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節(jié)
那天夜里,七刀抱著竹生,想問那個人是不是叫杜軍。 竹生意外。她以為那個清晨他沒有聽到她的一時口誤,不想原來他藏在心里。她沉默了許久,不想去想起那個山岳般清朗的年輕男人,只告訴七刀,不是。 如果辱了她的人不是杜軍,那……杜軍又是誰? 七刀沒再追問。今天因為他的追問,竹生自己揭開血淋淋的傷疤。他已經(jīng)不敢再追問。 這樣已經(jīng)夠了。她的這些事,再不會有第二個人知道。他對于她而言,已經(jīng)有別于眾人。 這就夠了。 春天的時候,平京城遷都的消息傳到了碧刃軍。 此時,碧刃赤焰旗離平京城不過六百里,竹君已經(jīng)可以說是占據(jù)了邯國的半壁江山。碧刃軍的將領,除了韓毅,個個都摩拳擦掌,想要生擒邯國國君和方氏老賊。 七刀比任何人都更想立功。唯有更大的功績,才能令竹生更看重。唯有更高的地位,才能領更多的兵,才能更強大。 他明白,他的個人勇武永遠都達不到竹生的程度,那就更達不到那個辱了竹生的人的程度。對那樣的強者,他唯有手握雄兵,才能消滅他。 他堅信事情就是這樣的邏輯,并不知道他的邏輯是被限定在了“凡人”這個條件之內的邏輯。 七刀對于強大和權力的渴望,便變得強于以往任何時候。 所以他萬萬想不到,竹生進入小九寰之后,第一次遭遇生命危機,竟然會是……因為他。 方家能據(jù)國數(shù)十年,必有其過人之處。但七刀這幾年跟隨著碧刃軍一起壯大得太順利了,便難免生出了驕氣。 他沒想到,方家子弟,也有可戰(zhàn)之人。他急于立功的心理被這人看出來并利用。貪功冒進的他,也如當初杜城那樣,深陷險境。 而就如他所想的,竹生對她在意的人,看得很重。當她收到消息,便也如當初毫不猶豫的馳援杜城那樣,為他而來。 只是誰都想不到,竹生竟然會在戰(zhàn)中,突然從馬上一頭栽落,渾身高熱,意識不清。 第107章 107 真是多謝你。若不是你, 我怕是要被煉成一灘污血,再無得見天日之時。 客氣了,互救而已。 閣下, 是域外來客嗎? 是的。 來此為何? 尋人。 尋何人? ……不記得了。 他追著一個人而來, 在這里轉生。卻因為靈魂受損, 忘卻了最初來此的目的。雖然常常莫名的望著星空,不知所謂,但他在這個世界還是經(jīng)歷了完整的人生。 當他老得要死的時候, 回光返照,神臺清明,想起了一切。 他想起了自己是誰,從哪來,為誰而來, 為何而來??上呀?jīng)來不及再做任何事,這一世便這樣結束了。 第二世, 又是全新的人生。童年,長大, 娶妻, 生子。臨死時回光返照, 想起前世因果。什么都來不及了。 一世又一世, 每一次都是如此。 更糟糕的時,每一世,他都遺忘更多。漸漸的,他想不起來, 他追著來的那個人是誰,他又為什么會為了那人不惜跨越世界的壁壘?最后,他連自己是誰都忘記了。 終于有一世,他幸運轉生成了一個修煉資質非常好的人,并踏上了修行大道。 當氣海構筑了神臺,神臺上合出金丹,金丹碎裂成嬰,直到他終于步入了還虛境,由煉身進為煉神。涵養(yǎng)自己陽神,使其歸于虛無,在虛無中,神魂深處的記憶復位,他終于在人生到達終結之前先一步想起了自己原來是域外來客。 可是一世又一世的轉生,終還是使他忘記了太多。 他追尋的那個人是誰?她的名字是……? 想不起來了啊…… 記憶中最深刻的部分是“一定要找到她”和“一定要對她說”,說……說什么呢? 雖然你說是互救,我卻不能不報答。你可有什么所求嗎?那個被他救了的人問。 他沉默了許久,才問:閣下,可能修復我受損的魂魄? 啊……真不巧,那人攤手道,我的東西都被那個家伙奪去了,你的魂魄需以養(yǎng)魂之物慢慢將養(yǎng),只是我現(xiàn)在也是囊中空空。 他道:那便算了。 怎么能算呢,那人道。不如這樣,你這副身體已經(jīng)殘破至此,我給你做一副新的身體吧。 他于是同意了。 結果那人開始肢解他自己的身體。 他愕然:閣下? 沒關系,那人說,我這rou身與他糾纏太久,受他腐蝕太深,即將崩潰,已經(jīng)再無法恢復,別浪費了一把好骨頭。我把我的骨給你,重造一具更結實的身體。 他于是親眼看著那人,剝自己的皮,割自己的rou,拆自己的骨。他陽神出竅,將自己的骨給他煉了一具新的、更強壯的身體。 他適應了新身體之后,低頭看了看。面無表情:你漏了點什么。 噗……那人沒繃住,笑出聲來。 便是給你裝上,那人道,又有什么用?你雖是生人魂魄,卻是傀儡之身,雖有七情,卻無六欲。 那人說的就是實情,他已經(jīng)不再是人,不會再有人的欲望。他仰天長嘆,而后苦笑道,也罷,這大概就是……我應得的懲罰。 那人問:為什么這么說呢? 他微怔:嗯? 你剛才說“應有的懲罰”,是為了什么?那人好奇道。 他剛才順嘴就那么說了,現(xiàn)在讓他去追想,卻又是一片混沌。他自己也不知道是為什么?他做了什么,才得此懲罰?他的心頭一片茫然。 算了,那人道,別去想了。你這種最是麻煩,因為失卻的記憶,最容易混淆因果,亂了命線。 那人又問,看你神魂密實度,至少也是還虛境了,又如何落到這般倒霉的境地? 他苦笑;我在尋找我要找的那個人,誤入魔域,倒霉遇到魔君本尊,被抽了生魂,祭煉成傀儡之靈。若不是你封印他,我還無法獲得自由。 那人道:我封印了他,因而釋放了你,你得自由,故又能救了我。因與果,便是我,也無法完全理得清。 他道:所以我說是互救,閣下不必…… 他說到這里,話音戛然而止,微微愣住。 那人問:怎了? 他澀然道:我不是這樣的人……我、我應該挾著這份恩情,與你討價還價,爭取最大的利益……對,我應該是這樣的人…… 那人嘆息:你轉生太多世了……尋常人縱修煉至還虛,也不會復位前世記憶。但你是域外來客,能促使你作出穿越世界壁壘這等事的,必然是極強的執(zhí)念。那是自域外帶來的執(zhí)念,故此你才能復位前世記憶。轉生的那些世的記憶,雖然比不上你來到這世界之前的記憶強烈,卻必然已經(jīng)影響了你。 所以,他還沒找到他必須找的人,就已經(jīng)開始先失去自我了。 那到時候,他還能認出她來嗎?她又還能認出他來嗎?如果彼此再無法相認,就此擦肩而過,他來此,又有何意義呢? 他陷入了更深的茫然。 那個人問:你到底在此待了多久了? 他道:不知道,我失了自我意識,只是殺人的機器,并不知道時間流走了多少。 那人看著他,忽然道:我名長天,你知道我嗎? 他莫名,反問道:閣下很有名? 長天握拳抵唇,咴咴的笑。那種笑法,叫人很想打他兩巴掌。 不知道我啊,說明你真的在這里很久了,長天說。這個人面露微笑,問:交個朋友怎么樣? 他無語:閣下的人緣差到交不到朋友的程度了么? 長天嘆道:當然不是啊。只是你沒法和仰望你的人做朋友。當所有人都仰望你的時候,你就一個朋友都沒有了。我的身邊有很多人愛我,我也愛他們所有人。但…… 他微哂:意味著,你對每個人都薄情,乃至無情。 長天歡喜:看吧,我就知道跟你談得來。是啊,我愛所有人,就是因為我沒法愛任何一個人??墒撬麄兠總€人,都把我的薄情當成大愛。都覺得,我理應如此。 他點頭:所以你沒有朋友,再合理不過了。 長天也點頭道:是啊。所以,交個朋友吧。 他于是道:好。 長天很是高興,道:你這么痛快,我也不吝嗇了。你要找人,我給你卜算一下。 長天說著,就掐指卜算。 他連忙想阻止長天。他生前已經(jīng)是還虛境的修士了,要想卜算他的命線,要付出的代價太大。這個新朋友rou身都已經(jīng)潰散,骨頭都給了他,現(xiàn)在只剩下陽神。要是因為為了給他卜算,陽神也潰散了,就再無轉生之日了。 可長天速度極快,一掐指,就已經(jīng)進入了卜算的境界了,他根本來不及阻止。 這場卜算比他預期的時間還要更長。這個能封印魔君的人,境界必然遠在還虛之上,卜算他一個還虛修士的命線,還要花這么久的時間,出乎他的意料。 當這場卜算終于結束,長天再看向他,神色已經(jīng)不一樣。 果然啊,長天嘆道,我就不會遇到完全沒有干系的人。 他問:怎解? 長天道:你我的命線,早在你穿過世界壁壘之時便已經(jīng)糾纏在一處了。 他沉默了許久,問:是因為我要找的那個人嗎? 長天用沉默回答。 他明明已經(jīng)沒有rou體,沒有心臟,不知道為何,卻能感受到心臟收縮般的難受和緊張。他問:她在哪? 長天道:她還沒到。 她還沒到,他后發(fā),卻先至了。 他問他這個新朋友:她還要多久? 長天道:很久。 長天看著他笑,這個人總是能笑得讓他看了就想打他一頓。他忍不住問:為何發(fā)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