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川并非毫無感覺，每當(dāng)他想到衰敗似乎無可阻止的自己，都覺得十分難過。

    他麻木的看待著投影在自己身上的重重陰影，卻總是無法控制的想起一個充滿光輝的人。如果僅僅是他自己，或許生活反而不會顯得這么難。

    正是因為心里有光輝，所以灰敗的地方越發(fā)無地自容，腐rou被迫脫落，他也不是不痛的。

    明川生性鋒利敏銳，見事清楚明白，即使沒有顧碧城扶持，也未必會墮落進(jìn)不可想象的深淵。他不會放縱自己那樣，如果實在不能更好，那還有一條死路，他不憚于死亡。

    上帝憐憫一切羔羊，但不會寬恕自裁，所以明川不信宗教，他自己給自己最后的洗禮，同樣可以干干凈凈離去。

    可他有顧碧城了。

    所以生活變得越發(fā)艱難。

    顧碧城喜歡什么樣的人呢？明川不僅不知道，甚至也覺得不可想象。他為什么會對他動心？是覺得他可憐嗎？他也不知道。

    他唯一確定的事實就是從此之后他都和他綁在一起了，如同藤蔓攀附巨樹，從身到心一同依賴，如果他被拋棄他就會枯萎死去。

    而巨樹是否同他一樣，誰也說不清楚。甚至心里要不可控制的去想，他離開他不會死，甚至還會愛上別人。

    明川并非不知道自己的優(yōu)點，可是現(xiàn)在他一個都想不起來。他是個病人，身體虛弱，精神也虛弱，時常莫名其妙就低落，連基本的身體欲望也不能滿足對方。他需要無窮無盡的關(guān)注和愛護(hù)，細(xì)致入微，設(shè)身處地，要滿心滿眼都是他。

    愛情只會讓他更加不可控制，更加不穩(wěn)定，雖然會讓他變好，能讓他自愈，可是并非沒有副作用。

    沒有得到顧碧城的回應(yīng)之前他只擔(dān)心一件事，可是現(xiàn)在他擔(dān)心的事情千頭萬緒。顧碧城總是告訴他我在，情不自禁令人戰(zhàn)栗。如果他不在，明川覺得自己可能要忘記怎么吃飯穿衣，怎么照顧自己，怎么獨自活下去。

    他已經(jīng)在重新站起來的過程中和顧碧城長在一起，再也無法分離了，讓他分離就是讓他去死。

    明川也不知道自己最近是怎么回事，總是想到這個死字，并不會不寒而栗，反而十分坦然鎮(zhèn)定。他時常去看顧碧城，就算對方?jīng)]有敏銳的感知到他的視線，只要看見他拒絕的很安心。

    心情還好的時候他會很驕傲的在心里對著整個世界宣布，他是很好的，但他是我的了。他再也不會看著其他人，他再也不會發(fā)現(xiàn)世界上還有很多人比我更好了。他看不見了。

    心情不好的時候他會很擔(dān)心。

    他知道自己現(xiàn)在的問題并不簡單，暫時的平靜總會消失，低落和暗淡才是常態(tài)。他太需要顧碧城了，而對方明明可以更好。他本來應(yīng)該遇到更好的人，更適合他的人，至少是沒有生病，會給他幫助的人……

    明川不能再想下去了。

    這時候顧碧城會發(fā)現(xiàn)他的眼神，什么也不問，把他抱進(jìn)懷里揉一揉親一親。明川趴在他的肩膀上就突然覺得委屈，同時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會這樣看待這件事，難道他覺得自己被愛很卑鄙嗎？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自卑。

    他不應(yīng)該是啊。

    他從來不是，不，他曾經(jīng)不是。

    明川不承認(rèn)愛會讓人變得更壞，因為境況本來就已經(jīng)足夠糟糕了，而顧碧城絕對是美好的事物里最美好的一個，甚至比所有的加起來還要更好。

    那大概就只有他有問題了。

    是他不好，本來就是他不好，無論從通俗的視角還是單純從感情來看，似乎都是他不好。

    不是他妄自菲薄，而是這就是真相。

    明川知道如果他說不，顧碧城永遠(yuǎn)不會逼他跨出那一步，他不是替別人做決定的人，他只會等著明川說自己準(zhǔn)備好了，直到那時候他才會認(rèn)為明川是真的準(zhǔn)備好了。

    所以他聽見自己說我愿意的時候毫無意外，內(nèi)心甚至無聲無息，沒有激起任何波瀾。

    他知道他會的，他有了不想失去，無論如何都要占有的東西，如同冬天抱著一塊燒紅的炭，除非被燒死，否則是不會放手了。

    第二十五章

    這次新?lián)Q的藥方里有一種黑亮亮的甲蟲，節(jié)肢蜷曲在一起，徐姨打開藥包檢查的時候嚇了一跳，知道這個最好不要被明川看見。他性子堅強(qiáng)是一回事，他們也應(yīng)當(dāng)保護(hù)他。

    熬上藥倒好水，廚師的飯菜也就差不多做好了，今天的都清淡一些，也沒有什么大魚大rou，是為了防著油膩rou類不好消化，可能會讓明川想吐，妨礙對新藥的適應(yīng)。

    徐姨從廚房出來的時候正好看到明川和顧碧城坐在一起，不知道在說什么，他們倆的手扣在一起，放在顧碧城的腿上，明川神態(tài)和肩膀都是放松的，抬起頭來信賴的看著顧碧城。

    若無其事的放好果盤，徐姨在心底嘆了口氣。

    先生是個界限分明的人，也從來十分堅定。

    徐姨過了大半輩子，對于他們從鄰市回來之后的變化怎么會什么都沒有感覺。只是一來這件事里面沒有她說話的地方，二來她不認(rèn)為顧碧城會處理不好這些事。

    再說了，徐姨不是什么古板的人，有錢人家的玩法徐姨這些年做高級家政，就算沒見過聽說的也夠多的了，她不覺得自己有什么必要對別人的私事指指點點，更沒有必要扮演某些人眼里的好事大媽。

    第一，她也是上過大學(xué)的，這工作不過是職業(yè)規(guī)劃，第二，主人家的事不關(guān)她的事。

    徐姨提醒他們開飯了之后就去了廚房，照看一眼藥湯，幫忙準(zhǔn)備準(zhǔn)備飯后甜點。

    餐廳里明川正沉浸在新的一輪猝不及防的低落之中，不想說話，默默吃飯。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明明做出了正確的選擇，但還是覺得非常累，非常困乏，非常難過，如果確切的定義，甚至還有些委屈。

    他第一次感覺到自己想去跟心理醫(yī)生傾訴了，雖然他也不知道自己要說什么，但想到醫(yī)生辦公室里的綠蘿，醫(yī)生平靜而溫柔的表情，就覺得在那里似乎可以放松下來，脫離出目前的狀態(tài)與生活，什么也不感受，對待自己的情緒波動就像是對待身體的病變一樣毫無情緒而坦然自在。

    他這才意識到，心理治療是有用的，至少對于他來說這是鎮(zhèn)定劑和安慰劑。

    顧碧城在他的生命之中顯得更重要了。

    吃完飯，明川在花園里散步，顧碧城在書房處理積壓的工作，半個小時之后他們在書房會師。明川進(jìn)來的時候沒有發(fā)出多大的聲音，但顧碧城就是抬起了眼睛：“回來了？”

    明川站在門口默默地看著他，點了點頭。

    燈光落在顧碧城臉上，把他的神色映照出一種雪刃的鋒利敏銳，但他眼瞳深邃，眉骨略高，顯得眼神是那么溫柔，像是映照著月色和他的身影的一池深水。

    那寒池屹立在高山之上，被冰雪簇?fù)?，可明川被他看的渾身發(fā)熱。

    那水簡直是桃花水，又柔軟又甘甜，給他染上桃花色，怎么也洗脫不去了，一直浸入骨子里，從里到外都是香。

    一個眼神之間就比過往發(fā)生的一切都深入，幾乎交流到了他的魂魄里。明川站定了穩(wěn)穩(wěn)神，才走過去，隨后就被捉住了一只手，修長手指纏在他的手腕上，慢慢向上撫摸。那手指并不用力，似乎是怕弄疼了他，又似乎是向來如此輕柔溫緩，但這肌膚廝磨的意味卻纏綿，纏綿到明川幾乎站不住，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坐在了他腿上，耳際溫?zé)?，隨后又撤離，是他還沒坐穩(wěn)就被親了。

    明川低頭看著握著自己手腕的那只手，耳后竄上一抹紅。他不太容易臉紅，但耳朵十分敏感，輕輕一碰就紅了一片，十分好認(rèn)。

    顧碧城的電腦屏幕還亮著，他的工作不像是要結(jié)束的樣子，但卻抱著明川不放了，明川沒注意他在忙什么，只顧著不要掉下去，攬著他的脖頸，靠在他胸前。這姿態(tài)是一種完全的依賴，信任，明川從身到心的全部接受他，這樣的接近也讓他舒服。

    顧碧城揉了揉他的頭發(fā)，隨后手順著他的后頸一路往下?lián)崦^去，隔著衣料的手沒有那種記憶之中驚人的燙，但溫?zé)嵋彩呛苁娣?，明川無意識的蹭了蹭，感覺那些不安，焦灼，無聲無息突然退潮。

    他覺得這一切都沒有什么理由，洶涌而來，又喧囂而去，因為并不穩(wěn)定，所以讓他充滿了恐懼，可是它不來的時候，他的生活實在完美。

    他理解這正是問題所在，他情不自禁感覺到對自己完全不穩(wěn)定也不可控的狀態(tài)的畏懼，但他同時又萬分感謝，感謝他終究還是有這個懷抱，終究還是有好的時候的。

    這次的心理咨詢還是安排在老時候，不同的大概是早上的時候顧碧城也干脆沒有去上班。前一天晚上他們做了一次，顧碧城雖然已經(jīng)極盡克制，但明川實在不擅長留力，精疲力竭的睡去，狀態(tài)恐怕不太好，所以早上就干脆留下來了。

    明川倒也沒有睡太久，因為晚上休息的質(zhì)量實在很好，所以只比平時起床時間晚了一個小時就醒來了，在書房陪著顧碧城的時候又不知不覺打了個盹，醒來時正好看到他溫柔蘊(yùn)藉的側(cè)臉，所以，這一天的心情實在是很不錯的。

    連帶著對于心理醫(yī)生隱隱的排斥都變得幾乎消退不見了。

    或許是知道他的某種顧慮，顧碧城只在下車之前親了親他表示自己的支持和無聲鼓勵，隨后就跟他一前一后走進(jìn)灰色的大樓，上去到醫(yī)生的樓層。

    走廊是干凈而柔和的米色，醫(yī)生的辦公室里換了一盆吊蘭，還很嬌嫩，不算繁茂，但卻惹人喜愛。

    明川獨自進(jìn)來的時候醫(yī)生正在整理桌面上雜亂的資料，順手把吊蘭放在了架子上，聽到腳步聲抬起頭來，眼神清透，對著他微笑：“下午好?！?/br>
    他們彼此已經(jīng)算得上熟悉和了解，明川的不安情緒也因為今天的狀態(tài)比較好而輕松了許多，于是也點點頭，問候了一聲：“下午好?！?/br>
    在醫(yī)生的示意下，他們還是坐在了柔軟的沙發(fā)上，面對面成為一個交談的姿勢。

    “那么，”醫(yī)生順著上一次的家庭作業(yè)提問：“你回去過了嗎？”

    明川在開口之前還帶著不太確定的神態(tài)，但回答的速度其實不算太慢，他顯然是邊說邊想的。

    “我們回了孤兒院，葉mama還在，哦，有件事情可能比這個更重要，就是……”醫(yī)生第一次在他臉上捕捉到十分生動的，接近于羞澀和掩飾的表情，隨后他很快抬手摸了摸脖頸，把自己的變化全部收斂起來：“我們，嗯……”

    他最后選擇了一個非常保守的說法：“在一起了?！?/br>
    醫(yī)生有些驚訝，但還是及時的做出了肯定式的，相當(dāng)為他喜悅的反應(yīng)：“是嗎？恭喜你們，我很高興你會獲得這樣的感情支持，我相信這對你來說區(qū)別還是很大的?！?/br>
    明川的表現(xiàn)要比之前幾次都生動活躍的多，即使他在外人和非專業(yè)人士眼里看起來可能和平時沒有什么區(qū)別，只是身上的氣場有輕微的區(qū)別，但醫(yī)生是真的感到松了一口氣。

    事情本來完全可以比這糟糕一千倍，而這本來才是大多數(shù)人真實的人生，一蹶不振，滑落到底。

    明川情緒似乎被調(diào)動起來了，臉上更是第一次流露出純?nèi)粚儆谏倌耆说男老玻m然十分含蓄，但醫(yī)生不會認(rèn)錯——她在心里十分復(fù)雜的嘆了一口氣。

    她的目光從桌子上一盆多rou晶瑩剔透的肥厚葉片上轉(zhuǎn)過去，看到明川放在桌子上的手，然后她向上看去，看到明川被陽光照亮的臉，她也微微笑了起來。

    明川出去的時候十分放松，肩線平緩，眼神溫軟，甚至回頭看了醫(yī)生一眼，顧碧城迎上來，目光先落在明川身上，和他對視確定他的狀態(tài)不錯，隨后才和醫(yī)生互相問候，醫(yī)生站在門口，并沒有繼續(xù)前幾次的慣例，和顧碧城交流的意思，只是伸出手來：“祝福你們。”

    這很簡潔，顧碧城挑起眉，又去看了一眼明川，隨后和醫(yī)生握手。

    醫(yī)生的手上有一塊中性筆染出來的污漬，掌心干燥，五指收攏有明顯的力量感，很有分寸的一握即分，隨后微笑著面對這一對：“明川目前的情況十分穩(wěn)定，逐步好轉(zhuǎn)，這和你們兩個人的努力是分不開的，恭喜?！?/br>
    顧碧城和明川的視線撞在了一起，然后重新回到醫(yī)生身上，顧碧城顯然十分高興能夠聽到確切的好消息：“謝謝。”

    隨后他們并肩而去。

    明川清晰的感覺到顧碧城似乎比認(rèn)識以來任何時候都有興致，這才意識到在他的好轉(zhuǎn)面前顧碧城幾乎是比他更開心，既感動又心酸。

    外面天氣很好，陽光明澈，又因為時間已經(jīng)到了傍晚，所以垂暮昏昏，街上并不熱，車載音響里放著一首舒緩的老歌，明川幾乎已經(jīng)完全遺忘了曾經(jīng)學(xué)過的語言，所以分辨不清那究竟是德語還是俄語，只知道發(fā)音有些復(fù)雜，而音調(diào)舒緩。

    顧碧城搖下半扇車窗讓自然風(fēng)吹進(jìn)來，翹起嘴角去看旁邊的明川。他似乎不知道自己也在笑，溫柔影子在他臉上停駐，看得人心柔軟，如同春水乍起波瀾，攪亂上面花樹倒影。

    顧碧城還在開車，實在不能分神，于是伸過去一只手，摸到明川的手，和他五指交纏。

    不知為什么，方才和醫(yī)生握手的時候顧碧城心無旁騖，可是就是握著明川這一會，他就覺得手心里出了汗，但卻還不愿意放手。

    明川的目光從他臉上鋒銳的線條一直看到嘴唇的柔軟弧度，下巴干脆利落的收束，喉嚨往衣領(lǐng)延伸的無限韻味，隨后將另一只手輕輕按在他的大腿上，整個人都傾身虛虛靠在他身上：“我們今晚也……”

    他不知從哪里來的羞怯，居然沒有說完，顧碧城橄欖那樣漂亮的喉結(jié)無聲的滑動一下，隨后似乎沒有聽清一樣突然提議：“你想不想去吃蝸牛？”

    明川迷茫的：“嗯？”

    顧碧城解釋：“我還算是個孩子的時候，無論是父母還是我jiejie都喜歡這么獎勵我，一旦有什么好事就帶我到外面去吃法國菜，雖然不是多么隆重的決定，但就像是一個溫馨的提示，一個家庭習(xí)慣，你最近這么棒，我也想表揚你?！?/br>
    他語氣輕柔，帶著隱隱笑意，明川雖然并沒理解其中關(guān)于家庭那一部分，他對此沒什么感覺，但卻被感染，覺得這個決定挺有意思，于是就同意了。

    顧碧城就打電話訂包廂。

    那家店不算廣為人知，采取會員制，十分高傲，但好在因為這個政策從來都不會滿客，于是順利的訂到了位子，顧碧城隨后就改道了。

    明川對于法餐沒什么預(yù)設(shè)的期待，他對外面都沒有什么預(yù)期，顧碧城在旁，所以他只需要跟隨他就好。

    點菜輕車熟路，中間有幾次顧碧城抬起眼來看他，大約就是在考慮他的口味問題，隨后又指定了佐餐酒，侍應(yīng)很快就退下了。

    顧碧城注意到桌上有一籃瑪格麗特月季，奶油黃，插花的人很明顯手藝不錯，錯落有致，頗有意趣，明川顯然就挺有興趣，也覺得挺好看的。

    身姿筆挺的女侍應(yīng)捧著酒瓶進(jìn)來準(zhǔn)備醒酒，酒香濃烈醇厚，但顧碧城眉頭忽然一蹙：“怎么是這個？”

    女侍應(yīng)似乎早有準(zhǔn)備：“這是裴先生吩咐我們開的，說是給您的見面禮?！?/br>
    見面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