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jié)
他去英國,是為生意還是為什么?還是有什么紅顏知己在異國等候?思緒一旦到了這里,越想越離譜。饑腸轆轆,滿腦子他要在英國娶妻生子的念頭,沈奚再躺不住,翻身下床,勉強算是穿戴整齊,下了樓。 “我必須馬上吃點東西,吃點中國人該吃的。” 沈奚三步并作兩步,從樓上連跑帶跳地下來,前腳剛落到了地板上,就看到了客廳里坐著的人。她一時收不住,很丟人現(xiàn)眼地撞到了扶手上。 公寓的開放式客廳里,坐著幾個人。 都呈眾星拱月的姿態(tài),將那個男人圍在了當中。 傅侗文握著個茶杯,灰黑拼色領的西裝上衣敞開著,露出里邊的馬甲和襯衫來,領帶好看,襯衫的立領好看,人也……遺世而獨立,佳人再難尋…… 天,這是什么要命的話。 幼時跟著家里先生讀的書都白費了。 莎士比亞歌德托爾斯泰,李白杜甫白居易,血管縫合血栓止血帶…… 我該說什么? 沈奚忘了身處何地,身處何時,前一刻還在構想他在英國的風流韻事,此刻卻面對面,不,是隔著十一……十三、四步遠的距離,彼此對視。 傅侗文飲盡手中的英式茶,將白瓷杯擱下,不咸不淡地取笑她:“沒想到,弟妹在這里還過著中國的時間?” 為強調這句調侃,他望了眼窗外。 已近黃昏。 一抹斜陽的光,從窗子透進來,落在他的西褲和褐色皮鞋上,仿佛灑下了金粉金沙。 第4章 第三章 今朝酒半樽(1) 無論受了幾年的西洋教育,在她心里,幽靜的一個角落里還是立著十來歲在廣東,鄉(xiāng)下宅子里捧著書卷,看二哥和四哥對弈的女孩子。那個女孩子藏在記憶深處,沈奚尋常見不著她,可當傅侗文憑空出現(xiàn),“她”也走出來了,舉手投足都十足十的溫婉。 沈奚垂下眼簾,低聲喚了句:“三爺?!?/br> 傅侗文目光流轉,應了:“在外喚三哥就好,”他說完,又去對身旁的人囑咐,“此處不比北京城,都叫沈小姐?!?/br> 一句三哥,無形拉近了距離。 “昨夜和同學去研習課業(yè),天亮才回來,所以晚了?!彼忉?。 傅侗文手撐在腮邊,笑:“我曉得?!?/br> 曉得什么? 曉得她醉心課業(yè),還是曉得她昨夜與同學研習課業(yè)? 醫(yī)生也算是舊識,含笑上前,對她伸出右手:“沈小姐?!?/br> 沈奚心神還飄著,沒及時回應,醫(yī)生也不好收回手。 到她醒過神,卻更窘迫了。 “慶項,知道她為何不理你嗎?”傅侗文帶著一絲微笑,好心將這窘?jīng)r化解,“當由女子先伸手,才是禮節(jié)。我看,你是忘形了?!?/br> 傅侗文身旁的一位戴著眼鏡的男人也笑:“是啊,別說你同我們一道留洋過,”那人揶揄著,“沈小姐,你快將手垂下來,為難為難他。” 垂下來?她不得要領。 “就是,還沒見過他對誰吻手禮過,也讓我們開開眼。” 沈奚在眾人哄笑中,懂了這個意思,下意識將兩只手都背去身后,生怕這位醫(yī)生真來個吻手禮。那醫(yī)生本就有窘意,再看她唯恐避之不及的小動作,更是苦笑連連,他氣惱地挽了襯衫袖口,做出一副要揍人的架勢:“你們這些世家公子哥,就喜歡捉弄女孩子?!?/br> 那個戴眼鏡的男人用眼風去掃傅侗文:“慶項你又錯了,三爺偏愛偎紅倚翠,并不喜好捉弄良家女子,尤其這女子還是自家人?!?/br> 大家又笑。 傅侗文懶理這些話,也不反駁,反倒說:“你們這些人,不要欺負譚慶項老實不多話,他這人心思密,很有皮里春秋的?!?/br> 眼鏡男人忙比個脫帽的姿態(tài):“譚兄,得罪了。” 醫(yī)生又是無奈地搖著頭:“罷了,我惹不起你。” 沈奚在這滿堂笑語里,望著他。 戴眼鏡的男人察覺了,將搭在桌上的手肘挪了挪,有意撞上傅侗文的小臂,促狹地笑著,擺了個眼色:提醒他這位“弟妹”在看他。 傅侗文一抬眼,她即刻低下頭,去看自己腳下的高跟皮鞋。 清清白白的對視,在這些闊少眼里倒都成了眼神勾連,欲語還羞。 當初關于這位四少奶奶和傅三爺?shù)膫髀?,真真假假的,大家都聽過一耳朵。今日一見,倒起了旁觀一場風月的癮頭。怕是,那婚事真是幌子吧? 幾個公子哥在笑,心照不宣。 戴眼鏡的男人將身子坐直:“沈小姐當年,是如何和三爺認識的?” “我……” 沈奚被問住,為何要問三爺,不該是如何和四爺相識才對嗎? 傅侗文不給他們窺探的機會:“散了吧。” 他下了逐客令。 主人發(fā)了話,眾人也不好再拖延,識相告辭。臨走了,還有人和傅侗文低語,此處風月場的人太過外放,喧囂有,卻沒了能讓人一瞥驚鴻、攝人心魄的佳人。那人又問傅侗文的歸期,傅侗文語焉不詳,揮揮手,將人趕走。 最后只剩下了傅侗文和醫(yī)生,還有從家里跟來的仆從,和沈奚年紀相仿的一個少年人,。 二樓走廊盡頭的那間空置的房間已經(jīng)被收拾整潔,傅侗文入房休息,沈奚在他的授意下,也亦步亦趨地跟了進去。醫(yī)生為他打了一劑針后,將廢棄的針頭和藥品盒都在廢紙里包裹好,拿去了外頭。沈奚想瞄一眼是什么藥劑都沒機會。 房間里,只剩下兩人。 傅侗文坐在臨窗靠床的桌前,翻看昨日報紙。 “今早,我收到三哥的信,”沈奚立在他身前,像等著被檢查課業(yè)的孩子,“七月七日的,你說要去英國?!?/br> 傅侗文放了報紙,在回想。 “我七月也給你寫了信,想問,是否要繼續(xù)讀下去,”沈奚幼時蕩秋千,蕩得高了,心會忽悠一下子飄起來,沒找沒落的,眼下就是這種心境,“你沒回信,我又不能再耽擱,已經(jīng)選了新的課程?!?/br> 她沒停歇地,還想再說。 傅侗文抬手,無聲截斷她:“歐洲起了戰(zhàn)事,倒還沒影響到倫敦,可我怕打久了難離開。于是,先來了這里。” 沈奚輕輕地“啊”了聲:“是聽說那邊在打仗。” 她就算再幼稚,也不會以為三爺是為了探望她而來。 傅侗文說的這個,報紙會提到,同學也會議論。 禍是從塞爾維亞起來的,德奧英法俄相繼都被卷入。當時的她沒有猜到,后來這場戰(zhàn)事愈演愈烈。很多年后這場戰(zhàn)爭被人稱作great war,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將傅侗文送到了紐約,送到她的面前。若沒有這場戰(zhàn)爭,傅侗文怎么會萬水千山到了英國,又倉促赴美?自然也就沒有了之后的所有事。造化常弄人,唯獨這次,算是好事。 “那你去英國的事被耽擱了嗎?”她問。 “是去治病,”傅侗文淡然道,“到美國也一樣。” 沈奚頷首:“來這里好,這里的醫(yī)生也很好。” 又是一句傻話。 兩廂安靜。 傅侗文垂下眼,將報紙翻到背面,對折,兩手握住,認真看起來。 借著臺燈的光,她悄悄端詳他三年來的變化,又瘦了些,臉更尖了。沈奚幼年腮幫子圓鼓鼓的,娃娃臉,是以更是覺得消瘦,面部棱角柔和的人才好看。當然,三爺?shù)娜菝玻草啿坏剿齺硐露ㄕ摗?/br> 傅侗文眼不離報紙,忽然說:“今夜九點來這里,我有話對你說?!?/br> 她脫口反問:“今夜?” 傅侗文沒否認。 到晚飯時,婉風和顧義仁才露面。 同在屋檐下這些年,三人都習慣在晚飯時說閑話,今夜卻是個例外,只有碗筷碰撞的輕響,都滿腹心事,又佯裝全然無事。婉風和她關系再要好,說過好多私密話,只是從未提過為何會來照顧她。沈奚也是如此,一是性命攸關,二是怕連累傅侗文。 到八點半,她將手中的筆記翻了又翻,心緒難寧。 九點是個不尷不尬的時間,平日他們都還沒睡。若是被婉風和顧義仁撞上了,怕會誤了傅侗文的事。她想到廚房的柜子里有一包桂圓干,平日舍不得吃,想在考試前用來補精神,可一想到傅侗文不遠萬里乘船到這里,就覺得理應給他用。 正好,也是去尋他的借口。 沈奚沒再耽擱,去廚房找到那包藏好的桂圓干,又找到雞蛋,按照記憶里的法子來燒桂圓。鍋子燒上水了,她頻頻看客廳里的鐘,心神在火上,又不在火上,險險將桂圓燒干了。忙活著將燒桂圓倒入碗里,再看落地大鐘,離九點還有兩分鐘。 墊上布,端著碗,她一小步一小步挪著,上了二樓。 到門外,意外沒人守著。 “三哥?!彼龎旱吐曇?。 門被打開。 竟是婉風。 婉風倒不意外,笑吟吟地從她手里接過那碗,輕聲埋怨:“看來這好東西,你也只舍得拿來給三爺吃了。” 沈奚摸不清形勢,沒說話,跟著進了房。 書房內,不止有婉風,還有顧義仁。顧義仁像個晚輩似的,沒了平日嬉笑,規(guī)規(guī)矩矩立在傅侗文跟前。燒桂圓的味道很快彌漫開,婉風將碗放到桌上:“這是沈奚私藏的,平日不讓我們碰,說是用來大考吊精神氣?!?/br> 傅侗文目光一偏,看那水面上浮著的蛋花:“只燒了這一碗?” 沈奚慚愧:“我不曉得,他們兩個也在。” 顧義仁和婉風對視,笑了。 傅侗文沉吟片刻,從容地將碗端起來:“你們三個,都坐?!?/br> 那兩人沒客氣,答應著,將屋子里的椅子搬過來。 除了傅侗文占著的,一人一個,剛好少了一把。婉風和顧義仁自然不敢坐床,自顧自坐下,佯裝無事。沈奚本就因為忽然多出兩個人,局促不安,此時面對沒有椅子的情況,更是糾結了,她躊躇著,是否要和婉風拼坐在一起,又怕對傅侗文顯得不尊重。 “我出去,搬一把椅子來?!彼K于拿定主意。 傅侗文不甚在意,指那張銅床:“坐床上?!?/br> 沈奚仍在猶豫,可大家都等著她,也不好多扭捏,還是坐了。 只是挨著邊沿,不愿坐實。 在這場談話之前,沈奚還在猜測,傅侗文和婉風他們要說的是風雅筆墨。未料,卻也是詢問兩人的課業(yè)。一問一答,兩人很有規(guī)矩,沈奚也漸漸聽出了一些背后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