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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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端將手指放在唇上做了個噤聲的手勢,道:“這樹要生新芽了,小聲些?!?/br> “……” 玉杯在指間微微轉(zhuǎn)動,待酒香溢出,謝端道:“我寥落半生,寫的最多的詩文,既非報國豪情,也非寄情山水,而是賦于己身的悼亡詩?!?/br> “……為何?” “你應(yīng)知我父乃隱者,先帝招安時,他見族人盡為殷楚所殺,既不愿為名利所污,也不愿累及妻兒,是以赴死?!?/br> 他說話時,天光正破云而出,從木棉的枝間透出,落在眉睫上,讓他整個人看起來有些不真切。 “家父是個懦弱之人,雖然寫得一手錦繡文章,卻不容半分紅塵擾心。我年幼時受他訓(xùn)教,也有他幾分形神……是以你當(dāng)日拉我入泥淖時,我是分外不愿的?!?/br> 烈酒入喉,謝端將玉杯反扣于地,假寐道:“可見你殷殷相求,像我尚年輕時,求我父親留下時一般模樣,我便想,若當(dāng)時父親留下了,我又該是何種面貌??偛恢劣谌缃駮r今日一般,日日夜夜,都在等一段最合意的韻腳。” ……你不知道他徜徉山水間時,竟是在思慮遺作的遣詞。 她帶回來的,是一個自以為將死之人,徘徊在懸崖上,卻不知為何,隨她回到了煉獄般的人世間。 ——他到底是沒能像父親一樣,干干凈凈地離開。 “那你現(xiàn)在為何不愿等了?” 他的聲音低了下去:“有你在……我可以倦了?!?/br> 他想種一樹木棉,延續(xù)他壓在心底的,年少時的山河悲愿,有幸的是他遇見了,不幸的是……她生他已老。 “你這個人,怎么這么不講理?!?/br> “什么都不說清楚,什么都要我猜……我討厭你,你知道嗎?” “我也討厭你寫的詩,討厭你什么都想在我前面?!?/br> “我這個人狼心狗肺,明天就忘記你了,夜里也不會夢到你的。” “……你騙我。” 陸棲鸞想不出更多的細(xì)碎的話語了,眼前的木棉樹上,最后一線霜白也消失后,她收住了聲。 梢上綠茵映入眼眸,陸棲鸞推了推身側(cè)已入長眠的人,觸及到他微冷的手背,又縮回了手指。 “……你看,木棉生新芽了,等花開了,我們再回來看好嗎?”她笑著,眼睛卻在說謊。 第100章 燕歸來兮 由冬到春總是過得極快, 轉(zhuǎn)眼間,已是人間四月,花開滿帝京。 朝中顯得比任何一年都清寂, 右相已不堪提, 左相見皇子被殺,怒極攻心在家中養(yǎng)病, 下面的百官群龍無首, 硬生生拖了兩個月, 才把陸學(xué)廉的調(diào)任書批了下來, 即日起便要調(diào)至湘州去。 “……府中還有軍務(wù)待處置, 我就送到這里,梧州想必已接到了信,去了便有接應(yīng),祝二老路上平安?!?/br> 陸母略有失望, 連連叮囑, 一旁陸學(xué)廉倒是理解的,對一個人前來送行的蘇閬然道:“棲鸞身上的擔(dān)子重, 就不告訴她了,往后還要托你好好照顧她?!?/br> “陸大人放心, 春闈在即, 她的擔(dān)子會輕一些。” 女帝臨朝來得突然, 加之陸棲鸞作為帝師,又是個女侯,朝中有一半不能接受的老臣便開始罷起工來, 不約而同地告病,尤其是戶部、吏部、禮部,陸棲鸞去拜訪時,一片空蕩蕩,連衙役都睡著了。 他們罷工耍脾氣,但國事卻是迫在眉睫,朝中的奏折堆成了山,陸棲鸞忙得連睡覺的功夫都沒有,一連在宮中忙了五六日,才把大楚境內(nèi)的春耕水利和官吏考核的事情定下來。 比起陸棲鸞那邊,蘇閬然處理的軍務(wù)更加冷峻些,搜查易門余孽,當(dāng)真還抓住十來個,據(jù)說他們的家眷當(dāng)天都崩潰了,竟不知枕邊人早已非本人。 更有一些官吏,還未查到他們頭上,人便神秘失蹤了,不查不知道,一查發(fā)現(xiàn)……那易門余孽遍布朝野,多到令人頭皮發(fā)麻。 送走了陸父陸母,蘇閬然便打算去宮中找陸棲鸞,商議是否要對嫌疑最大的梟衛(wèi)府主趙玄圭動手,路過宋相府邸時,發(fā)現(xiàn)墻那邊一陣喧鬧。 宋夫人正氣急敗壞地用鞭子痛打一個丫鬟—— “讓你帶壞小姐!讀什么書,你以為你一個奴籍能考狀元!相爺是倒下了,但宋府還有主子當(dāng)家!什么破書,扔了!” 丫鬟哭著蜷縮在地上:“夫人息怒、燕兒不敢了!燕兒再也不敢了!” 墻里丫鬟的哭喊掙扎著,蘇閬然本來不大想管這事,忽然見墻頭有人丟出來一本書,蘇閬然反射性地接在手里,一看書皮寫著《太御女宦外傳》,有點(diǎn)愣。 這不是坊市里還沒上架的…… 那邊宋夫人抽夠了,把馬鞭摔在地上,尖聲道:“別莊的那個王瘸子不是想要她嗎?今天就把她送到莊子上去配給王瘸子,省得這賤人多嘴找小姐抱怨——” 周圍的仆婦剛把燕兒捆起來,背后的墻忽然轟地一聲塌了下來,嚇得仆婦滾倒在地上。 宋夫人被滾落的轉(zhuǎn)頭砸痛了腳,愕然間望見是雁云衛(wèi)的一個少將軍,臉色瞬間青了下來。 “你……你有何貴干。” 蘇閬然面色淡淡,在外人看來頗有幾分像是來找碴的,問道:“這書是宋夫人的?” ……該不會是本反書吧。 宋夫人頭皮發(fā)麻,忙指著燕兒道:“是這賤婢的,和宋府無關(guān)!你要帶就帶走她!” 燕兒愣在原地,揉了揉眼睛看清蘇閬然的面容,顫聲道:“您是雁云衛(wèi)的蘇將軍嗎?” “你認(rèn)得我?” 燕兒抹著眼淚道:“我家小姐的女宦系列你一批訂二十套我怎么會不認(rèn)識你!” “……” 宋夫人不知道他們在說什么,只覺得這拆了自家墻的人可怕,又聽他提醒說新法令才下,撻死家奴者需刑拘,不得不咬咬牙走了。 燕兒得了救,千恩萬謝道:“多謝將軍救我一命,日后定然報答……那、那書能還我了嗎?” 蘇閬然:“不能?!?/br> 等到陸棲鸞從宮門處一臉倦色地走出來后,看著蘇閬然連日抄家還精神飽滿的臉時,頓時感慨練武的人就是底子好,不是她這等三腳貓能比的。 “今天什么事這么高興,你是不是笑了?” “沒有。” “我看見你笑了?!?/br> “沒有?!?/br> 如是一路回了侯府,卻老遠(yuǎn)便見府門處烏壓壓的一群人堵著門,府衛(wèi)去攔都無濟(jì)于事,看著都快把門給撓破了。 陸棲鸞定定地看了許久,問蘇閬然道:“我最近沒有拖欠手底下的人俸祿吧?!?/br> 蘇閬然道:“你欠我的假?!?/br> 陸棲鸞:“哦,憋著。” 門口都被堵死了,兩人只好繞到后門去,讓家仆開了門,進(jìn)去后陸棲鸞問道—— “府門口怎么這么多人?” 家仆老程接過陸棲鸞帶回來沒批完的奏折,一臉苦色道:“侯爺,您忘了,月底就是春闈了,門口那些都是些舉子呢。” “他們來我這兒做什么?”陸棲鸞摘下手套,在家仆打上來的井水里洗了洗手,道,“舉子想拉關(guān)系該去翰林院或者吏部的文官家里,考題是太上皇定的,我又不知道考題是什么,找我有什么用?” “這……”老程見蘇閬然也在,強(qiáng)笑道,“這不是看您現(xiàn)在是朝中首輔嗎,就有自薦的來了?!?/br> 蘇閬然問道:“都自薦些什么?” “有自薦家世的,有自薦家財?shù)模€有自薦枕席的……” “……” 陸棲鸞扭頭問道:“你說還有自薦什么的?” 老程道:“哦,是聽說侯爺年輕貌美,來自薦枕席的?!?/br> 蘇閬然面無表情道:“男的女的?” 老程:“有男有女。” 陸棲鸞:“……” 蘇閬然:“呵。” 陸棲鸞嘴角一僵,道:“給國學(xué)監(jiān)的曾學(xué)監(jiān)傳個信兒,就說我請他喝茶。這些舉子若還想要名聲,等他來了自然會散的?!?/br> 蘇閬然道:“來人名字都記下來,交給我。” 老程道:“是?!?/br> 陸棲鸞:“是什么是,朝中那么多事,哪有時間理這些個幺蛾子,驅(qū)散了就行了?!?/br> 話雖如此,一想到吏部的人罷工罷得最干凈,還得去翰林院抽調(diào)組織春闈的事,陸棲鸞就一個頭兩個大。 嘆了口氣,回了房換了身松快些的衣服,陸棲鸞便和蘇閬然商議起近日朝中的軍務(wù)。 “……你說的沒錯,我也覺得趙玄圭最是可疑。高赤崖已經(jīng)將密檔來回翻過三四遍,還是沒發(fā)現(xiàn)趙玄圭當(dāng)日派那些梟衛(wèi)去地方上做什么,就他先前種種來看,我猜他就算不是易門中人,和易門也有聯(lián)系?!碧崞鹨组T二字,陸棲鸞眼底浮現(xiàn)出壓抑不住的恨意,“若不是他直屬于太上皇,我早就動手了?!?/br> 蘇閬然沉默了片刻,道:“我可以去暗殺他?!?/br> “你那不叫暗殺,滿京城能打得過梟衛(wèi)府府主的沒幾個,況且你一動手那動靜和神仙打架似的,算了吧。” 否決了蘇閬然的提議,陸棲鸞又道:“怎么處置他先放一邊,近來趙玄圭雖然沒有在京城鬧什么亂子,但他和境外似乎有所私通,尤其是南疆一帶,讓我有點(diǎn)不安?!?/br> 這也正是蘇閬然想提的,在沙盤前指了指,道—— “昨夜傳來線報,鬼夷國年前內(nèi)亂,太子篡位,糾集朦吉、婆娑炣等小國建成聯(lián)盟,說要報復(fù)百濟(jì)先前殺皇女之辱,請求大楚借道進(jìn)軍?!?/br> 陸棲鸞撐在沙盤上,擰眉道:“我大楚地域雖廣,卻絕無一寸能容番邦橫行之地。你看他們借道之地,只要過了東海平原,僅僅三百里之遙便是帝京,這是欺大楚新君在即無暇南顧,腿有勁了敢在我眼前跳!” 內(nèi)憂未定,外患又起,怕的就是潛伏在朝中的這些人,勾結(jié)外敵……那就不是她在京城能掌握的了。 “南疆小國不足為慮,只是還有不服女帝的地方官,一旦打起來,內(nèi)耗太大,恐動搖國基?!?/br> 手指輕輕敲著沙盤的邊沿,陸棲鸞瞇起眼想了片刻,道:“前兩日鴻臚寺有個折子,我一直沒理,現(xiàn)在倒是可以拿出來穩(wěn)一穩(wěn)這個局面?!?/br> 陸棲鸞走回書案邊,從奏折底下抽出封紅皮折子遞給蘇閬然。 蘇閬然接過來看了一眼,道:“西秦有意和親?” “對,是不是有點(diǎn)意外?” 九州有雙雄,東為楚,西為秦,都自認(rèn)華夏王統(tǒng),數(shù)十年來征戰(zhàn)不斷,幾乎可稱得上是血仇。 尤其是西秦近年來對和親十分忌諱,連其他小國求親,也是斷然拒絕,如今卻不知為何,竟然愿意主動提親,想來是看新君初立,他國內(nèi)又青黃不接,想暫時休兵了。 蘇閬然看罷,道:“可東楚如今是女帝坐江山,他們要派皇子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