來抱住了他……

    等他醒轉(zhuǎn)的時候，先生渾身都是血，奄奄一息。

    “翎娘……瑩娘……”他說，“巧娘……”

    阿城懂他的意思。

    他們都是男人，女人被搶走會發(fā)生什么他們都懂。必須去救她們！

    他不能丟下奄奄一息的先生，只能將他負在背上，拖著折了的腿追著馬蹄印在地上爬行。

    他爬了不知道多久。天已經(jīng)黑得像墨，再看不清馬蹄痕跡。先生的身體越來越重，他的腿越來越疼，頭越來越昏。可他既不能丟棄先生，也不能放棄meimei。

    他只能繼續(xù)往前爬。心里卻知道，他其實誰都救不了。

    誰都救不了！

    這認知壓垮了富戶少爺?shù)某惺苣芰?。他一邊艱難爬著，一邊痛哭失聲?？薜媒^望極了。

    他本是個眉清目秀的俊俏少年，此時哭得眼淚鼻涕混著血水和泥土。竹生看到他的時候，都沒認出來他是路上那個騎黑驢的綢衫少年。

    可竹生的容貌叫人過目難忘，少年于絕望中陡然見到火光，見到竹生，便如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姑娘！姑娘！”他凄厲叫喊，“你去救救我meimei！我meimei！還有翎娘！”

    “不不！”他語無倫次，“你先救救先生！先生要死了！他要死了！”

    竹生將范大先生從阿城背上放下來，探了探他鼻息和頸脈。范大先生臉色灰敗，離死不遠了。

    幸好，差一口氣還沒死。

    竹生從“懷里”掏出一支玉瓶，倒出一顆回春丹。她感受到有兩個人四道目光都落在她身上。她頓了頓，將那丹藥捏碎，捏塊稍大的，塞進范大先生口中。小小一塊，雖沒讓范大先生立刻生肌rou骨，卻也令他的臉色回復(fù)了紅潤。他的傷口深處其實已經(jīng)立刻開始止血愈合。只是外傷未曾完全消失。傷口混著血水泥土，看起來依然可怖，但其實已經(jīng)沒有了性命危險。

    她又捏了小小一小塊塞進阿城口中。阿城渾渾噩噩的就吞下腹中。腿上骨折處莫名開始發(fā)癢，疼痛卻很快的減輕了。

    竹生把剩下的碎渣倒回瓶中收起，告訴阿城：“照顧好他。我去追翎娘?！?/br>
    說罷，便翻身上馬。

    男孩坐在馬上，只看到竹生蹲在地上鼓搗了什么，隨后就不管那兩個人了，翻身上馬。他身體僵硬，惴惴的跟著竹生一起追著馬蹄痕跡。

    身后，還能聽到那少年的哭聲。絕望之后遇到一絲希望，他捶地痛哭，哭自己的無力和無能。

    竹生疾馳片刻，忽然勒馬。男孩這次稍稍有些準備，抓著馬鬃，沒向后倒。身后的人已經(jīng)跳下馬去。這回又遇到什么？

    他舉著火把俯身看去。地上，有孩童尸身。

    竹生僵硬的將那孩子翻過來。那張臉還帶著嬰兒肥，明明五六歲的小豆丁，說話卻像個夫子般老成。相處時間短暫，卻是個沉默卻可愛的孩子。正是范大先生家的小童。

    可愛的小童被馬蹄踏得腸穿肚爛，死相可怖。

    男孩看到了那少女咬牙。他不知道曾經(jīng)做過母親的女人，都最見不得孩子受痛受苦。遑論是這樣的慘死。

    竹生蹲下去抱起小童尸身，不嫌泥土血rou污臟，將小童抱在懷里，以手合上了他的眼。

    馬上男孩眨著眼看她。

    她轉(zhuǎn)身抱著小童朝樹后去了，再轉(zhuǎn)出來，懷里已經(jīng)沒了小童尸身。她敏捷翻身上馬，一踢馬肚，健馬又疾馳起來。

    竹生追著馬蹄痕跡，地勢漸漸上升。

    此地沒有險峻高山，卻多丘陵。山矮而平緩。山道盤卷，拐了幾個彎之后。男孩突然開口：“jiejie你看！”

    竹生抬頭，此處已經(jīng)可見山頂，有一山寨，點點火光，都是照明的火把。

    “jiejie，”男孩瑟縮道，“我、我害怕，我能不能在這兒等你？”

    竹生沒說什么，放他下馬。他指著一棵數(shù)人合圍的老樹道：“我在那里等你啊?！闭f罷，跑到樹后藏起來了。

    竹生一人單騎，向山頂沖去！

    離寨門還遠，已經(jīng)有一排箭矢疾射過來。

    竹生騰空躍起，可憐那健馬被射成了刺猬，倒地不起。竹生落地。

    寨門守衛(wèi)收到了警報，急調(diào)弓手來防。不料第一輪遠射竟沒中。黑夜中，眼看這那個矮小的身形，拖著一柄長長的碧玉似的刀，朝著寨門飛快靠近！那刀在地上拖起一串火星兒四濺。

    “放箭！”寨門守衛(wèi)舉起手，猛的揮下。

    第二輪箭矢疾射過來。竹生再次騰空躍起。這次，她用了全力。

    寨門其實也不過只有兩層樓高，上面的人呆呆抬頭望著那個身影。

    碧光閃動！竹生在高高空中，雙手持刀，猛地劈下！

    原木的厚重寨門，“轟”的一聲，炸裂了！

    男孩待在老樹處，一直抬頭觀望。

    夜色中隱隱聽到那邊傳來巨響。他惴惴。待看到寨子里開始著火，他目瞪口呆。

    竹生終究是來得太晚了。被搶來的女人們死了三個。

    一個是孩子被摔死的年輕母親，瘋了一樣的要跟匪徒同歸于盡，最終獨赴黃泉。

    另兩個，一個就是阿城的meimei巧娘。巧娘比翎娘還大，已經(jīng)十五歲了，發(fā)育得更好。

    她是最早被強拉出去的女子。她無法忍受，險些將一個男人咬斷。那男人發(fā)了瘋，抓住她的頭發(fā)，將她的頭往墻上猛撞。巧娘頭骨碎裂而死。

    第三個，就是瑩娘。亦即是范大先生的妻子范毛氏。

    在幾個男人企圖將鮮嫩如花的翎娘強拉出去的時候，毛氏像護崽的母獅一樣攻擊他們。她只是個弱女子，發(fā)簪折斷之后，剩下的武器只有指甲和牙齒。

    她最終惹怒了男人們。那一刀從她一側(cè)肩膀斜向下砍，幾乎將她半邊身子砍下來。她倒地而死。

    瑩娘耗盡生命，也沒能保護住翎娘。翎娘到底是失了清白。

    竹生用自己的衣衫裹住她抱著她往外走的時候，她醒了。她看見了竹生身后沖天的火光。竹生的臉在那火光里映得仿佛沒有生命。

    竹生為十幾個女人而來，卻從寨中帶出來幾十個女人。

    女人們拿著火把到處放火，將這山寨燒成了灰燼，將那些曾經(jīng)侮辱過她們的男人們，燒成了灰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