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瞳點點頭，不必問緣由，只道：“我陪你?！?/br>
    將竹生在安平城安頓好，沖昕回了長天宗。他已經(jīng)是還虛真君，這個距離連傳送陣都不走，踏著飛劍幾息間便到了。

    看到了三十余年未見到的虹罩，沖昕只覺得又熟悉又陌生。

    瑞瑩和旁的弟子先他幾日回到宗門，宗門上下都已經(jīng)知道了又多了一位還虛真君。他進(jìn)了虹罩便減慢了速度，一路行過去，凡見到他的人都向他行禮，口稱“真君”。

    他輩分高，修為也高，這些他都當(dāng)?shù)闷?。但他看到了那些弟子臉上的神情，他們稱他真君的時候，帶著喜悅和與有榮焉的驕傲。

    他們都為宗門又多了一位還虛真君而歡喜，他們也都為身為長天宗弟子而驕傲。

    前世修得何德？今生得以入長天宗，著一件青色弟子服。那腰間的銘牌，鐫刻著每一個弟子的名字，印證著他們的身份。

    沖昕的目光從這些心思單純的弟子身上掠過，他的手不由自主的撫在腰間，撫上了代表了煉陽峰主身份的紫色玉牌。

    從他入虹罩，證道峰和觀壁峰便都知道了。

    沖昕沒回?zé)掙柗澹苯勇湓谧C道峰上。絲履踏在碧色水面上，泛起一圈圈漣漪。

    這鏡一般的湖面他從小不知道踩過多少遍，這一次卻低頭細(xì)看。他想起來，這眼靈泉……原是安置在神宮的一處高臺上。帶著靈氣的泉水永不干涸，順著高臺一直流到草原。神宮中，美人們用泉水飲用沐浴，軍帳中，將士們用泉水清洗被污染的傷口。

    擅長種植靈植的修士們養(yǎng)出了足夠多的含腹葫，將士們?nèi)耸忠恢?。出征前，大家都會將泉水灌滿葫中，隨身攜帶。

    沖昕低頭，清晰的從水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有那么一瞬，那倒影好像笑了笑。沖昕不確定他看到的到底是他自己，還是……長天？

    長天的神念灌注給他的那些記憶，從他煉神還虛后就變得強(qiáng)烈和清晰起來。從前他看那些回憶，仿佛在看話本，看戲劇，帶著置身事外的疏離?？蓮倪€虛之后，那些記憶仿佛真的成為了他的記憶。

    證道峰上有一道威壓忽然微微變化，仿佛是在催促他。沖昕抬頭，腳下踏著漣漪，朝他熟悉的那間側(cè)殿走去。

    走進(jìn)殿門，繞過山水屏風(fēng)，便看到他的掌門師兄和師姐對坐，兩個人一起轉(zhuǎn)頭，微笑看他，神情間帶著看到孩子回家般的欣慰。

    這一對男女，在他的人生中是多么的重要。曾經(jīng)，他悄悄的把他們視作父親、母親。

    那時，他以為自己的身世就如師兄從前告訴他的那樣——曾是個癡傻的孩子，流落街頭，直到被師兄帶回了長天宗。后來他從水月秘境歸來，竹生被逐，師兄卻告訴他，他以為的身世其實是假的。

    他是長天宗的宗主轉(zhuǎn)世，他身上擔(dān)負(fù)著滅魔的重責(zé)。證道峰的大殿之下，便是通往魔域的入口，長天宗世世代代從那里監(jiān)視著那封住了魔君的囚仙大陣。但那大陣已經(jīng)不穩(wěn)，將在幾百年內(nèi)崩潰，魔君將重見天日。

    屆時，他必須擔(dān)起屬于他的責(zé)任。為了這一天，許多人付出過努力甚至生命。

    沖昕望著他的師兄師姐，他曾希望他們就是他的父親和母親。但他現(xiàn)在不這么想了，因為他已經(jīng)知道，他的母親另有其人。

    那個把他生下來，以一魂二魄遺他的女子，她的名字應(yīng)該……叫作姜珠。

    沖祁與沖琳的被人遺忘了的……掌上明珠。

    242

    沖昕在師兄、師姐一旁的席上正坐, 舉手齊眉微微俯身向沖祁行禮：“師兄?！庇洲D(zhuǎn)向沖琳行禮, 喚了聲“師姐”, 直起身來道：“我回來了?！?/br>
    沖琳目中流露出慈藹的笑意, 道：“回來就好。”觀了觀他身周的靈力, 欣慰道：“已經(jīng)還虛了？”

    沖昕不敢看這個溫柔的女子，垂下眼睫, 道：“是，在玄炎秘境中逢了機(jī)緣。”

    他這樣躲避沖琳的目光，令沖祁眼神微變。他喚了聲“沖琳”, 打斷了二人。沖琳看了他一眼, 會意。她心中不由自主的生出微微的擔(dān)心。但沖祁不僅是師兄，更是掌門, 沖琳是不能違背他的。她于是起身退出偏殿，將空間留給他們師兄弟。

    “尋到了那個楊姬？”沖祁問道。他已經(jīng)聽回來的人講述了玄炎秘境里發(fā)生的事，反復(fù)多次的聽到了竹生的名號，在得知那個“竹君”是沖昕的道侶之后，他喚來了瑞瑩、虛景幾個人，從他們那里才知道, 所謂的“竹君”便是當(dāng)年煉陽峰上的凡女。

    沖祁當(dāng)年欲殺竹生, 但最后到底沒碰竹生一根指頭, 只是將她逐出了長天宗而已。那件事令得沖昕閉關(guān)三十年, 而后破鏡元嬰。在他看來，不算壞事，反而是好事。

    而今沖昕為了尋她, 在外游歷二十年，因為她而進(jìn)入了玄炎秘境，出來時便已經(jīng)煉神還虛，如此看來，那凡女竟然是沖昕的福星。

    沖祁慶幸自己當(dāng)年沒殺凡女，他只是有些意外一竅不通的凡女竟然能修煉，且聽眾人描述，她的修士至少是元嬰境界，看來凡女這幾十年必是有奇遇。

    “是，尋到了她?！睕_昕抬起眼眸，看著沖祁道，“她現(xiàn)在名竹生，我與她已經(jīng)結(jié)為道侶。”

    沖祁點點頭。竹生既然不會妨礙沖昕修行，反而促他進(jìn)境，她和不和沖昕在一起，他就都不在意了。

    他略感好奇的問：“她如何能修煉了？”

    沖昕道：“她是異世來客轉(zhuǎn)生于此，天生神識，憑此修了妖道?！?/br>
    沖祁挑了挑眉。

    沖昕道：“師兄早知道吧？”

    沖祁點點頭，道：“當(dāng)時便猜出來了，詐了詐她，問出來了?！?/br>
    沖昕沉默了一下，道：“她離開長天宗，去了凡人界。在那里，她收服了三昧螭火，統(tǒng)一了凡人界，以人皇之身入道，而后返回了九寰?！?/br>
    沖祁這次是真的詫異了：“竟是她？”以人皇入道的大氣運(yùn)者各大宗門查了許久都沒查出來，后來也就不了了之了。不想，竟然是那個凡女。

    “此女不凡?！睕_祁評價道。

    沖昕抬眸道：“她是世間獨一無二?！?/br>
    這等被女色沖昏了頭的傻話，令沖祁微哂。

    沖昕接著道：“她有人皇之氣加身，三昧螭火焚煉，已經(jīng)煉出了無垢體?！?/br>
    聽到“無垢體”，沖祁終于有些動容?！盁o垢體啊……”他喃喃自語。一抬眸，看到?jīng)_昕正看著他，他的目光中似是蘊(yùn)含著什么。沖祁想到剛才他躲避沖琳的目光，不由頓了頓，道：“是否還有什么要與我說的？”

    沖昕沉默了片刻，忽而俯身拜下。他忽然行此大禮，沖祁微微皺眉。

    沖祁起身，正坐，看著沖祁道：“有一事，要向師兄求證?！?/br>
    沖祁頷首道：“你說?！?/br>
    沖昕微微沉默了一瞬，道：“昔年我自水月秘境歸來，師兄將門中傳承了近萬年的秘密告知于我，亦將我的身世告知于我。彼時，師兄曾道，我之轉(zhuǎn)世實在不易。為我，門中數(shù)代，皆有人為此犧牲。師兄與師姐的掌珠，亦在此列。”

    “但師兄并未與我細(xì)說，這些先代們，都是如何隕落的?！?/br>
    “十二年前，我與竹生尋到了長天的神宮，在那里遇到了長天的一縷神念。我……”

    沖昕咬了咬牙，道：“我……在那里，知道了許多事情?！?/br>
    沖祁淡淡的問：“都知道了些什么？”

    沖昕咬了咬牙，道：“我看到了自己的三魂六魄，有一魂二魄，魂根處便不同。分明不是天生，乃是后天移合而成。”

    “我獲得長天的許多記憶，懂得了許多從前不曾涉足的領(lǐng)域。我猜想，我非是經(jīng)輪回而轉(zhuǎn)世，而是以秘術(shù)塑造rou身。而我魂魄曾經(jīng)殘缺了一魂二魄，這并非是魂魄受損，而是連魂根都沒有，根本無法養(yǎng)回?！?/br>
    “有人……拔除自身的一魂二魄填補(bǔ)了我的魂魄。這人魂魄當(dāng)與我的神魂極度親和，互不排斥。我猜想，這人便當(dāng)是孕育我rou身之人?！?/br>
    “師兄……”沖昕抬起頭，看著沖祁。

    沖祁看他的目光冰冷。

    一直以來，沖祁對他不若沖琳慈愛，但這樣的沖祁，更像一個嚴(yán)父。沖昕的心中，也的確是將這山一般的男人視若父親，敬他，愛他。沖祁對他嚴(yán)厲，但沖昕能感受得到他把他視若珍寶，仿佛是看作了自己的兒子。

    沖昕的記憶中，從來未曾見過沖祁以這樣冰冷沒有感情的目光看過他。那目光中的冷漠令沖昕覺得心臟像被捏住。他知道，此時此刻他看到的師兄，大概……才是最真的師兄。

    沖昕覺得呼吸困難，因為他即將揭開一層朦朧的面紗，直面其后掩藏著的殘酷的真實。

    ”師兄……”他雙手在膝頭握緊拳，抬眸，迎著沖祁冰冷的目光，艱難的問：“師兄的女兒姜珠，是如何隕落的？”

    沖祁的目光像利刃一樣，割得沖昕的心臟生疼。他忍著這疼痛，問：“姜珠，是否就是予我一魂二魄之人？”

    “姜珠……”他聲音發(fā)顫，“是否就是……我的生母？”

    “姜珠……”淚水從沖昕俊美的臉頰滑落，“是否是因為孕我生我而死？”

    當(dāng)年在神宮中，長天讓他看了自己的魂根，他便想到了這些。出了神宮，竹生說要去玄炎秘境，他便一同去了，在那里一躲十年，不敢回長天宗。

    他不敢面對沖祁，更不敢面對沖琳。

    如果這些都是真的，那便是他奪去了師兄師姐愛女的性命。師兄曾告訴他，因為師姐痛失愛女，悲傷不能自抑，為了不使她道心受損，他抹去了她關(guān)于他們女兒的記憶，師姐甚至因此都不記得她與師兄其實是道侶。師姐雖然失去記憶，卻如慈母一般撫育他長大，教導(dǎo)他成人。對這樣的師姐，他該如何面對！

    而師兄呢，他更怕的是師兄。師姐忘記了，師兄卻從來不曾忘記。那些年，他又是以怎樣的心情，撫養(yǎng)他，教導(dǎo)他？他對他的關(guān)心里是否帶著厭惡，他對他的嚴(yán)厲中是否藏著痛恨？

    這是……他像愛父親一樣深愛的人?。?/br>
    沖祁閉上了眼睛。他英俊臉頰上的肌rou，因為用力的咬牙而變形。那些事，仿佛就在昨天，可其實……已經(jīng)是三百多年前的事了。

    他的女兒姜珠，在筑基大圓滿境時外出游歷，在宗門之外結(jié)丹。

    四十八歲結(jié)丹，堪稱驚才絕艷！

    長天在過去的近千年里曾不止一次試圖重塑rou身，卻都失敗了。他乃是升過仙的人，他的神魂強(qiáng)大無比。這樣強(qiáng)大的神魂，卻為了消滅魔君，分離了自己的一魂二魄融入囚仙大陣。當(dāng)他確認(rèn)即便是這樣也無法消滅魔君的時候，他開始著手重塑rou身。

    缺失了一魂二魄，在神魂狀態(tài)下不顯，但若要依附rou身，便無法協(xié)調(diào)，外顯的表現(xiàn)便是癡傻。他的魂魄是連同魂根一起融入大陣的，若魂根還在，只是魂魄受損，便可以養(yǎng)魂之物慢慢將養(yǎng)，失了魂根，唯有以可匹配的神魂來補(bǔ)足。

    此等秘法，世所未聞，已經(jīng)超越了世間修士能探索到的邊界。

    升仙歸降之人，能與他的神魂匹配之人，幾千年來也就只尋到了兩個。這是冥冥中的命數(shù)，那兩個人都是長天宗的弟子，都是長天的徒子徒孫。長天沒有強(qiáng)迫他們，長天只是讓他們知道了前因后果，知道未來的可能。

    他們都是自愿的。

    但他們都死了，長天兩次塑身未成。

    又過了許多年，長天改進(jìn)了那秘術(shù)，決定第三次塑身。他等了許久，等一個符合條件的人出現(xiàn)。這人不僅神魂要和他匹配，還至少得是金丹修為，否則根本無法孕育他的rou身。

    終有一日，那個人出現(xiàn)了。彼時沖琳剛掌了山河盤不久，剛成為了長天宗又一代的命線掌管者不久。山河盤異動，沖琳算出那個符合條件的人已經(jīng)出現(xiàn)。應(yīng)該是有這樣一個神魂匹配者，剛剛結(jié)丹。

    他們夫妻一同去尋那個人。一個年輕的掌門，一個年輕的命線掌管者，背負(fù)著宗門的重托，背負(fù)著屬于他們的責(zé)任。

    他們按照山河盤的指引，尋到了那個人。那人在一處前輩大能遺留的洞府里尋到了機(jī)緣，在那洞府里結(jié)了金丹，才剛剛鞏固好境界，從那洞府中出來。

    見到他們，那人又驚又喜，撲到了掌命線者的懷中，歡快的叫道：“父親，母親！你們怎么來了？你們是知道我結(jié)丹了嗎？”

    他們的女兒啊，那么年輕，那么美麗，她皎潔的臉龐熠熠生輝，帶著年輕人特有的驕傲。

    她太過高興，沒有發(fā)現(xiàn)她的父親和母親，都臉色蒼白。

    沖琳當(dāng)場便要毀去山河盤。唯有毀去山河盤這異寶，才能隱瞞符合條件者就是姜珠這件事。沖祁卻鉗住了她的手腕。他太用力，沖琳的腕骨都碎裂了。

    但這點疼痛算的了什么，他的阻止才是真正讓沖琳痛苦萬分的。

    “與我們回宗門吧，有一件事……”他對姜珠道，“要由你自己來做選擇。”

    在外結(jié)丹的姜珠悄悄的隨著她的父親母親回到了長天宗，悄悄的進(jìn)入了那處弟子們都知道存在卻誰也沒見過的傳說中的宗門秘地。

    在那里，她見到了長天——那個有辦法征服所有人的男人。

    姜珠在長天的幻境中看到了萬年前滅魔之戰(zhàn)的波瀾壯闊，知道了未來魔君若掙脫囚仙大陣可能會給九寰帶來的命運(yùn)，她也聽長天給她細(xì)細(xì)講述了秘術(shù)的原理。

    “你會死?！遍L天說，“我失敗了，你會死。我成功了，你一樣會死?！?/br>
    長天讓姜珠自己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