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場的幾個人里面，就算是不知道顧碧城和他的關(guān)系，但還是能猜到的，至少他的后臺是誰這不是問題。都是圈里混的，玩聊齋沒有意義。

    之前試鏡也不過是走個過場而已，這角色的難度不在于臺詞，走位，動作戲（當然動作戲也不簡單），表情，等等表面的東西，而在于一種靜水流深的東西，一種慢慢崩潰的絕望，貫穿始終的痛苦，一種靈魂層面的東西。

    很難相信明川能做得到。

    實際上在場的人之中，對于明川最好的預(yù)期就是，他能扛得住在大熒幕上幾十分鐘的出現(xiàn)，質(zhì)量不說都和之前那部電影的十幾分鐘一樣，也要差不多，這部電影才算的上是電影，而不是某個金主的揮金如土，逗自己開心。

    這和信任，和看不起沒有任何關(guān)系，這只是游戲規(guī)則。如果你做不到，那你就不要玩。實際上有些女演員不愿意來的原因很簡單，他們沒有那么廉價，也沒有那么絕望，只要不是接不到別的戲，已經(jīng)到了山窮水盡的時候，就算是圈錢，他們也不可能和爛片聯(lián)系在一起。如果自己是最出彩的那個角色，或許還能商榷（比如夜宴中的婉后），這么個角色不值得，而片酬已經(jīng)不是最重要的影響因素了，除非給他們的價遠遠高出一般水平，買他們的名聲。

    愛惜羽毛是件好事，明川完全理解，因為這是核心競爭力，而女演員之間的不見硝煙的戰(zhàn)爭一向更激烈。

    這很容易理解。首先，他們的黃金時代更短，一旦你演了母親，想要繼續(xù)演純純的少女形象就很難了。而那些母親形象能讓你拿到最佳女主角的有幾個？

    其次，美女在任何時候都不算是什么稀缺資源，當然美貌是一種稀缺資源，但美麗的人，有演技，這要求還不算太高，在行內(nèi)更是一抓一大把，每個人都伸長脖子等待著機會，更新?lián)Q代是那么快。

    這就決定了女演員在選片上的審慎。他們完全輸不起。

    明川逐漸進入這圈子，明白的也就越多。作為一個演員也不是單純就顧著埋頭演戲就好的。當然你最本質(zhì)的工作，最核心的生產(chǎn)力就是演技，但除此之外還有更多東西。

    比如社交。沒有人脈，沒有社會關(guān)系，沒有對外形象，你就沒有戲演。演出一部戲，雖然從生產(chǎn)者這里就算是結(jié)束了，可是一部電影的宣發(fā)，完全可以把絕世好片折騰成夭折的產(chǎn)物，或者讓完全能夠拿獎的電影根本沒有提名。

    宣發(fā)是另一個戰(zhàn)場，或許能夠徹底給一部電影的命運決定基調(diào)，這也是為什么顧碧城要親自跟進宣發(fā)部門的組建和成熟。

    他們畢竟太年輕，完全經(jīng)不起坎坷。能夠承受失敗，那至少要是公司體量很大，無論是賬面還是現(xiàn)金流都運行無礙，或許才能承擔得起一兩次失敗。

    明川無心做制片人，但他理解經(jīng)紀人的話，要在劇組博弈之中占據(jù)上風(fēng)，你不能只會演戲，尤其是只有導(dǎo)演和大演員有發(fā)言權(quán)的時候，你至少應(yīng)該明白你要說什么，什么能讓電影更好，能對你更好。

    隨便加戲不僅不專業(yè)，還很不負責(zé)任，甚至很愚蠢，而所謂的耍大牌，霸凌，實際上不過是微末小事，壓倒駱駝的一根稻草而已，遠遠不算是什么實際上的黑點。

    更多的博弈在浪花之下，在冰山的那八分之七，在牌桌下面，但仍然是牌局的組成部分，甚至是重要的那部分。

    第一次劇本研討會，明川拿出來一沓角色小傳，同時談了談他對角色的一些理解。

    “他有很平常，泯然眾人的表面。收入，煩惱，家庭生活，甚至可能還會相親，但在內(nèi)心深處，他的特異化越來越明顯，尤其是發(fā)現(xiàn)曾經(jīng)真相或許能夠揭開之后，他已經(jīng)有些著魔了，他被吸引，然后一切都不可控制，不可挽回的崩塌，所以我認為他的形象不用很好，他不用好看，他的魅力是一種絕望的，希望被拯救卻越來越意識到不可能，而自己也走向拒絕之路的魅力，他清楚，清楚的絕望著，平靜之下是逐漸崩潰的廢墟，他是一個你甚至能看得出慘烈的人，但卻表現(xiàn)的非常平靜。我想第一次出場的時候，他可以帶些傷，擦傷的指關(guān)節(jié)，臉上的淤青或者擦傷，表現(xiàn)他的焦頭爛額，和實際上的不平靜。我想在暖色調(diào)的場景下，在和女主角第一次溫馨的見面中，這就像是一個不詳?shù)念A(yù)示，我覺得這會很好?！?/br>
    說實話，明川一開口，導(dǎo)演梗著的那口氣就順順當當?shù)某鰜砹?。有料沒料一張嘴就知道了，有沒有準備，是不是看重，想的是好好工作還是好好露臉，這就真的是無法隱藏的想法。

    尤其是明川主動要求這角色可以不用那么好看，包括對他魅力的一些解讀，都讓導(dǎo)演覺得一身輕松。實際上在初步構(gòu)想之中，他就不準備讓明川光彩照人，甚至全片可能也沒什么秀美貌（他認為明川的核心競爭力之一）的機會，明川要不然是怨氣騰騰，要不然是氣勢洶洶，要不然是死氣沉沉，要不然是氣喘吁吁，總而言之，都不太美觀。

    當然，美學(xué)意義上的美，還是有的，但那需要觀眾看進去之后，入戲了體會，從畫面上來說的愉悅不是那么多，就算是導(dǎo)演準備用一種異乎尋常的溫柔客觀手法來拍攝，那也和個體角色的美無關(guān)，那是畫面的美。

    現(xiàn)在明川能主動提出來就真的太好了，至少省去了導(dǎo)演說服他的時間和精力，用來……

    不幸的是，女主演一開口，導(dǎo)演就知道，好事不可能成雙，他剩下的精力應(yīng)該就要用來迫使女主角進步了。

    這部電影選中的導(dǎo)演，咖位不是那么大，但很擅長這類型的片子，而顧碧城不在的情況下，導(dǎo)演的威嚴主要來自于制片人和男主角也就是明川的態(tài)度，在他們都很配合的情況下對女主角施壓，雖然不是那么容易，但應(yīng)該還是能做到的。

    不是說她態(tài)度惡劣，但什么事情都怕對比。明川的努力和理解深度在這里放著，女主角就顯得不僅不夠看，而且態(tài)度很松弛。她的演技派名聲實際上多數(shù)靠通稿，只能說是矮子里面拔將軍，問題是和她對手戲最多的明川看樣子可并不矮，這是一種嚴重的失衡，如果她不能進步，那電影成片效果就是可想而知的爛，要影響到整個效果，看起來簡直會像一個笑話的。

    導(dǎo)演當然不想讓自己變成笑話的一部分。

    他看了制片人一眼，十分不禮貌，也并不常見的基本上忽略了女主角略帶著尷尬的解說，和制片人交換了一下眼神。

    他們都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程度。

    而毫無意外的，這問題將會存在一段時間。

    正式開拍之后，先是明川的鏡頭。時間充裕，所以整體攝制大體上采用按照劇本時間順序拍攝的方式，這也更適合演員逐漸入戲，有層次的表現(xiàn)出人物的心理變化。

    而劇組的基本氛圍還是沒有什么問題的，明川表現(xiàn)很好，態(tài)度端正，認真刻苦，導(dǎo)演也被激發(fā)，這是一個良性循環(huán)。

    開始的幾天，都沒有遇到什么難題。

    直到拍攝到女主角和男主角第一次相遇。

    說實話，導(dǎo)演看得出來，她是下了功夫的，但一旦和明川同框，她就顯得那么虛假。崴腳的動作矯揉造作，你甚至覺得她在跌倒的時候還在想這個姿態(tài)是不是夠優(yōu)美，使整個表演的狀態(tài)都完全不對勁了。

    和明川對視的時候，這種失衡感簡直可以讓人痛苦，明川的疲憊，倦怠，說臺詞的時候平靜而內(nèi)含一種滄桑的感覺，都和女主角的聲音形成鮮明對比。

    而且，客觀的說，兩人甚至臺詞功底都不太一致。

    這一點上導(dǎo)演可以客觀的說，不是女主角一個人的錯，她雖然公關(guān)來了演技派的名聲，但畢竟還是有點演技在的，唯一的問題是，明川的狀態(tài)好的不像話，表演和她根本不是一個量級。

    一個龐然大物在鏡頭里擠占著所有的注意力，女主角就顯得太突兀，也太令人失望了。

    導(dǎo)演嘆了一口氣。

    這天是開拍以來最不順利的一天，根本就沒有通過幾個鏡頭，最后沒有辦法，所有的人都聽到了導(dǎo)演罵人的聲音。他終于無法忍受，發(fā)飆了。

    這時候面對著勃然大怒的導(dǎo)演，所有人都知道無法反駁，明川甚至有些真心實意的感到尷尬。他不介意反復(fù)表演同一段，也不介意自己被女主角拖累，但他比較煩的是這樣下去成片效果雖然他不能很專業(yè)的預(yù)估，但也知道絕對好不了。

    而讓他降低水平去適配女主角那是絕對不可能的選項。

    這也是導(dǎo)演異常惱怒的原因。明川還可以稍微置身事外一點，但導(dǎo)演就是矛盾最中心的決策者，他不能冷眼旁觀。

    這天制片人不在。

    開拍之后一切順利，所以這場戲稍微提前了，制片人本來應(yīng)該看著他們拍攝這部分預(yù)防出現(xiàn)問題的，但現(xiàn)在所有人都只能等到導(dǎo)演發(fā)完脾氣，宣布今天就這樣，收工之后四散。

    明川沒和女主角說什么，在導(dǎo)演的示意之下和他一起離開了。

    倒不是他不知道和相處時間最長的同事搞好關(guān)系的重要性，但今天他是那個讓女主角被罵的狗血淋頭的對照組，他的安慰起不到什么作用，甚至可能讓已經(jīng)有了一點江湖地位的女主角更加難堪，甚至心懷怨恨，所以反而不如暫時回避，讓她冷靜一下。

    導(dǎo)演這邊，他或許還能安撫兩句，至少讓一方先平靜下來。

    一路走到片場外，導(dǎo)演才停下腳步，帶著點歉意：“今天也是連累你了。”

    明川搖搖頭：“分內(nèi)的事?！?/br>
    讓他意外的是，導(dǎo)演看起來完全沒有那么憤怒了，他恢復(fù)的異?？欤踔吝€對明川笑了笑：“還好這是一場對你來說壓力不算太大的戲。”

    但緊跟著他就沉重的嘆了一口氣，找出煙來抽，順便給明川讓了一根，隨后吐出一個煙圈，惆悵道：“我看這個情況已經(jīng)太嚴重了，今晚制片回來之后，你到我那兒開個會?！?/br>
    明川當然答應(yīng)了下來。

    第六十五章

    晚上的會不正式，甚至還有烤鴨和啤酒，但卻沒有女主角的身影。

    明川沒有提問，順從的坐下來，制片和導(dǎo)演很顯然之前就討論過了，等他坐下就凝重的問：“你覺得我們現(xiàn)在換掉她，難度有多大？”

    臨陣換將，這個決定是很難做的，明川以為至少也要等看之后幾天的情況，他們才會提出來，而且問他也不太對勁。

    導(dǎo)演明白他的意思，揮了揮手：“我們也不是難為你，這件事肯定是我們兩個往資方那里說，但你也知道，她不是小角色，更不是什么無名無姓的人，要臨陣換將，我們都要承擔壓力，而且這也算是超出預(yù)計的一件事，總之非常嚴重，我們都知道你和顧總私交不錯，”他倒是把明川和顧碧城的關(guān)系說得非常輕盈，甚至沒讓人覺得不適，好像這不算什么大事一樣，很快的接下去：“我們就是想和你討論討論，有個心理準備。”

    開拍才幾天，就要換掉女主角，她就是再花瓶，也是不好換掉的，更不要說上頭資方是什么意思，什么脾氣。大家都是有名有姓的人，到了這個層面上的矛盾，少不得要顧碧城親自出馬解決了，那么在他那里的通過幾率首先就要預(yù)估一下，這是最重要的風(fēng)險之一。

    明川明白了他們的意思，也沒有推諉：“我不好說，但這應(yīng)該是一部好電影，我們總要試試的。等等看吧，她不一定就不能進步，高壓之下可能也會有所收獲，如果實在不行，不管怎么樣，越早提就越好?！?/br>
    那是肯定的，否則錢都花出去了，再回頭跟投資人說，不行，拍出來的東西不能用，這根本就是要用rou體凡胎堵槍眼。

    導(dǎo)演也沒有什么好辦法，制片更是不可能越過他做這種決定，小會就這么結(jié)束了。

    臨走時明川還被塞了一根煙。

    他不是不會抽煙，只是時間長了不去嘗試，就覺得非常生疏，再次撿起來還被嗆到了。但劇本里有這部分的設(shè)定，他就只能逐漸習(xí)慣起來。

    只能希望顧碧城不嫌棄這煙味吧。

    一夜過去，女主角也并沒有好太多，開竅程度忽略不計，讓所有人都很尷尬。明明不是什么需要保密的戲，無關(guān)人等卻連圍觀都不敢圍觀了。

    其實能看得出來，她私下做了功課，也努力過了，甚至還主動找明川排練，對戲，但……

    最殘忍的就是這個但。但效果不彰，而導(dǎo)演已經(jīng)快要絕望了。他不在乎這是這個女演員一生中最嚴重的滑鐵盧，單純頭疼電影本身，要他無限度的容忍下去是不可能的，而高壓之下女主角的狀態(tài)也已經(jīng)不太好了。

    明川都能感覺到片場縈繞不去的火藥味。

    助理跟他說，私底下已經(jīng)有人猜測女主角估計要走人了，甚至還傳閑話說明川生氣她拖累自己，耍大牌不和她打招呼之類的。

    這種類似于宮斗宅斗劇情的八卦永遠是最受歡迎的，明川也就是聽聽而已。否則難道要讓他和女主角做姐妹嗎？陸離都還在奮斗中。

    這天的拍攝還是沒有什么進展，只是收工的時候，導(dǎo)演差不多已經(jīng)下定了決心。這次他就不和任何人商量了，也沒有發(fā)火，宣布收工之后，大家都散了。

    明川意識到，對于他來說，這場沖突和矛盾也并不是那么切膚。但導(dǎo)演無疑就是擔責(zé)任的那個人了。

    這算是很大的拍攝事故了，后續(xù)處理也絕對復(fù)雜，導(dǎo)演甚至有可能因此在投資人心里掛上一個“專業(yè)能力不過關(guān)”的號，當然沒心情罵人發(fā)脾氣了，再說這根本于事無補。

    明川倒是得了半天空閑，但也完全不能閑逛，也不想閑逛，只能吃吃吃了。顧碧城打視頻電話過來得時候他還在吃，一接通顧碧城就笑了：“我還在想他們準備怎么讓你邋遢一點。”

    其實倒也不難看，明川卸了妝，沒敷粉也是膚色通透細膩，房里的燈光又是暖光，天然修飾，只是這幅吃吃吃的樣子不那么男神而已。

    明川啃了一口雞翅膀：“吃了嗎？我覺得邋遢點也挺好的，很舒服?！?/br>
    顧碧城被他迎面一句國民問候弄的有點懵，本能回答：“吃過了，就是想你?！?/br>
    都不用他繼續(xù)引導(dǎo)問你想不想我，明川就自動回復(fù)：“我也想你，總覺得在酒店睡著哪里不對，很不舒服?！?/br>
    顧碧城很順的接口調(diào)戲：“我覺得你缺一個定制抱枕?！?/br>
    明川委屈：“可是你這么貴，還沒貨啊?！?/br>
    顧碧城哈哈哈笑起來，笑了一會，摸了摸屏幕，就像是摸明川的臉頰：“給你留著呢，回來就陪你睡。”

    明川和他對視著，兩人都有些被勾起思念之情，目光黏黏糊糊，正準備說什么，房門被敲響了。明川敏捷的一把扣過手機塞到床頭，同時叮囑：“別出聲。”

    然后起身去開門。

    這時候已經(jīng)天黑了，還來拜訪的人其實不多，明川懷著疑惑打開門，看到了女主角。

    和前幾次來對劇本不同，明川隱約覺得她今天有些不一樣了。一般來說，對于沒興趣的男性，尤其是工作上有交集，必須要來往的異性，女孩子都會挺注重行為和服飾，不想產(chǎn)生什么誤會的。

    但今天女主角的著裝規(guī)則顯然有些改變。她穿了短裙，后背很心機的露出一半，比起之前變化確實有些大了。

    “有事嗎？”明川沒有立即讓她進來。

    然而女性畢竟是有自己的特權(quán)的，她笑著問“不讓我進去嗎”的時候，就順利地突入了。

    明川意識到今天她很可能是別有目的的。他相信她已經(jīng)絕望到這個程度了。

    她自顧自的坐下來，并沒有馬上說話，而是低垂著頭用側(cè)臉對著關(guān)上門的明川，沉默了一會，才低沉的，帶著鼻音，問：“他們準備怎么辦，你知道嗎？”

    這問的是什么，根本就不言而喻了。

    明川覺得有些尷尬，沉默了片刻，知道劇組的氛圍是不可能保密太久的。沒有女主角參加的會議，導(dǎo)演的態(tài)度，包括制片人遲緩的反應(yīng)，都很能說明情況了，而女主角要知道也完全不費什么勁。

    有些人就喜歡到當事人面前多嘴。

    但這件事不能從他這里通知女主角，這是程序問題，也是權(quán)力問題。明川只能模棱兩可表示拒絕對話的意愿：“我不知道。”

    女主角抽了抽鼻子，肩膀微顫，抬起頭來的時候，眼睛都紅了：“你不用瞞我了，我已經(jīng)知道了……你的表現(xiàn)比我好那么多，他們怎么可能沒有動作……”

    明川意識到這個套路是什么了，他抓了幾張紙巾遞給她：“別想太多，你就是壓力太大了，我覺得你演的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