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與太子相熟？”

    聶言一手夾過兩只玉杯，斜斜斟了半杯遞給陸棲鸞，閑閑道：“幼時曾伴讀過一年，后來與家翁有些矛盾，我便去了北方經(jīng)商，今年初才回京?！?/br>
    經(jīng)商？

    所謂士農(nóng)工商，商人地位最低，本朝雖說開放了許多，如他這樣的世家子不是不能經(jīng)商，只不過前提的主業(yè)需得從文從武，這樣外人也不會說什么。

    難怪和臬陽公有矛盾呢……

    陸棲鸞略表遺憾，道：“那日驚擾了老國公，之后身體可還好？”

    聶言垂眸道：“老人家一年到頭不過那些毛病，年輕時打仗不要命，老了便易得些富貴病。倒是我那不爭氣的二叔，平日里斂財奪勢嗓門最亮，在梟衛(wèi)地牢中少不得當(dāng)了幾天夜哭郎吧?！?/br>
    夜哭郎……嘴好毒。

    聶言帶來的酒一入喉，便覺軟甜綿長，齒頰留香，一點(diǎn)也不燒嗓子，一嘗就知道是特地挑給女人飲用的。陸棲鸞心道這人嘴雖毒，人還是很體貼的，道：“不瞞你說，你那二叔鋃鐺入獄，至昨日已動過五道大刑，該招的都招了。圣上沒說什么，但老國公捎了口信來說叫我們盡量輕些量刑，你就沒別的想說的嗎？”

    白玉酒杯在指間輕輕轉(zhuǎn)了轉(zhuǎn)，聶言道：“情分這二字需看人才用得上，狼心狗肺之輩，我只想眼不見心不煩。你若問我想怎么處置他，我便只望梟衛(wèi)來一記猛毒給他個痛快，從此他不煩我不惱，豈不是很好？”

    “……世子，你這想法很危險啊。太子有沒有跟你說過，先前來撩過我的，那些行為不端包藏禍心的，我已經(jīng)送進(jìn)去兩人了？”

    聶言笑問道：“按這說法，想平平安安把你娶到手，我是得如履薄冰了？”

    酒飲盡，空杯示人，染上幾絲醉意的眼睛看著他，啞聲道——

    “是啊，你可小心點(diǎn)別犯錯，我……專抓壞人的?！?/br>
    第39章 獄火

    夫人甲：“……聽說你家三娘上個月相看的那個并州刺史家的二公子怎么樣？聽說他家里蠻有錢的哦, 年前在繡華街盤了三家綢緞莊呢?！?/br>
    夫人乙：“快別說了，我瞧著是不錯, 可我家三娘見了非說他家那二公子是個病秧子，要我去推說八字不合，給推了?！?/br>
    夫人甲：“小孩子不懂事，都是跟太……咳，都跟那些抗婚的不孝兒瞎學(xué), 都不知道我們做父母的苦, 那你家姑娘今年多大啦？”

    夫人乙：“過完中秋就十七啦，每日里就知道悶在家里追那個話本看，急死個人呢。”

    夫人甲：“那你可得提點(diǎn)心, 熬過二十就是老姑娘嫁不出去啦, 只能嫁給別人家挑剩下的，公主你說是吧？”

    小公主：“……”

    小公主：“陶夫人說的是, 皇兄他也經(jīng)常被太傅訓(xùn)說再熬下去別說女人，男人都沒得挑了?！?/br>
    一般公主開府，宮里的母妃是要跟過來和這些貴夫人說話鎮(zhèn)場子的, 小公主跟她娘鬧翻后，新的司儀跟她說起這件事時，便自告奮勇地親身迎戰(zhàn)。哪知剛?cè)霊?zhàn)場一個時辰不到，小公主級深切地感受到了心靈的蒼老。

    為什么都在談兒女婚事？為什么沒人關(guān)心一下國家大事？

    小公主陷入了深深的憂郁，所幸司儀來得及時，跟小公主說外面有人找。

    小公主如蒙大赦，提起裙角躥了出去, 便見陸棲鸞坐在廊下等她。

    “怎么樣怎么樣？見到那聶家的世子了嗎？”

    陸棲鸞：“見到了?！?/br>
    小公主：“怎么樣？是不是跟我哥說的一樣有地有房父母雙亡？”

    陸棲鸞：“有、都有，就是感覺這個人吧……有錢燒得慌?！?/br>
    小公主：“怎么說？”

    陸棲鸞沉默了片刻，道：“聊了好一會兒，旁邊有認(rèn)識他的開玩笑說他要是把我娶回去就金屋藏嬌不讓我出去跟梟衛(wèi)殺人放火云云，然后他就記住了，走之前說金屋藏嬌有點(diǎn)早，聽說我家養(yǎng)了狗，要先來個金屋藏狗大家熟悉一下，明天要親自送座金子打的狗房到我家去。”

    小公主：“……我咋覺得，我哥找的人不太靠譜呢？”

    陸棲鸞：“嗯……反正殿下自己也不靠譜，不強(qiáng)求?！?/br>
    小公主竟無言以對，道：“先處一處看吧，實在不行我就讓父皇給你挑個好的，再不行咱們不嫁了，我覺得你當(dāng)官比當(dāng)媳婦對社稷的貢獻(xiàn)更大。”

    陸棲鸞仿佛被點(diǎn)醒了一樣：“真的？”

    小公主道：“我剛剛在里面聽那些老母親們cao心兒女婚事，說什么年紀(jì)大了就嫁不出去了，可我并不是這么覺得的，有那個來回奔波相親的時間，多打扮自己，多學(xué)些東西，就算二十歲、三十歲，哪怕四十歲，一輩子這么長，總會等到的。”

    ……我們大楚的小公主，厲害了。

    陸棲鸞不由得想摸摸她的頭，道：“你就不怕這話傳出去，朝中那些老賊聽了跳腳？”

    “讓他們跳，總有一天我會坐到讓那些老賊閉嘴的位置上去！”

    ……

    月上中天，陸棲鸞離開公主府后，反復(fù)回想著小公主的話。

    她說的也許是一時之氣，但這樣的年華，有這樣的膽魄，和她那傳聞中蠅營狗茍的生母沒有半分相似，反倒是有些像話本中她那開國大帝的祖父一般。

    那她呢？是就在聶言這里止步不前，還是……

    一條街口，往右走的明燈廣照之處是她的家，往左走的暗影闌珊之地是梟衛(wèi)府。

    陸棲鸞在這個街口站了許久，直至身后的更聲遠(yuǎn)遠(yuǎn)傳來，便忽然想起府中還有兩三件未交待好的文書，便抬步往梟衛(wèi)府走去。

    時已入深夜，府前的燈已懸起，門口的府衛(wèi)剛換崗，見了她來，稽首道：“陸司階，這么晚了，怎么還回府？”

    “忽然想起那臬陽公府樁案子有兩本賬冊今日送到，忘記交待收好了?！?/br>
    府衛(wèi)道：“真是難為大人了，白日里忙著相親，晚上還掛念著公務(wù)。”

    “哪里哪里，都是應(yīng)該的?！?/br>
    寒暄過后，陸棲鸞轉(zhuǎn)向文書房，將桌上散亂的文書分門別類地整好，抱起兩本聶元受賄案牽涉到的賬冊走去了后院的密檔閣。

    還沒到門前，忽然見墻頭上兩點(diǎn)瑩瑩綠光幽幽盯視著她，本能地嚇得一抖，便聽見墻后傳出一聲熟悉的慵懶聲調(diào)。

    “乖，下來回去睡。”

    ……啊，果然是釀釀晚上出來了。

    陸棲鸞提起燈照了照，待見那貓奴抱著釀釀從墻后轉(zhuǎn)出來，怒道：“你有病啊，大半夜出來游蕩也不打個燈！”

    葉扶搖像是剛從榻上起身一樣，單披了件月白色的披衣，比尋常人略長的烏發(fā)就這么搭在肩側(cè)，銀白色的月光一籠，仿佛有種雪白的錯覺。他聞言，撓了撓釀釀的耳根，慢悠悠道：“月色正好，又不是瞧不見路，為何要打燈？倒是陸大人，今日說是要去相親吧，可是情場失意了，打算回府宵衣旰食爭個吏部考評嗎？”

    “不·勞·您·cao·心，本官的姻緣形勢一片大好?！?/br>
    待陸棲鸞與他擦肩而過，葉扶搖眼底浮起一絲微妙的惡意，狀似無意道：“今日聽府主說，皇帝聽聞那聶元里通外國，已送去了鴻臚寺內(nèi)務(wù)的機(jī)密，因而大怒，十日后，要梟衛(wèi)提前處決一批死刑犯，你知道嗎？”

    “有罪必罰，關(guān)我什么事？”

    “這一批死刑犯里，有個陳望?！?/br>
    陸棲鸞身形僵住了，提著燈籠的手握緊，屏息了片刻，啞聲道：“多謝你告訴我，好讓我來得及去見他最后一面……也好，早些上路，對他也少些折磨?！?/br>
    “陸大人，”葉扶搖好似今日方才認(rèn)識她一般，好奇地問道：“你當(dāng)真……如此灑脫么。”

    “我……”

    陸棲鸞轉(zhuǎn)過身來，正想辯解些什么，忽然目光一變，只見葉扶搖身后原處，一股濃煙沖天而起。

    隨之而來的，是地牢處傳來的喊聲——

    “有人劫獄！地牢失火了?。。　?/br>
    梟衛(wèi)府四處掠過道道攝蛟黑衣身影，毫不猶豫地沖向已經(jīng)泛起紅光的地牢。

    片刻后，令人戰(zhàn)栗的刀劍交擊聲密集響起，火把照亮黑夜，仿若一頭沉酣的巨獸轟然驚醒。

    陸棲鸞匆匆趕到時，高赤崖已經(jīng)率著府衛(wèi)將地牢團(tuán)團(tuán)包圍起來，厲聲指揮著——

    “守死牢門，無論是我們的人還是賊人，一個都不準(zhǔn)放出來！”

    高赤崖是極有經(jīng)驗的，為避免賊人偽裝成梟衛(wèi)逃出，讓弓箭手全部圍緊了地牢口，若不是自己人，當(dāng)場射殺。

    旁邊的人看地牢中火勢越來越大，急道：“高大人，地牢里要犯眾多，還是先放水車進(jìn)來滅火的好?！?/br>
    地牢里明顯有人劫獄，但還有其他正待調(diào)查提審的要犯，哪一個出事他們都不好交代。

    高赤崖暴躁道：“那就讓水車進(jìn)來待命，里面的賊人解決了就進(jìn)去救火?！?/br>
    說話間，里面戰(zhàn)聲稍歇，有人在里面喊道——

    “高大人，賊人已肅清了?！?/br>
    距離太遠(yuǎn)高赤崖聽不出來是誰的聲音，皺眉喊道：“哪個在說話！報處刑人的名！”

    “梟羽營曹文吉！”

    “出來吧?！?/br>
    高赤崖話是這么說的，手上卻打著手勢，讓弓箭手準(zhǔn)備射殺。

    陸棲鸞馬上就明白他的意思，多半是看出來說話的不是自己人，要等他們一出來就射殺。

    她不禁向旁邊的梟衛(wèi)問道：“可里面不是還有我們的人……”

    沒人理她，那些弓箭手也一樣，不管自己的同僚有沒有被挾為人質(zhì)，弓箭全數(shù)拉滿，一松手就能毫不猶豫地奪人性命。

    很快濃煙滾滾的地牢口出現(xiàn)數(shù)個黑影，像是穿著梟衛(wèi)的攝蛟服，周圍的人正屏氣凝神地等他們出來時，里面忽然被扔出一具尸體，像是有什么機(jī)關(guān)一般，那尸體一落地，便突然炸起一蓬霧白色濃煙，遮蔽了所有人的視線。

    “放箭！不論死活！”

    高赤崖一聲令下，弓箭手珠箭連發(fā)，射入霧中，只聽幾聲慘叫，白霧散去，地上便橫陳著七八具被扎成刺猬的身影。

    “滅火的滅火，抓人的抓人，進(jìn)去搜！”

    出來的賊人已伏首，其他梟衛(wèi)便訓(xùn)練有素地跟了進(jìn)去。

    四架水車來來往往地運(yùn)送了幾車水，終于把地牢里的火勢壓了下去，陸棲鸞只能在一邊看著，等到看見里面的人抬著重傷的校尉周弦出來安放好，忙過去幫姍姍來遲的醫(yī)官拿藥。

    周弦的心口處被斜斜斬開一條巨大的血口，隱約能見到森白的骨頭和內(nèi)臟，怕是命不久矣。

    第一次見到這樣慘烈的景象，陸棲鸞強(qiáng)忍住因為恐慌沖上來的酸意：“周校尉，你撐著點(diǎn)！”

    周弦似是知道自己過不了這關(guān)了，就近抓住陸棲鸞的衣角，讓她湊近些，在她耳邊嘶聲道：

    “不是、不是……楚人所為，梟衛(wèi)里出了……叛徒……”

    叛徒？

    醫(yī)官讓人把奄奄一息的周弦抬走，余下的梟衛(wèi)本來也要走，忽然轉(zhuǎn)頭對她道：“陸司階，我們剛剛進(jìn)去時，第一層的牢房已燒了兩成。”

    “……你想說什么？”

    “那陳望的牢房，我們?nèi)r，已經(jīng)被燒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