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jié)
“啊,沒錯。” “我是盛導(dǎo)的助理,我來帶您進去?!?/br> 田鏡在太陽底下曬了一路,這時候又有些出汗了,屋里冷氣太足,他一進門就覺得不適,等看到窗明幾凈的客廳里,已經(jīng)坐了七八個人,其中還有不少電視上見過的面孔,田鏡更加不適了。 那些人見來了個生面孔,紛紛要盛兆良的助理介紹,結(jié)果助理只知道田鏡的名字,一般這種場合,有助理在的情況做自我介紹就有些跌份兒了,更糟糕的是,田鏡連自我介紹都不知道該怎么做,他根本不適圈內(nèi)人,在此之前,拍出來給人看過的東西,大概只有畢業(yè)設(shè)計,還是四年前的了。 就在田鏡手足無措的時候,樓梯上傳來腳步聲,一把低沉的男中音,狐疑地叫道: “田鏡?” 田鏡回過頭。 是郁溯。 第五章 田鏡還在發(fā)愣的時候,盛兆良也從郁溯身后的樓梯上下來了。 兩人都穿著家居服,狀態(tài)閑適,田鏡垂下眼睛。 “你沒跟我說田鏡也在啊。” 田鏡聽到郁溯跟盛兆良說話,語氣里還是有種疏離,他回想起前幾天在同學(xué)會上無意間聽到有人在議論,誰誰最近從美國回來了,不談別的,就憑他那張臉,也是國內(nèi)市場好混,不知是諷刺還是褒獎,當時他并沒有想到那些人說的是郁溯。 如果是郁溯的話,他回來的原因,也許還有盛兆良。 他命令自己不要多想,再見盛兆良,要的也不過是一分工作,他是來求職的,不是來給自己找念想的。 “哦,他啊?!笔⒄琢疾簧踉谝獾鼗氐?,“他是攝影助理?!?/br> 田鏡站在原地,一直頷首聽著,聽到這個的時候愣了愣,隨即立刻欣喜起來,在同學(xué)會上沖著盛兆良喊出“要做你的攝影”有多自不量力他也知道,他只是著急了,實際上,只是攝影助理這個位置已經(jīng)足夠他興奮了。 “任老師的攝影助理?!笔⒄琢佳a充道。 田鏡悚然抬起頭來,正正對上盛兆良玩味的目光,一瞬間覺得周身發(fā)冷。那里頭是有惡意的,田鏡想。不由地,田鏡眼前浮現(xiàn)出盛兆良第一次對他露出鄙夷眼神,還有任曜駒隱忍沉默的側(cè)臉。 他想錯了,這絕不會是一場友好的會面。 盛兆良走到客廳中央,在寬大的沙發(fā)上坐下來,悠然地自己斟了茶,輕抿一口:“任老師不是還沒下決心嗎?我就給他一個能下決心的籌碼?!?/br> 田鏡握緊了拳頭,在場的除了盛兆良,郁溯,以及田鏡自己,沒有人能聽懂這句話,但看氣氛不對,有眼力見兒的人連忙插話:“那敢情好啊,要是任老師答應(yīng)要來,盛導(dǎo)你要省了一半心。” 說話這人看了看田鏡,主動伸手過來:“我是咱們《賀徊》的副導(dǎo)演,簡川?!?/br> 算是把那頁揭過去了。 田鏡還有些懵,與簡川握手 ,對方順勢為他介紹了其他人的職位和姓名,介紹到郁溯的時候,簡川笑著說:“這不用說了,咱們的男主角賀徊!” 田鏡這才在進屋后第一次與郁溯對視,郁溯朝他點頭微笑,那分明是個禮節(jié)性的淺淡微笑,卻一如既往的,勾魂攝魄。 田鏡深吸了一口氣,短短幾分鐘,盛兆良已經(jīng)成功地把他最不堪回首的過往都拎到了眼前,就看他接不接了,他可以現(xiàn)在就轉(zhuǎn)身走人,但自此之后,大約再也不會有這樣的機會擺在面前,他就是因為沒有勇氣,才變成今天這樣,這次再逃跑的話,大約又會是一個難以下咽的十一年。他不知道盛兆良有什么打算,如果認為把任曜駒和郁溯都湊到一個組里,是盛兆良的別有居心的話,田鏡也想笑自己太自以為是了,任曜駒是國內(nèi)頂尖的電影攝影,郁溯是亟待開發(fā)的新派演員,也許給自己安插位置才是計劃外吧。 簡川拍了拍他的肩膀,接收到這份好意,田鏡很識趣地自己找了個角落坐下來,開始開會。 盛兆良的新片是部人物電影,講鄉(xiāng)野出身的賀徊如何利用美色和權(quán)謀步入朝堂,最后卻為自己的野心所害,死在了萬人唾棄的菜市口。顯然這個極富侵略性的角色很適合郁溯,田鏡甚至有一瞬間想,會不會是量身打造呢?想到這里他幾乎要往孔總揮手,拍散自己的想法。 別惦記了,一切都與你無關(guān)。 整個下午會議順利,心里對即將進組再如何不踏實,但只要是講起電影來,田鏡就能立刻進入狀態(tài),結(jié)束的時候都還有些回不過神,其他人都走了,鐘點工阿姨到他面前收茶杯他才連忙起身。 “你以前在電影院也是,要保潔阿姨來趕才回神?!?/br> 盛兆良一手支著下巴,不經(jīng)意地說。田鏡有些驚訝地看向他,兩人目光接觸,盛兆良忙清了清嗓子,把話題岔開:“等下你跟林銳去簽下合同,拍攝周期在六個月到九個月之間,做好準備?!?/br> 說完盛兆良就起身伸個懶腰,要往樓上走。 “謝謝。” 盛兆良的背影頓了頓,沒有回頭。 郁溯站在一旁,和田鏡一起目送盛兆良拖拖沓沓地上了樓,而后回過頭來:“我送你出去吧?!?/br> “嗯?!?/br> 如果說田鏡對郁溯還是有所了解的話,那就是永遠不要忤逆他。 盛兆良的房子在別墅區(qū)的深處,靠著人工湖,要走到門口都需要二十來分鐘,坡道上樹影搖曳,只有他們兩個人。郁溯出門時戴了頂鴨舌帽遮陽,長發(fā)還是隨手扎成一束,垂在腦后,穿著普通的白襯衫牛仔褲,走在田鏡身邊,哪怕不露臉也有種鮮明的逼人氣勢。 田鏡倒是習(xí)慣了,高中時候他跟盛兆良一塊兒玩,也有不少人笑話,他已經(jīng)不會為自己產(chǎn)生的違和感,覺得羞赧了。 “你跟他是最近聯(lián)系上的?”郁溯問。 “嗯,前幾天有個高中同學(xué)聚會。” “哦,我沒去,我昨晚才到的?!?/br> 所以直接住在了盛兆良的家里嗎? 田鏡埋下頭,數(shù)著步子走,他跟郁溯也已經(jīng)四年沒見了,兩人在過去也算不上熟識,唯一能敘的舊只可能圍繞盛兆良,有什么意思呢。 然而郁溯似乎不這么想,自顧自說道:“我也很意外會在今天見到你,我一直以為我們不會再見面了,但你還真是,跟他綁在一塊兒了啊,有他的地方就一定有你。”郁溯說完笑了笑,他笑得輕描淡寫,都顯得不像是嘲笑了。 田鏡還是不說話,數(shù)步子的節(jié)奏快了起來。 在郁溯眼中,他就像一個恨不得把自己卷起來,沿著坡道滾遠的刺猬。 “這是緣分也說不定?!庇羲菡f,“過了那么多年還是聚在一起了,該珍惜啊?!?/br> 他在句末的嘆音溫厚而真誠,那種漂亮嗓音和這個人的漂亮面孔一樣具有迷惑性,但田鏡腦子里一直緊繃的弦還是斷了。 田鏡停下來,轉(zhuǎn)身面朝郁溯。 “那件事,我一直都沒有忘記。” 郁溯藏在帽檐底下的眼睛看不清,但他的嘴角扯了扯,田鏡知道他聽懂了。 “我先走了,不用送?!碧镧R打算趕緊撒腿跑的,這種暗含威脅的話說完他幾乎就嚇破膽了,但郁溯拉住了他,手指幾乎掐進了他的rou里,語氣卻一如既往地溫和。 “馬上就要開始一起工作了,希望我們合作愉快。” 田鏡甩開了他。 # 《賀徊》開機這天,田鏡見到了任曜駒,他鬢角已經(jīng)有了白發(fā),穿一身黑,工作人員忙碌地在他身邊穿梭,他就蹲在墻邊抽煙,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是個老煙槍,掌鏡前幾乎都要先抽一包,伴著煙霧把腦子里的分鏡捋清楚了,摸到攝影機才會有感覺。 田鏡有點兒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走過去,叫了一聲:“任老師?!?/br> 任曜駒抬起頭來,他的眉眼生得和煦,表情從來都是淡淡的,但在見到田鏡的時候,這個近四十的中年男人,會露出年輕小子一樣的生動神情。 “田鏡?”他忙站起身,”我以為,你不會來了?!?/br> “機子出了一點狀況,調(diào)不好,我去重新?lián)Q了一部,所以來晚了?!?/br> 任曜駒笑起來:“好久不見?!?/br> 田鏡退后一步,對任曜駒鞠了一躬:“抱歉那么多年都沒有聯(lián)系您?!?/br> 任曜駒把煙摁熄在墻壁上,夾在指間:“我早就不是你的老師了。” “您永遠都是?!碧镧R鄭重地說。 盛兆良坐在不遠處的導(dǎo)演椅上,端著未開封的咖啡,助理林銳在匯報各部門的到位情況,但他一個字都沒聽進去。 他緊緊盯著那多年后重逢的兩個人,覺得無比扎眼。 “后悔了嗎?你上學(xué)的時候就不喜歡任曜駒,能為了片子把他請來,我還真沒想到?!?/br> 是郁溯,他已經(jīng)上好妝,此時穿了正紅的曲裾,為飾演孌童而特意敞開的前襟袒露大片皮膚,在陽光下有些讓人不敢直視。他坐到盛兆良旁邊,跟盛兆良看向相同的方向。 盛兆良僵硬地收回目光:“去準備第一鏡?!?/br> 郁溯沒得到回答,便坐著沒動,天氣炎熱,助理怕妝花掉,一直在他旁邊扇扇子,聽到郁溯不搭理導(dǎo)演的安排,有點兒發(fā)怵,往后縮了縮。 “你需要休息嗎?”郁溯突然問道。 “啊。”年輕助理嚇了一跳,“不,不需要?!?/br> 郁溯站起身,沒看盛兆良:“我助理恐怕有點兒中暑,我們?nèi)セ瘖y室休息一會兒,等攝影老師和他的小徒弟敘完舊再開始吧?!?/br> 盛兆良一把捏扁了手里的咖啡杯:“他媽的,都沒有時間觀念是吧!說了十點準時開機,是不是還要再喝個下午茶再拍?!” 他聲音大得嚇人,整個片場噤若寒蟬,盛兆良把咖啡丟出去,深色的液體濺了一些到郁溯的袍角上,郁溯閉了閉眼睛。 盛兆良抬手指住田鏡:“你,去2號機位,演員沒準備好,第一個鏡頭拍重樓全景。” 突然被指派了任務(wù)的田鏡慌慌張張地回頭,看向載人搖臂高聳的2號機位,老天爺,他可從來沒有爬那么高過。 第六章 田鏡正襟危坐在搖臂頂端,一分鐘過去了,他覺得自己還在以一種微不可查的頻率晃著,底下的人小聲嬉笑,有人說“搖臂該不會咔擦斷了吧”。 田鏡第一次萌生了想減肥的念頭。 “聽清楚了?還要我再講一遍嗎?”盛兆良在底下用喇叭驚天動地地喊。 田鏡縮著脖子,不明白剛開機盛兆良哪兒來的邪火,連連道:“清楚了清楚了?!?/br> 盛兆良喊:“a!” 田鏡微微弓起背,就像他在課桌前專心致志做卷子那樣,那種沉浸到自己世界中的專注氛圍將他包裹起來,讓他不起眼,讓他幾乎與黑色的巨大機器融為一體。 盛兆良注視著那個胖胖的像某種冬眠動物一樣安靜的背影,忘記了看監(jiān)視器。 郁溯看了他一眼,把被咖啡潑臟的衣擺提起來,離場了。 田鏡要拍的鏡頭簡單,他雖然是第一次上搖臂,但也沒有出紕漏,很快就過了,升降機緩緩下降,田鏡難得輕盈地從座位上跳下來,誰都看得出來他很興奮。 盛兆良想多少說兩句,緩和一下剛剛自己造成的戰(zhàn)栗氣氛,也可以說是……鼓勵一下田鏡,但他還沒開口,就看任曜駒朝田鏡走過去,任曜駒這人特別會擺為人師表的樣子,盛兆良想看到的尷尬場面非但沒有,那兩人似乎都要在他眼皮底下冰釋前嫌了。他莫名煩躁。 之后的一整天,田鏡都跟在任曜駒左右,兩人大學(xué)時代的師生默契仿佛又回來了,田鏡完全沉浸在久違的工作中,早忘了他甚至動過因為任曜駒在而放棄參與的念頭。 拍攝結(jié)束后劇組的人回酒店休息,田鏡是被安排跟林銳一間屋子的,大約因為他們都是助理。林銳是個不茍言笑的年輕人,田鏡也屬于悶葫蘆,兩個人回到房間輪流洗澡后就默默處理自己的工作了,屋子里悄無聲息。 “那個……”林銳突然出聲,“我能問你點事兒嗎?” 田鏡挺意外的,說:“我知道的話,沒問題?!?/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