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節(jié)
他給她遞了杯水,讓她就著他的手喝了幾口。 她問:“他怎么樣?” 男人含笑說:“他很好,比我期望的更好?!?/br> 竹生倏地醒來。 殿中靜謐, 黑衣的男人跪在榻邊, 握著她的手。他的臉裹在黑色的布里, 墨綠色的眸子凝視著他。他的目光復(fù)雜得讓她看不懂。 她想開口說話,卻好像聽見有人在喚“jiejie”。 竹生倏地醒過來了。 身邊陪著她的人是七刀。他握著她的手, 歡喜的道:“你醒了?” 竹生了有了片刻的迷惑, 不知道這一次, 是夢還是真?她說:“水?!?/br> 水一直就在榻邊準備著, 侍女和女官們都在門外隨時聽命。七刀立刻給她倒了杯水,送到她嘴邊。 竹生坐起來,就著他的手喝了幾口, 問:“毛毛呢?” 這里的孩子都有乳名, 而且此間習俗, 偏愛給孩子起賤名。醫(yī)療水平低下的地方,幼兒的夭折率太高,人們覺得取賤名不遭鬼神嫉,好養(yǎng)活。 便是翎娘和杜城的長子,這樣的書香人家的孩子,乳名都叫“牛?!边@種仿佛鄉(xiāng)下孩子一般的名字。 小皇子的名字更是范深親自cao刀,準備的盡是貍啊彘啊尨啊這些字眼, 竹生很是接受不能。孩子生下來抱給她看,她看嬰兒一頭濃密的黑發(fā),便直接越過了范深的動物園系列,給孩子起了個乳名叫“毛毛”。 聽竹生問起兒子,七刀便喚了一聲,門外侍女立刻應(yīng)聲。 等待的時間,竹生問:“你怎么在這里,誰準你出來的?” 七刀血洗了齊國三姓,斬草除根,寸草未留,包括了婦人和孩子。軍中原有“十歲以下不殺”、“低于車輪者不殺”的規(guī)矩,七刀無視了這些規(guī)矩。 竹生原想給他更嚴厲的懲罰,卻被范深勸住了。齊國是第一個主動稱臣的國家,三姓亦是第一個敢捋虎須的,澎國會怎么處理這個事情,許多人、許多方勢力都在看。 厚待齊國公,屠滅三姓,巨大的反差取得的政治效果卻是極好的。范深在這一次的事件上,選擇支持七刀。最終給七刀的懲罰是罰俸一年,閉門思過三個月。 還不到十天,竹生臨盆了。 “jiejie……”七刀握住她的手,輕輕攏著她的頭發(fā),低聲道,“大喜的日子,先別管這個了好嗎……” 看竹生望著他,七刀無奈,放低了姿態(tài),道:“范相放我出來的,我畢竟是孩子的生父……” 他握著竹生的手,低聲道:“說好了,就三天。這三天我陪著你們,然后就回去閉門自省……” “我知道錯了……你別生氣了……”他抱住竹生,低低懇求,“吳慶從冀縣的時候就跟著我了,他去年腿上中了一箭,傷好之后,刮風下雨都會疼得動不了,已經(jīng)上不了戰(zhàn)場。我才給他謀了出鎮(zhèn)齊國的差事。原想著是個好去處……不想,反叫他死在那些小人手中。他妻子聽到消息,小產(chǎn)了,他連個后都沒留。我實在是壓不住怒意……我知道錯了?!?/br> 真的知道錯了嗎?竹生很懷疑。 她其實不在乎那些死去的人??吹綉?zhàn)報,她的確是有些生氣。但那些人遠在天邊,而且他們的確毒死了她派去鎮(zhèn)守的將領(lǐng)。她的人也是人,是她知道名字,見過面,與之交談過,并肩作戰(zhàn)過的活生生的人。 七刀的怒意和做法,她都能理解。 她在乎的其實只是七刀。她擔心的也只是七刀。 七刀的殺氣太重了,像是一柄脫了鞘的刀,太過鋒利! 竹生不知道,七刀抱著她的時候,亦是感到困惑。 他不懂,為何竹生年紀愈大,反倒愈柔軟?他至今都記得當年她在小樹林中手握刀柄,質(zhì)問他是否知道自己的親爹是誰的模樣。那時候他若是反應(yīng)慢一點,讓她以為他覺得自己跟她有殺父之仇,她大概……就會斬草除根了吧? 那時她不過孤零零一個少女而已,現(xiàn)在她坐擁四國,雄兵數(shù)十萬,為何反而怯于舉刀? 門外有人稟報,然后宮女打開門,乳母抱著新出生的皇子走了進來。 “我睡了多久?”竹生問。 “不到半個時辰?!比槟傅馈!敖o陛下凈身的時候,陛下就睡著了?!?/br> “他喝過奶了嗎?” “尚未,按您說的,小皇子未曾大哭尋食,就還沒喂?!?/br> 竹生便點點頭,讓乳母退下。她解了衣裳 ,袒露半邊脹得發(fā)疼的渾圓,為自己的孩子哺乳。 乳母原還有些躊躇不敢就此離開,待見竹君抱孩子、哺乳都十分熟練,這才放心退下。 七刀看著竹生解衣、抱過嬰兒、哺乳的動作一氣呵成,毫不滯澀,仿佛十分熟稔。他內(nèi)心中生出微微的異樣之感。 但很快,他就被吸引住。 世人常說產(chǎn)房污穢,剛生產(chǎn)過的女子也污穢,不叫男子近身。甚至有愚昧之家,讓女人在柴房里生孩子,生完,金貴的孫子自然會抱到臥室中好生撫養(yǎng),虛弱的女人卻要在臟亂的柴房里度過整個月子。產(chǎn)婦的死亡率,一點也不低于新生兒的死亡率。 但竹生這里已經(jīng)被收拾得很干凈,內(nèi)室已經(jīng)用香熏過,聞不到半點血腥之氣。竹生生完,便已經(jīng)由侍女們手腳麻利的給她迅速凈過身,換過干凈的衣裳。只是她剛剛睡了一覺,侍女們唯恐她受風,把門窗都關(guān)得死死的,令她出了些汗。頭發(fā)便有些貼在了皮膚上。 “阿七,幫我弄下頭發(fā)。”她輕聲喚七刀?!皠e弄到毛毛?!?/br> 七刀便上榻,替她攏住頭發(fā)。 他個子高,從他的角度,便能看到竹生烏發(fā)如墨,耳后一片雪白,到頸子,到胸前,那雪白竟連成片,泛著牛乳般的光澤。鎖骨精致,山丘弧線近乎完美。他的兒子臉頰與那圓丘緊貼,腮幫一鼓一鼓。殿中靜謐,能清楚的聽見他大口吞咽乳汁的聲音。 因為竹生有孕,七刀又常在外,他已經(jīng)空了許多時日??墒谴藭r他心中卻生不出一點綺念。 他癡癡的望著哺乳的竹生,只覺得她的確與過去不同了,卻又有了一種從未見過的泛著奇異光輝的美麗。 原來是這樣嗎?因為她是一個女人啊。 她是女人,她是母親,所以她不可避免的變得內(nèi)心柔軟了,失去了她最初的銳氣嗎?所以,她更愿意用她的手溫柔的抱住他們的孩子,而不是去握刀嗎?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沒關(guān)系。就讓刀一直握在他手中吧。就讓他來做她的刀吧。 七刀從身后抱住了竹生,將竹生和孩子都圈進了他的懷里。這一刻,他的內(nèi)心是從未有過的充實。 他擁有竹生,擁有他和她的兒子,他仿佛擁有全世界。 為了他懷中擁抱的、擁有的,他愿意化身做利刃,將擋在她面前的一切都劈開。他可以為她殺盡天下人。她不愿意再舉刀,那么她的金座,就由他來守護吧。 七刀把臉埋在竹生的頸間。竹生的氣味意外的好聞。 有淡淡的體香,有甜甜的乳香,還有一絲嬰孩的……尿味?混合在一起,成為了竹生的氣味。 這氣味喚醒了他久遠的記憶,那個面孔模糊、不知姓名的女人身上,也有這種氣味。而且她……溫暖,柔軟,就和竹生一樣。 七刀閉上眼睛,為自己此生能再次擁有這種柔軟和溫暖,濕了眼眶。 竹生側(cè)頭看了他一眼。 仿佛有兩個孩子,一個在懷中,一個在身后。她輕輕的拍著懷中的那一個,內(nèi)心中清楚的知道,這一個出生之后,她和身后那一個之間,將發(fā)生一些必然的改變。 她藏起了嘆息,輕輕的親了親七刀的發(fā)頂。 七刀將她抱得愈發(fā)的緊了。 然而七刀這種擁有竹生和毛毛的美夢,很快就在無情的現(xiàn)實中幻滅。 身為國相的范深,總是會一次又一次,用語言,用行動,用那些絕色的美人來提醒他,竹生擁有他,而他……并不擁有竹生。甚至他和竹生生下的孩子,也不能隨他的姓氏。 竹生的身體幾乎是在三天之內(nèi)就完全恢復(fù)了狀態(tài),尋常孕婦該有的虛汗與惡露,她都沒有。因此三天之后,她便已經(jīng)可以衣束整齊的接見臣子了。 最先被接見的,自然是國相。 當范伯常在她面前深深俯首的時候,竹生沉默了很久。 “阿七呢?”她問。 范相答道:“在他府中閉門自省?!?/br> 這個事情,范伯常從一開始就將七刀排斥在外。即便,他是這孩子的生父。在范伯常的眼中,所謂生父,其實就是給竹生提供了jingzi的人而已。 這一年,女帝產(chǎn)下皇子,范相面圣,陳請女帝為皇子及大澎皇室擇一姓氏。 無姓無氏,這天地間,有竹君一人獨一無二,足矣。一個國家的皇室,需要一個可以傳承下去的姓氏。這個姓氏,只能是屬于皇室的姓氏,而不是任何臣子的姓氏。即便這臣子是皇子的生父。 竹生不管有什么心情什么想法,她都知道自己必須做正確的選擇。當她還是一個人的時候,她可以任性,可以恣意。當她是一個君主、一個母親的時候,她失去了這種資格。 本是只想在這個世界走一遭,恣意的過完一生的啊,怎么短短十幾年,就生出了這許多羈絆呢? 人,果然是不能獨活于世的。 竹生輕輕嘆息,道:“你們已經(jīng)擬好了吧?” 這種事,都是文人的工作。范深和那一群文人果然已經(jīng)選好了,他將一張紙推了過來。 竹生打開,凝目看去:“元?” 元,始也,本也,正也。 竹生早就有“神女”的稱號和各種神化她的傳說,文人們選擇了這個字作為她的孩子和血裔們的姓氏,還真是煞費苦心。 竹生道:“挺好,就這個吧。名字呢?” 范深又推過來一張紙。 竹生:“……” 打開看了一眼,她頓了頓,道:“壽?” 竹生的語氣有異,范深抬眸看她:“有何不當之處嗎?” 壽,意喻長壽。比起“元”這個仿佛帶著神格般的姓氏,“壽”這個名字寄托著美好的祝福。至少,范深是非常滿意的。 竹生目光放遠,如同歷過桑海滄田的老人一般,帶著懷念和回憶。她道:“我認識的一個人,也是名‘壽’。” 范深問:“可是長輩嗎?”如果是,晚輩就需要避諱了。 竹生搖頭道:“是一位侯府公子?!?/br> 范深笑道:“那無妨,叫那位公子改名避諱即可?!?/br> “倒用不著。”竹生微微一笑,“那個人根本不在這個世界?!?/br> 原來是已經(jīng)逝去之人嗎?那就無妨了。范深欣然點頭。 很快就有詔書頒布天下,皇子賜名“壽”并受封太子。與此同時,昭告天下,大澎皇室以“元”為姓。 這個消息傳向了四面八方。自然也不可避免的,飛快的,傳到了還在將軍府閉門思過的趙鋒趙斂之將軍的耳中。 感受到了美好錯覺幻滅的疼痛,七刀握緊了刀柄。 第129章 129 三個月之后, 七刀的閉門思過終于結(jié)束, 奉詔入宮。 毛毛已經(jīng)變得珠圓玉潤,不再是剛出生時皺巴巴的皮猴子樣了。竹生把這么一團白白胖胖軟軟的東西放到他懷里,從來握刀手不會抖的七刀, 也手忙腳亂了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