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道：“那便好好的做一位開國英主吧！”

    封印了這個話題。

    天漸漸涼的時候，范翎終于產(chǎn)下了一個女兒，而杜城卻要再次披掛上陣了。

    竹君的腳步還沒有停歇，澎國結(jié)束了休整，再次揚起了旌旗。如果順利的話，這將是最后一次大規(guī)模的征伐了。

    “父親，這次還要去那么久嗎？”毛毛問趙鋒。

    他聽說，父親是看著他出生，陪伴他長大的。可上一次父親一去五六年，等他回來的時候，他已經(jīng)完全不記得他了。

    “不用?！壁w鋒很有自信。這一次依然是他掛帥，他道：“頂多三年。三年，我還殿下一個平定了的天下。肩膀放松，手臂繃緊！”

    毛毛照他的話做，放弦，箭矢“噗”的一聲射中了靶子，卻沒射中紅心。

    “歪了?！泵趩实?。

    他的父親定遠侯趙鋒能在馬上開五珠箭，箭箭中靶。毛毛很希望自己能像父親一樣勇武。

    “殿下?！壁w鋒微笑夸獎他，”殿下比我這個年紀時已經(jīng)強太多了?！?/br>
    “咦，是嗎？”毛毛開心起來。

    趙鋒看了眼箭靶。他在毛毛這個年齡，還在竹生可能會殺死他的恐懼中求生存。

    趙鋒再次出征了，他來陛辭的時候，竹生親手為他烹了一壺茶。

    兩個人對坐無言，殿中只能聽見沸水在壺中翻滾的聲音。待茶飲盡，趙鋒告辭。

    “斂之?！敝裆鷨咀∷?。

    竹生看著趙鋒的臉。趙鋒也不算年輕了，他已經(jīng)三十四歲。這個年紀，若頹靡發(fā)福，便是中年，若勵精圖治，便稱壯年。

    趙鋒，還在壯年。但只比他大兩歲，當年澎城的城門守衛(wèi)小吳，現(xiàn)在的吳將軍，今年已經(jīng)做了祖父了。趙鋒的孩子卻才只有八歲。

    竹生看了他一會兒，道：“平安。”

    趙鋒笑了，道：“必勝。”

    這次出征波瀾不驚。趙鋒趙斂之，用了三年的時間，徹底為竹君平定了天下。

    自此，天下只有澎國一國，只有竹君一帝。竹君自此，是天下共主，千古女帝。

    而班師回朝的定遠侯趙鋒，以其功大，加定國公、太子太傅。

    定國公趙鋒這一次回來，帶回一位美姬。這位美姬是一降國獻給定國公的公主，回到盛日城的時候，公主已經(jīng)身懷六甲，四個月后，產(chǎn)下了定國公的次子，起名趙赫。

    趙赫辦百日的時候，竹生厚賜。

    毛毛微服去了定國公府，回來后很是高興，對竹生道：“弟弟白白胖胖的，十分可愛，眉眼間與我很像。”

    長寧宮的主人只有竹生和毛毛兩個人。毛毛一直覺得有些寂寞，很羨慕小伙伴們家里兄弟姐妹、堂兄弟姐妹一大堆，熱熱鬧鬧的那種。竹生不阻止毛毛與趙鋒親近，更不會阻止毛毛去喜歡這個異母弟弟。何況在這個世界，異母兄弟本就常見。

    但竹生看到毛毛因為有了血緣兄弟而如此開心，不由得恍惚了一下。

    “母皇？”毛毛看出了竹生的走神，他猶疑一下，問道，“父親生了弟弟，母皇不高興嗎？”

    竹生回神，微笑道：“我為你父親高興?！?/br>
    毛毛松了口氣，又問：“那母皇在想什么呢？”

    竹生凝目看他，直到將毛毛看得困惑起來，才緩緩的道：“其實，你不是我第一個孩子。你還有一個哥哥?！?/br>
    不啻于一道驚雷打在了毛毛的頭上。

    毛毛已經(jīng)十二歲，他自小便是接受著帝王教育長大的，他已經(jīng)大到足夠深深明白，母皇親自生出來的兄長，與父親的姬妾生出來的弟弟的天差地別。

    他呆了一會兒，猶豫一下，問道：“那哥哥……現(xiàn)在何在？”說完，又道：“長幼有序，壽既有兄長，儲君之位，當讓與兄長?！?/br>
    竹生欣慰又遺憾。她摸摸毛毛的頭，告訴他：“你不用多想這些。你的兄長自有他父族的身份要繼承。而且……他在很遠的地方，你們兄弟，大約是永生不能相見的?！?/br>
    毛毛再次呆住。他從小就學(xué)習(xí)認輿圖，知道九寰大陸是什么樣子。大陸很大，但他的母皇父親，依然踏平了天下。他不知道他的兄長到底是在什么地方，竟遠到了“永生不能相見”的程度。莫非，是海外嗎？

    他有些困惑，抬頭看竹生，卻在竹生的眼中看到了悵然，思念，和憂傷。

    他的母皇，鮮少會流露出這樣的神情。他看了一會，握住竹生的手，輕輕的道：“母皇……別難過。我在你身邊。”

    毛毛離開后，竹生看著身邊的屏風(fēng)。那屏風(fēng)上有個影子。

    能無聲無息的來到她身后，還能不被她察覺的，這個世界就只有蒼瞳。

    但竹生沒回頭，只是看著那影子出神。影子仿佛也在看著她。寂靜中，似有千言萬語，又似隔著千山萬里。

    待竹生回神，影子不知道什么時候消失了。

    定國公的兒子擺百日酒，算是最近一段時間盛日城最熱鬧的大事件了，喧嘩了一整天。

    第二日眾臣上朝，看竹生的時候，總是不期然的移開目光，不敢直視。

    昨夜他們都與自己的妻子交流過關(guān)于定國公之子的信息。男人們只見到了被乳母抱出來的孩子，妻子們卻在內(nèi)宅見到了公主。

    “眉眼間與陛下有三分肖似?！彼齻兛隙ǖ恼f。

    這聽起來又尷尬，又讓人產(chǎn)生隱秘的興奮。

    竹君看起來像是才三十歲的模樣，實則今年四十有一了。公主年方二八，青春正好。

    這些男人根本不知道，他們在公署的茶房里壓低聲音的竊竊私語，根本逃不過竹生偶爾掃遍全宮城的神識。這等事，竹生并不在意，一哂置之。

    天下初定，還有許多事要她去忙。

    自那次她險些開啟一個危險的話題之后，范深便有意的加重了她的公務(wù)負擔，想讓她更深的明了為君的責任。

    竹生和范深，用了兩年的時間，整頓最后的攻占區(qū)，讓整個小九寰，都呈現(xiàn)出了欣欣向榮的景象。

    此時，竹生已經(jīng)四十三歲，范深六十四歲。距離他們當年初遇，已經(jīng)有三十年。

    這一日竹生在書房中，自書架上抽出一本古籍，正讀得專注。頸后突然落下一個吻，整個人便被圈在一個青年的懷里。竹生便含笑合上書，回頭。那些吻藏在排排書架之間，繾綣得讓人總想回味。

    竹生驟然睜開眼，發(fā)現(xiàn)自己身在書房，撐在書案上小寐了片刻。她帶著剛醒來的迷茫，不知道自己怎么會夢見那位道君。幾十年的歲月淌過，那一位在她的記憶中早就淡去。

    時光能磨平一切棱角和傷痕。她對他的喜愛淡了忘了，遷怒也淡了忘了。

    竹生不知道，所謂的“命線糾纏”，并不是一個比喻修辭。這命線亂成一團，不止牽扯了她和他，還將許多人都纏繞了進去。

    這一年，在大小九寰都注定不普通。

    這一年，大九寰長天宗煉陽峰上已經(jīng)封閉的洞府里，有了異動。

    這一年，小九寰陪伴竹君一路走來，名震天下的賢相范伯常，終于倒下了。

    143

    肖昆十分的迷茫。

    琪妹結(jié)丹成功, 他還沒來得及去見她, 她就又開始結(jié)嬰了。那位沖禹真人是喜氣洋洋的告訴他這個消息的。修道之人講究養(yǎng)氣, 一位元嬰真人卻如此的情緒波動外露, 可見沖禹是多么的發(fā)自心底的歡喜。

    肖昆卻不知道自己該不該為琪妹歡喜?；蛘? 該不該為自己歡喜。

    長天宗是九寰大陸四大宗門之首，肖昆在這里待得愈久, 愈是嘆服此名不虛。同時他也越來越明白自己一個散修金丹，與長天宗一位德高望重的元嬰真人之間的差距。

    他趕到觀壁峰的時候，整個峰頭都被巨大的球形結(jié)界所籠罩, 把他擋在了外面。他踩著飛劍在那里注視了很久, 才轉(zhuǎn)身離去。

    沖琳結(jié)嬰用了半年的時間，沖祁留在她身邊為她護法。沖琳的結(jié)嬰本就不是普通正常的結(jié)嬰, 是修行輪回道之人恢復(fù)境界而已。整個過程毫無驚險可言，完全是水到渠成。

    待元嬰結(jié)成，金光收束，沖琳睜開了眼睛?？吹矫媲昂δ曋臎_祁，沖琳面露微笑，道：“多謝師兄?！?/br>
    沖祁眼中的笑意就一點點淡去了。他的目光冷得能凝成冰。

    沖祁忽然閉上了眼睛, 再睜開, 漆黑的瞳孔四周像是鑲上了一圈金邊兒。

    一師所出的同門師兄弟, 修行的道法未必是同一種。但若是感情好, 相互交流、參悟、印證，亦是常事。

    沖琳的幾個師兄弟，雖然修的不是輪回道, 卻或多或少都修煉過宿世慧眼。沖昕不過才修到了辨魂琉璃瞳，沖祁已經(jīng)修到了九轉(zhuǎn)金瞳，只比沖琳的金瞳稍遜一籌而已。

    沖祁目光冰冷的注視著沖琳。這目光令沖琳困惑，不知其因何而生。

    沖祁忽然道：“讓我看看你的命線。”說著，他便伸出了手。

    這事放在旁人身上，是何其無禮的要求。一個修士的命線，豈是隨便任他人看的。更何況這是一個修輪回道的修士，她的命線較尋常修士，復(fù)雜了何止百倍。

    但提出這要求的人，卻是她最信重的大師兄。她尊重和敬愛這個人，在她的記憶中，覺得沖祁是完全可以信任并依賴的。

    她因此沒有做出任何的抵抗，任沖祁在無數(shù)的蛛網(wǎng)般的命線中，勾出了她與他相連的那一條。

    沖琳并未運行九轉(zhuǎn)金瞳，看不到命線。她只看到?jīng)_祁長長的手指輕輕一勾，隨后手掌慢慢翻轉(zhuǎn)，像是自虛空中勾出了一條線，纏繞在手掌上，慢慢的向后拉出來。

    而后，沖祁的臉色變了。

    沖琳道：“師兄，有什么不對嗎？”

    沖祁沒有答她，只死死的盯著那條命線。命線上有明顯的痕跡，那痕跡……并非是他當年留下的！

    沖祁！沖祁！姜祁——！你不能這樣對我！

    當年她撕心裂肺的哭喊猶在耳邊。她被師叔、師叔祖、師祖?zhèn)儔褐谱?，無法反抗，披頭散發(fā)，眼中充血，像一頭瀕死的母獅。

    沖祁已經(jīng)想不起來心里刀割般的疼痛，卻清楚記得，那時他的手不由自主的在發(fā)抖。

    有位師祖抬眸看了他一眼。再猶豫，便和她一起忘卻吧，師祖冷冷的道。

    沖祁知道自己沒有回頭路。他不能忘了珠兒！他和她，至少得有一個人記得他們的女兒！不能讓珠兒的存在被徹底從世間抹去！

    他顫抖著手，勾出了他、她和珠兒相連的命線。當珠兒的分線被從沖琳的主線上切斷時，他的心臟像被一柄鋒利的尖刀刺入。

    隨著這根線的切斷，沖琳的雙瞳失去了神采，卻漸漸安靜了下來，忘卻了珠兒。

    沖昕長長手指勾彈，無數(shù)的氣泡自他和沖琳的命線上跳躍而出。從海棠樹下，直至剛才，他看到了在沖琳的意識中他是何其的猙獰冷酷。

    他修長的手指捏住了一個氣泡，那個記憶是他和她命線上的重要節(jié)點。他看到了他和她挽著手來到師尊跟前，將他們將欲結(jié)為道侶之事稟告了師尊。

    修士間稱道侶，放在凡人間，便是夫妻。

    時隔幾百年，沖祁依然清晰的記得，那時他幾乎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捏碎了那個氣泡，以及隨后的一個一個氣泡，一段一段記憶。以第一個氣泡為節(jié)點，將那之后他與她之間的一切都抹消掉。

    如此，即便將來她追溯命線，也不能從他的命線追溯到珠兒的命線去。她對他的記憶，便停留在他們結(jié)成道侶之前，依然還是戀人的階段。

    待得沖琳醒來，看他的目光，便沒了痛恨，只有柔情和蜜意。而后，她在他的洞府中撞到了他與宗門中別的女弟子衣衫不整的樣子。她不敢相信愛人的背叛，但心中對他莫名的恨意卻落到了實處。再不會因那恨意來得莫名而惴惴不安，午夜驚醒。

    她傷心欲絕的離去。沖祁懷中衣衫半褪的妖冶女弟子化作一道人形符紙，自燃成了灰燼。不過是這樣一個小把戲，竟騙過了她，可知先入為主，一葉障目，誤人之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