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生抬眸，看到范深看她的目光幽幽。他似乎想問什么，但他最終沒有開口。

    他和她之間，還有什么話是不能當(dāng)面直說的？

    捷報時時傳來，澎國本就是以軍立國，國中上下已經(jīng)習(xí)以為常。

    白虎堂里的推演臺上，代表著各路澎軍的小彩旗不斷的向前推進，有時候會在某個地方停留的時間稍稍長一些，但最終還是會勢不可擋的向前推進。

    澎軍的背后是強大的澎國，澎國的金座上，竹君毫不掩飾她對整片大陸勢在必得的野心。

    澎軍的將領(lǐng)們都是十幾年戰(zhàn)場上磨煉出來的，現(xiàn)在甚至有了第二代——韓毅的兒子們亦都已是大將，高家堡出身的錢耀祖將軍也是上陣父子兵——同趙將軍一樣，錢將軍這名字也是發(fā)跡之后才改的，從前竹生一直喚他阿牛。

    驃騎大將軍趙鋒雖不能帶著他的兒子上陣，但在他身邊，早圍繞了一群忠心耿耿的部將。

    當(dāng)然，所有這些人，都忠誠于竹君和太子，忠誠于澎國。

    有這些人在，竹生并不擔(dān)心前線。

    文有諸相，武有諸將。竹生是個敢于放權(quán)的君王，比起很多勤奮得快要猝死在案牘之上的君王，她就輕松得多了。她的生活重心偏移到了育兒和修煉上來。

    盛日城西四十里地之外的紫羅山被竹君圈為自己的訓(xùn)練場。竹君和蒼瞳先生常常一入山便是數(shù)日不歸。

    侍衛(wèi)們在山腳，隱隱能聽到山中傳來的巨大響動。若有公事緊急，他們便會燃放特制的信號煙花，煙花在空中炸裂，蒼瞳先生和竹君便會立刻現(xiàn)身，快得不可思議。

    蒼瞳先生從來黑衣裹身，多年來未曾變過。但竹君卻常常身上帶傷，有數(shù)次，都是被蒼瞳先生橫抱出來，與他們交待一聲，連車馬也不曾用，蒼瞳先生只留下一道殘影，便直接抱著竹君回城了。

    侍衛(wèi)的職責(zé)本是護衛(wèi)君王，他們這差卻當(dāng)?shù)脩?zhàn)戰(zhàn)兢兢。

    竹生這一次傷得頗重，能感覺到大約骨頭多處碎裂。蒼瞳抱著她去跟侍衛(wèi)們打招呼的時候，侍衛(wèi)們的臉都白了。

    “無事?！彼磳λ麄兾⑿?，溫聲安慰，“養(yǎng)養(yǎng)就好了。我們先回去。你們慢慢追上來吧?！?/br>
    實際上，侍衛(wèi)們一次都沒有追上過竹君和蒼瞳先生。

    那是肯定的，因為蒼瞳抱著竹生直接騰入高空，瞬息間便回到了宮城。

    “禁衛(wèi)還要好好訓(xùn)練。他們中很多都上過戰(zhàn)場，但是做保衛(wèi)工作，他們還缺乏經(jīng)驗?！敝裆?。

    蒼瞳是不會給她回答的，但竹生習(xí)慣了這樣對蒼瞳說話。蒼瞳橫了她一眼。

    “我自然用不到?！敝裆p聲道，“是為了毛毛?！?/br>
    從前，竹生孤身一人，她自己就是強者，并不需要別人護衛(wèi)。宮城雖有護衛(wèi)，卻只是尋常。還是在毛毛出生后，竹生和范深商議過，才開始著手打造這支全新的京城禁衛(wèi)軍。拱衛(wèi)京城，護衛(wèi)帝王。

    當(dāng)然都是為了毛毛。

    毛毛的出生，幾乎影響了竹生和竹生身邊的每一個人。這些都在竹生的預(yù)料之內(nèi)。

    毛毛意外的到來，而后，是在竹生的期盼中降生。他的出生，讓竹生感到喜悅和快樂。

    大約是在母體中，被竹生的靈力滋養(yǎng)的緣故，毛毛的身體非常健康，從出生到現(xiàn)在從未生過病。這令他身邊的宮女們一說起來便會贊嘆，總覺得他命格貴重，自有天佑。

    七刀出征了一年，現(xiàn)在毛毛已經(jīng)三歲了，已經(jīng)能童言稚語的與大人溝通。他生得玉雪可愛，常常軟萌得令宮女們的心都要化了。

    面對這樣的毛毛，竹生會情不自禁的眉目舒展，眼露溫柔。但同時，隨著毛毛的成長，竹生愈來愈想確認(rèn)一件事。

    蒼瞳跪在榻邊，將竹生輕輕放下。

    宮女們端來溫水，為竹生擦洗更衣。待看到竹生變形的骨頭，宮女們的臉也和侍衛(wèi)們一樣白了。

    蒼瞳卻摸到她的骨折處，徒手給她正了骨。宮女們已經(jīng)面色如土了，竹生卻只是皺了皺眉，哼都沒哼一聲。

    她也沒有服用任何丹藥。十多年過去，她當(dāng)初從長天宗帶出來的丹藥幾乎消耗盡了。只剩下她給自己留的一些。但毛毛的到來不在預(yù)料中，有了毛毛之后，最后那少量的丹藥，她便打算都留給毛毛。

    她的身體恢復(fù)能力很強，這樣的純外傷，她躺一個晚上，能恢復(fù)個七七八八。

    竹生以為，修士的身體都是如此。實則不然，煉氣、筑基期的修士，身體對物理性外傷的自我修復(fù)，并沒有這樣快。

    蒼瞳倒是知道有異。但他覺得此事無害，便未曾提起過。

    “蒼瞳。”

    在蒼瞳想要離開的時候，竹生叫住了他。

    “怎么探查一個人的靈竅？”竹生問，“我想知道，怎么能確定一個人能不能修煉？”

    即便她這樣問，蒼瞳也很明白竹生說的那“一個人”，其實就是毛毛。他的身形微頓，而后轉(zhuǎn)身回到榻邊，俯身低下頭去，抵住了竹生的額頭。

    幾息之后，他站起身，離去了。

    竹生便已經(jīng)被教會了。

    她看著他離去的背影，知道將會有好些天看不到他。蒼瞳不知道為何，排斥毛毛。這令竹生感到深深遺憾。

    雖則蒼瞳細致的教了她，竹生還是令宮人取來幾只兔子做了實驗。雖然已經(jīng)過去二十多年，她依然還記得第一次被仙人撫頂時大腦內(nèi)產(chǎn)生的沖擊。雖然貌似也沒有對她造成什么傷害，但她這當(dāng)母親的，絕不會貿(mào)然讓毛毛經(jīng)歷這樣一次就是了。

    練習(xí)了幾日之后，竹生才敢在毛毛身上試過。

    那天她屏退了左右宮人，將毛毛抱在懷中，溫柔的與他低語，哄得他分散了注意力，而后才將手掌輕輕的放在了他的頭頂……

    過了片刻，她放下手，摟住毛毛，輕輕拍他。

    男孩子天生好動，毛毛在母親懷里待了一會兒就沒耐性了，扭著身體掙脫了母親的懷抱，蹦跳著跑到殿外去玩。

    殿中便只剩下竹生一個人。

    過了許久，空闊無人的殿中，響起了竹生長長的嘆息。

    七刀出征兩年，毛毛已經(jīng)四歲。他身體靈活，四肢麻利，飛快的跑起來，能甩開一大票宮女。開始從可愛，變得可愛又可氣，淘氣勁從骨子里往外冒。

    遺傳真的是種強大的力量，毛毛最喜歡到處躲藏，當(dāng)看到尋不到他的宮女們急得快要哭出來他才跳出來，那眼中一分狡黠，真是像極了當(dāng)年的七刀。

    竹生的書房是十分寬闊的殿室，用于日常處理政務(wù)。作為首相的范深，一天中往往有大半天是在這里度過的。

    竹生在這里與丞相們議事，神識卻掃到了宮女們又在焦急的到處尋找毛毛。沒有養(yǎng)過孩子的人很難相信，四五歲大的男孩撒開小短腿，能跑得把大人都甩掉。事實是，他們能。

    竹生神識掃過，便發(fā)現(xiàn)了躲在海棠樹上的兒子。

    那些花木有許多都在這宮城里生長了許多年，因此格外的高大。毛毛能爬上去，膽子夠大，身手夠靈活。

    但竹生也“看”到，這個淘氣的小子即將從高大的海棠樹上掉落。

    正在議事的竹君忽然立身欲起，身形卻又忽然凝住。

    在竹生的神識里，出現(xiàn)了另一道神識。那道神識用這樣現(xiàn)身的方式，仿佛在告訴竹生……

    有我在。

    第131章 131

    有些時候, 有些機會, 若不及時抓住，則轉(zhuǎn)瞬即逝。

    竹君在議事中忽然欲起身，而后身形稍滯, 但還是丟下一句“稍待”，便消失了身影。丞相們眼睜睜看著窗外遠處的宮殿頂上, 女帝纖細的身形一晃而過。丞相們大眼瞪小眼的看向首相范深。

    范相摸摸胡子, 道：“我們繼續(xù)?！?/br>
    毛毛失足跌落的一瞬間，心臟收縮得難受，但隨即……就安全的掉落在一個懷抱。

    毛毛認(rèn)識這個男人。見的次數(shù)不多, 每次都隔得遠遠的，偶爾他也會靜坐在母皇的寢宮廊下, 不懼風(fēng)霜雨雪，但也從來不理他。但毛毛很是記得他。因為沒人再長一雙那樣奇異的墨綠色眼睛。

    毛毛躺在男人結(jié)實的手臂中，仰面朝上, 嘴巴張著, 傻傻的看著那人。毛毛喜歡那雙眼睛。

    他很想表達他的喜歡，卻又有些畏懼。

    小孩子天然敏感。當(dāng)所有人都對他笑臉相迎, 溫柔以待, 他就知道那個靜靜坐在母皇窗外，看也不看他一眼的綠眸男人……不喜歡他。

    毛毛就有點畏懼那個男人。特別是有時候一抬頭, 會看到他站在屋脊上，眺望遠方，毛毛還小, 不知道那種感覺該怎么形容，內(nèi)心卻懵懵懂懂的知道那個人與別人是不同的。

    但現(xiàn)在，他在受了驚嚇之后安穩(wěn)的在他懷里著陸，只覺得那手臂結(jié)實有力，平穩(wěn)，一絲不抖，小小的心里不自禁的產(chǎn)生了一絲不一樣的感覺。

    從兩歲到四歲，他已經(jīng)全然忘記了父親是什么樣子。他身邊圍繞的多是女子，她們都香噴噴很柔軟。范相雖然會講很多有趣的故事，卻也沒有眼前這個黑衣綠眸的男人帶給他的這種奇異的感覺。

    毛毛傻傻的看著蒼瞳。蒼瞳的手掌卻覆在了他的頭頂。毛毛圓溜溜的眼睛忍不住對了起來，盯著那只手的手腕。

    片刻之后，那只手松開，提溜著他的衣領(lǐng)把他放在了地上。那個男人看向了他身后。

    毛毛慢半拍的轉(zhuǎn)頭去看，叫了聲“母皇”，頓時把剛才的淘氣、驚嚇還有綠眼睛的男人全都忘了，歡快的撲向竹生的懷抱。

    竹生蹲下身去張開雙臂接住了他?！坝痔詺饬?？”她道。

    毛毛扭著身子，撒嬌：“沒有，沒有！”

    竹生給他理了了衣裳，看了看蒼瞳，告訴毛毛：“這是蒼瞳叔叔。叔叔剛才救了你，你道過謝了嗎？”

    毛毛“啊”了一聲，微赧道：“忘記了……”

    竹生輕輕拍他，毛毛有些不好意思，但還是走到蒼瞳身前，有模有樣的行禮道：“蒼瞳叔叔，多謝?！?/br>
    他雖還沒開蒙，但范深常常流連宮中陪伴他，教導(dǎo)他日常的禮儀，他人雖小，行禮的動作卻一絲不茍。

    七刀不在，宮中女子多于男子，竹生擔(dān)心女官們太寵他會把他慣壞了，也有意讓他與范深這樣的年長男性多相處。范深有兒有孫，還當(dāng)過老師，他自己也本來就是個風(fēng)趣妙人，一點也不拘泥，總能寓教于樂。毛毛很是喜歡他。

    但蒼瞳叔叔有一種和范相截然不同的魅力，自然而然的吸引了他。他已經(jīng)不記得父親了，所以在他的認(rèn)知里，是第一次接觸到這種極陽極剛的男性。

    一下子就被吸引了。

    他行完禮，仰起一張大餅?zāi)樀戎n瞳與他答對。哪知蒼瞳看了他一會兒，只是點了點頭，并不說話。

    毛毛就茫然了。

    竹生走過去，摸摸毛毛的頭，輕聲告訴他：“叔叔的嗓子壞了，不方便說話?！?/br>
    毛毛恍然，再看蒼瞳，眼中就流露出同情。小孩子的眼睛泛著淡淡的藍色，清澈得像水一樣。

    沒人能討厭這樣的孩子。

    女官們終于找到了毛毛，看到竹君和蒼瞳先生都在，她們不禁有些惶恐。竹生沒責(zé)備她們，只讓她們領(lǐng)走了毛毛。

    蒼瞳轉(zhuǎn)身欲走，卻被竹生揪住了衣袖。蒼瞳回頭看她。

    竹生看著他，輕輕的道：“他是凡人?！?/br>
    蒼瞳的心驀地軟了。

    人體至少通三竅，靈力才能形成往復(fù)循環(huán)，才能修煉。竹生能修妖道，是因為她一竅不通卻天生神識，正與妖族沒有靈竅卻有生來就有神識的情況相近。

    他剛才已經(jīng)查看過，毛毛只通兩竅，他身體雖然健康，卻是個徹徹底底的凡人，一絲修煉的可能都沒有。

    這意味著，他將會老死在竹生之前。

    對一個普通母親來說，這實在是一種不能承受的悲哀。竹生縱然自己也經(jīng)歷過死亡，依然不能不感到悲傷。

    蒼瞳無聲的嘆息，回身輕輕擁住竹生。

    竹生一直知道蒼瞳是個溫柔的男人，所以也一直困惑于蒼瞳對毛毛的排斥。蒼瞳若像七刀一樣是她的情人，她便會覺得這種排斥很好理解?？缮n瞳并不是。

    她和蒼瞳之間的牽絆更多是同類間的相互靠近和相互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