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節(jié)
天色昏暗下來,竹生宿在了客棧里。半夜,她突然驚醒,按住了心口。 又來了!心臟收縮的感覺,雖然很輕微,但的的確確讓她感到難受。這種感覺似曾相識。 當毛毛將要遇到生命危險的時候,她便產生了先知一般的預感。那種預感便是心臟的劇烈收縮。當日那收縮比今日的要強烈得多,但……那種感覺的確是一樣的。 竹生按住胸口,腦海中不期然的想起了傍晚時街上匆匆走過的美貌女子。那種異樣的感覺再次升起。那張面孔……竹生確信,她沒見過這個美艷的女子,但……為何總覺得似曾相識? 當心臟再一次微微收縮時,竹生的記憶中,浮現出了一張稚嫩樸素得多的面孔,和晚間所見的美艷女子的面孔,竟然重合! 竹生霍然抬頭! 她!是她! 164 夜色沉沉, 小巷中靜謐無聲。在一間院子中, 隔音的結界張開, 保證了聲音不會傳到外面, 驚動旁人。 院中站著三個黑衣男人, 皆是筑基圓滿境。 晚間竹生見過的女人倒在地上,拐杖已經斷成兩截。那拐杖是她死去的男人親手為她打造的防身法器, 也是她最后的念想。她抬起頭看看不遠處另一個女子的尸體,再看看同樣倒在地上呻/吟的男子,絕望的感到身體虛弱無力, 眼前一陣陣發(fā)黑。 “娘……娘……”倒在地上的男子痛苦呻/吟, 哀求她,“給他們吧……給吧……” 愚蠢!他們還能活著就是因為那些人沒拿到他們想要的。若給了他們, 他們母子哪還能有活路! “一個凡姬,居然有這份心性?!睘槭椎暮谝履凶釉尞惖?,“也是少見。” “這還是咱們家出去的呢。”另一個接口道,“六叔說,當年還是他親手送出去的?!?/br> “生的不錯啊,看這胸這腰。六叔當年, 一定是享用過了吧?!弊詈笠蝗随移ばδ樀牡? “不如我們也來享用一下。” “要用你用。不過是服過駐顏丹而已, 老得路都走不動了, 身體早就像塊朽木,想想就倒胃口?!?/br> “……真無趣。算了,辦正事要緊。 那人說著, 提起長劍,一劍削掉了躺在地上呻/吟的男人的一條臂膀。鮮血噴濺,地上的男人大聲慘叫。這慘叫只在結界內回蕩,一絲都傳不到外面去。 女人眼睜睜看著這一切發(fā)生,無法可想。她的手指在青石地板上摳出了血。 “好心硬的女人啊?!蹦侨藝K嘖嘆道,“這可是你親生兒子?!?/br> 他話音才落,又揮劍削去那兒子的一條腿。那兒子叫得凄厲:“娘!娘——!給他們!給他們??!” 女人咬得牙齒格格作響,快要出血!終于在那男人又一次舉起長劍時,她厲聲喝道:“住手!住手!” 那劍便頓住,男人們都看著她。她咬牙,道:“放他過來?!?/br> 為首之人道:“你痛快點。” 女人喘著氣道:“我貼身收藏,你讓他過來拿。要不然……我現在就毀掉它?!?/br> 三個男人對看了兩眼,為首之人點點頭。提劍之人將一只斷臂、一條斷腿踢到遠處,摸出一顆丹藥,卻不給那兒子吃整顆,捏開來塞了半顆進他嘴里。 血止住了,傷口也開始收斂。只是斷臂斷腿沒有及時接上,待傷口完全愈合好,就會變成獨臂獨腿的人。劇痛止了,那兒子總算不再慘嚎,躺在地上喘氣。 提劍的人踹了他一腳:“快點!” 那兒子用一條手臂一條腿,匍匐著爬到自己母親身邊。他的母親服用過駐顏丹,容顏停留在服丹之時不會再變化,和他眉目之間很是相似,看起來像是兄妹。 “娘……”兒子哽咽著,爬到女人的身邊。他剛才一直在慘叫,喉嚨已經嘶啞。滿頭滿臉都是剛才流出的冷汗,沾滿灰塵,臟乎乎一片。“娘……讓升……” 這個“升”字才出口,他的眼睛忽然凸出,不敢置信。 一蓬血花自他的后頸爆出。他的母親舉著一只手,和她嬌嫩的臉頰不同,那手青筋凸起,干枯得像老樹。駐顏丹只能使她嬌顏永駐,卻不能阻止她身體的衰老。 那只干枯的手握成拳,手指上一枚寶石戒指正對著那兒子的咽喉。便是那枚戒指上射出一道流光,穿透了那兒子的脖頸,取了他的性命。 她懦弱又愚蠢的親兒子,指望他為道君報仇是不可能了。她不能讓他毀了他們最后的希望! 女人冷酷的殺死了自己的親兒子,旋即將拳頭抵住了自己的頸子。同樣一道流光閃過后,她脖頸的另一側也爆出一蓬血花。 快一些!快一些死去!她祈禱。 然而黑衣男子們的反應也是極快的。提劍那人反應迅敏的越過那兒子的尸身,直接沖到她面前,將手里一直捏著的另半顆丹藥塞進了她嘴里。 女人感到了噴濺的血止住了,疼痛感也消失了。沒能立刻死去,終于讓她感到絕望! “賤人!”那人看她活過來,松了口氣,反手抽了她一耳光,將她抽倒在地。 “你小心再給她抽死了!”他的同伴喝道。 那人沒好氣的道:“沒死,我有分寸。行了,搜魂吧。我早說了,一開始就該搜魂的!” 搜魂術乃是邪術,在九寰大陸上一直都是禁術。被搜魂過的人,多數都活不下來,不僅如此,還魂飛魄散,徹底寂滅。這術法極其殘忍,但只能對活人使用,人一旦死了,便會離魂,再搜不得了。 因此那女子殺了親兒子之后,便求速死??伤粋€凡人,終究是比不得這些修士的出手速度。 她被抽倒在正房的臺階上,吐了幾大口血,眼前陣陣發(fā)黑,身體顫抖,爬不起來。 身后響起腳步聲,她微微轉頭,便有一只手覆在了她的頭頂,難以承受的痛楚自天靈蓋直達靈魂深處。這終究是……連最后一絲希望都要保不住了嗎?女人絕望的想。 就在她的生魂將要被抽離之時,小院的大門忽然轟然粉碎!眼角的余光中,只看到一團碧色的光…… “什么人!” “殺!” “啊——” 男人們的聲音像飄在天邊,不知道什么時候就變得靜謐無聲了。有人塞了顆丹藥道她嘴里,然后輕輕的把她抱在了懷里,動作溫柔。 女人睜開眼,看到一張清艷面孔。這張臉,與她每日從鏡中見到的自己有幾分相似。但比起來,更像她記憶中的另外一個女人。 那女人總是穿著自家紡織的粗布衣裳,燒飯、洗衣、紡織,成日里圍著圍裙,忙忙碌碌。 她會彎腰站在灶邊,忽然轉頭對她說……大妮兒,這燒飯呢,把五妮兒領出去,別燙著她。 女人流下眼淚,干枯的手顫巍巍的抬起,摸上眼前那張嬌嫩的面孔。 “四妮兒?”她哽咽,“還是五妮兒?” 懷中的女人面頰嬌嫩,身體卻骨瘦如柴。那是上了年紀的老人萎縮衰弱的枯瘦。她比竹生大了整整十歲,已是耋耄老人。 竹生能感受到懷中人生命在不斷的流逝。她剛剛給她服用的回春丹,是她當年從長天宗帶出來的最后兩顆之一,質量與她回到大九寰后在丹藥鋪子里買到的不可同日而語。她沒有吝嗇的拿出來給這女子服用,卻依然不能阻止她生命的流逝。 她的外傷已經好了,但她的人已經到了油盡燈枯的境地。 “我是小五?!敝裆鷮⑺У酶o一些,低聲道,“大姐……” 懷中這個女子,便是當年被賣給了人牙子的楊家大妮兒。 一個甲子過去,大妮兒有怎樣跌宕起伏的人生,怎樣離奇曲折的遭遇,竹生無法得知。她們姐妹還能活著相見,就已經是奇跡。 她將大妮兒抱起,準備帶她離開,大妮兒卻揪住她胸前衣襟,道:“屋子里……屋子……” 竹生便抱著大妮兒進入正房。屋中滿地狼藉,顯然已經被翻箱倒柜的翻檢過一番。 大妮兒道:“那只箱子……” 地上有兩只箱子翻倒在地,里面的雜物灑得到處都是。竹生走過去,把大妮兒放在其中一只箱子旁邊。 大妮兒吃力的把箱子蓋上,手指在箱子側面的鏤刻花紋上摳了幾下,再打開箱子,原來的雜物都不見了,箱子中赫然有個孩子蜷縮著身體,睡得正熟。竹生能用眼睛看到那孩子,神識卻覺察不到他。她猜到那孩子身上,必是有著能隱匿自身的法寶。 “升兒,升兒!”大妮兒喚醒那孩子。 “阿婆……”升兒揉揉眼睛,問道,“爹呢?娘呢?” “都死了?!贝竽輧旱馈?/br> 升兒僵住,身體開始不由自主的發(fā)抖,眼睛中蓄滿了淚水。 “不許哭!”大妮兒嚴厲的道,“喬家的人都死光了,就剩你一個!還要靠你報仇!告訴我,我們的仇人是誰?” 喬升咬住嘴唇,拼命憋住眼淚,道:“濱州刑家,刑六郎?!?/br> 大妮兒喝道:“你要怎么做?” 喬升哽咽:“殺了他?!?/br> 大妮一句緊似一句:“怎么才能殺了他?” 喬升大哭:“修、修煉!” 大妮兒繃著的一口氣陡然松了下來,眼前一黑,身形晃了下就要摔倒。竹生伸出手臂攬住她。 大妮兒深吸了一口氣,才緩過勁來,道:“此處不宜久留?!?/br> 竹生點點頭。 多了個孩子,她同時帶兩個人,頗是不方便。但也難不住她。她去摘了外面幾具尸身的儲物法寶,那三個黑衣人不過是筑基,她輕松的就抹去了那些法寶上的神識。果不其然,那個首領模樣的人儲物法寶中,有小舟狀的飛行法寶。她用了半炷香不到的時間,先匆忙煉化了那法寶,將大妮兒和喬升都抱上小舟,又收斂了院中幾具尸身。 小舟在黑夜中悄無聲息的升空離去。 喬升被他的阿婆告知:“這是你五姨婆?!钡麆倓偸チ烁改福瑢κ裁匆唐诺某霈F毫無興趣,只是又驚又俱,縮在大妮兒的身邊,忍著淚,唯恐阿婆也離開他??謶种?,昏沉沉的聽著阿婆和五姨婆絮絮低語。 “當日被牙人買去,離了父母,很是惶恐懼怕。后來知道去處,更加惶惶不安?!?/br> “有些被賣到鼎樓去了……我只通兩竅,不能修煉,也不是爐鼎體質,就被賣到別人家去做家伎……你知道的……” “我很幸運,第一次被派去‘招待’客人,便遇到了我家道君。道君很喜歡我,第二日便向主家討要了我。那刑六郎便將我送給了道君?!?/br> “他對我很好,后來還重金為我求得了駐顏丹……” “他是器師,熱衷于礦物采探……無意中發(fā)現了這條靈脈,知道自己吃不下,想與刑六合作。” “刑家卻想獨吞……道君殞身,我?guī)е鴥鹤酉眿D,一路逃到這里,還是被發(fā)現……” 一個甲子的人生便在小舟里被濃縮。竹生一直坐在她身邊,靜靜的聽著。及至被問道她自己的人生,她才低聲的也給她講。 “你走后,爹娘覺得養(yǎng)不活我。爹便將我?guī)У缴钌街羞z棄?!彼?。 大妮兒聞言,目光晦澀,沉默嘆息。 竹生卻緩緩道:“他丟下我走了,走到半路,卻又回來了。他沒有遺棄我,最后,還是把我?guī)Щ亓思摇!?/br> 大妮兒的眼睛,又亮了起來。 “后來,遇到一個修士,給了他們金銀,說要帶我走。他們以為,我是去修煉,開心的送了我走?!?/br> 大妮兒嘶啞著喉嚨道:“結果呢?……是叫你去做爐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