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jié)
盛兆良看田鏡乖乖不動了,雖然渾身僵硬,但心情還是好了些。 “我畢業(yè)以后拍的第一部 片子,投資商看我熱度下來了,題材又無利可圖,毀約撤資,所以那部本來三個月就能拍完的低成本懸疑片,拖了一年多,期間我接過廣告,甚至做過槍手,剛畢業(yè)那會兒的傲氣很快就被磨得差不多了,在這個圈子里,會寫會拍都不一定是本事,甚至你已經小有名氣都不算多么有資本,因為大家的最終目標都是市場,而市場變幻莫測,真正懂市場的人又真的不多,我見過很多同樣有才華的人,被自以為懂市場的人打壓埋沒,告訴他們,他們的東西沒人愿意掏錢去看,只能和av一樣,爛在硬盤里。” 田鏡也這會兒也忘記僵硬了,有些驚訝盛兆良竟然也有這樣的經歷。 “你知道我為什么拍《賀徊》嗎?是因為有人要我拍,這是一項命題作文,你看,我小學的時候就不寫命題作文了,現(xiàn)在卻要硬著頭皮做,奠定了商業(yè)片的路數(shù),下部片子的投資才會比較容易到位?!?/br> 盛兆良一邊說,一邊把下巴埋進田鏡的肩膀里,用下巴去戳田鏡的軟rou,田鏡被他弄得有點兒癢,又因為他那微微示弱一般的語氣而心里癢。 “你知道的,就算我是導演,電影也是一個團隊的事情,我要照顧太多人,太多心思,一兩個人毀了所有人心血的事情,不算少見,勾心斗角的事情見得多了,我才會……”盛兆良頓了頓,把田鏡抱得更緊了些,好像怕他跑掉,“我才會沒有細想,忘了你跟他們不一樣。” 田鏡垂下頭,沉默半晌,才說:“你真的相信我嗎?” 盛兆良絲毫沒有猶豫:“相信。” “就算是……就算我以前,做過那件事?” 盛兆良沒有立刻答,但田鏡就是有種直覺,盛兆良他聽得懂自己指的是哪件事。 果然,片刻后盛兆良就開口了:“我回想過當時的情景?!?/br> 盛兆良的聲音沉下來,剛才特意放軟好哄得田鏡心軟的語氣變了,他陷入回憶,卻要把回憶講得平鋪直敘。 “你前一刻還在著急地跟我解釋,后一刻就沖到班里來,當著全班人的面,說謠言是你傳的,我當時腦袋發(fā)熱,但之后回想,卻覺得你變卦未免太快,你不該有隱言,你當時最大的隱言應該就是那句喜歡我,除此之外,只能相信你是無意泄露并因此自責?!?/br> 盛兆良語速很快,說完之后緊盯著田鏡,他很擔心田鏡會告訴他,當年真的有隱言。他的腦中滿是無解的矛盾,今天田鏡難過的樣子跟當年太像了,一臉要哭出來的表情,卻一改往日的唯唯諾諾,把話說得利落又不留余地,不同的是當年田鏡在攬罪,今天是辯解。這種相似又相反的隱約征兆,讓盛兆良又一次懷疑起了那場決裂是否正確。 他見田鏡不說話,便問:“你愿意告訴我,那幾分鐘里到底發(fā)生了什么,讓你改口了?” 田鏡抬起頭:“沒什么的,我就是后悔了。我們能不說這個了嗎?” 田鏡抿著嘴唇,盛兆良隔著屏幕都能看出演員的疏漏,卻看不出田鏡到底有沒有說真話,或者他根本不愿意看出來。 一葉障目,并非是真的愚蠢至此,而是比起看不清,看清的后果更讓人無法承受。 “好,不說這個了。”盛兆良摟緊田鏡,“你不生我氣就好了。” 兩個人都有還未說完的話,卻都不約而同地咽下了,然而也并沒有多少苦悶的感覺,田鏡靠在盛兆良身上,盛兆良抱著田鏡,體溫傳遞的是真實而親近的溫度,沒有作假的,他們一起沉默下來,體會這種默契的保留和對未來隱隱的擔憂。 第二十二章 第二天《賀徊》劇組終于再度開工,在重新堪景后選中的山坡拍第121場戲。 郁溯到現(xiàn)場的時候,上一刻還在呼幺喝六的工作人員們,突然陷入一陣異樣的寂靜,相信郁溯也感受到了,臉色變得更加難看,好在大家都夠專業(yè),很快各組到位,打板員打板,郁溯騎著馬在山坡上奔跑起來,他身后跟著白皚和侍衛(wèi),周遭是一群穿黑衣的特技演員。 這場戲里賀徊已經位居高位,曾經的恩客與恩師,一國之相被他陷害牢獄,受命巡視災情的賀徊被窮途末路的國相派出死士追殺,隨行侍衛(wèi)折損殆盡。 下過雨并且草地茂盛的山坡,鋪設平滑的軌道十分艱難,鋪完軌道幾個攝影助理基本累癱,卻還要馬不停蹄地開始拍攝,田鏡在坡頂?shù)亩枡C位,開拍前一秒手還有些抖,盛兆良喊了a后,他就繃緊了全身其rou,控制好呼吸,魚鉤*從頭頂?shù)醯角胺?,套上了攝影機,雖然這種設備盡可能將十幾公斤的攝影機重量分擔到了肩背,但還是會讓人呼吸不暢,肩頸酸痛,可一旦進入拍攝,注意力的高度集中會讓人忘記這種痛苦。 田鏡所在的位置不能看到坡底的情況,他就像一頭蟄伏在坡道背面的動物,仰著巨型的黑色頭部,等待闖入視線的獵物。 馬蹄聲和人群的嘈雜聲傳了了過來,田鏡覺得脊椎通過了一道電流,一種接近高|潮的酥麻。 明明已經把呼吸拉得纖細悠長,身體里卻熱血沸騰起來,馬蹄聲近了,賀徊雖鮮衣怒馬,卻狼狽不堪,從鏡頭中騰躍而來。 田鏡忘記了演員是誰,在鏡頭里的,只有角色。 田鏡跟著馬匹跑起來,很奇怪,念書時候他的體育成績一直不好,平時也覺得自己笨重遲鈍,但無數(shù)次扛著攝影機,身上負重多出幾公斤到十幾公斤,田鏡卻都能憋著一股勁兒,不落速度不落準度。 被魚鉤減震緩解后的鏡頭晃動正好,慌亂且緊張,卻又不至于失焦,田鏡勻速放慢腳步,這個時候會有一支箭從后方射向馬臀,馬受驚失控,翻到在地,之后的特寫鏡頭就由其他機位跟。 然而箭矢未到,橫生枝節(jié)。 郁溯大喊了一句什么,在郁溯前方的掌機員露出驚恐表情,但是從田鏡的方向看,卻什么也看不出來,郁溯彎腰匍匐在馬背上,似乎在為危急情況做準備,但他沒有拉韁繩,馬也沒有減速。 在場的所有人聽到了一聲短促的尖叫,郁溯的馬好像被什么絆了一下,一個踉蹌,沒有摔倒,停了下來。 田鏡三兩下解下魚鉤,也顧不得機器貴重,扔在草地上就朝前跑,他看到了,絆住馬的是一個穿著白裙子的女孩,而且那條裙子很眼熟。 跑近了,田鏡心中的擔憂成為了現(xiàn)實,是那個客棧老板娘的女兒,她此時躺在地上,白裙子上蔓延開血跡,觸目驚心。 女孩好像已經暈了過去,臉上手上都有擦傷,田鏡慌了幾秒,狠下心把裙子拉起來,女孩的大腿上有一大條汩汩冒血的傷口,仔細看甚至能看到一點凹陷痕跡,是被馬踩了。田鏡沒有救護知識,只覺得應該止血,動手把t恤脫下來,正要撕開,一只手奪走了他的衣服。 “我來?!?/br> 田鏡轉過頭,看到神情嚴肅的盛兆良,周圍也已經圍了一圈人,個個面色發(fā)白。 盛兆良輕推了他一把,又高聲道:“都散開!打120和村委的電話!誰懂救護趕緊過來!” 田鏡連忙退開,站在不遠處看盛兆良把自己的t恤幾下斯成條狀,綁在了女孩的大腿根部,現(xiàn)場的生活制片帶了紗布和一些應急藥品,很快處理好了,這個時候遠處傳來了哭喊聲,眾人循聲望去,看到了客棧老板娘。 “估計是村委通知了,她離我們近?!庇腥诵奶摰卣f。 伴隨著女孩母親的到來,現(xiàn)場越發(fā)混亂,幾個工作人員用現(xiàn)場的布料扯了個簡易擔架,把女孩抬到路上去,幸好景區(qū)有救護車,雖然看起來有些簡陋,但來得快,響著刺耳警笛走了之后,警察也來了,因為現(xiàn)場有清晰的影像記錄,并沒有花費太長時間,問詢過后確認為意外事故,也很快離開。 山坡上一片狼藉,眾人都有些沒回過神來,簡川罵了一聲,問:“不是都清場了嗎?怎么會讓人進來的!” 負責清場的幾個人面面相覷,有人小聲說:“那姑娘是郁溯粉絲,前面就找我問過能不能找郁溯要個簽名,但這幾天郁溯……她可能是想來看看拍戲吧,沒注意就讓她跑過來了?!?/br> 這話一出口,不少人都去看郁溯,只見他披著毯子坐在專屬座位上,助理小苗站在他身旁,正給他遞水。 他沒說話,只是淡淡地抬起眼睛來,大伙兒連忙把眼睛移開。 小苗有點兒底氣不足,但嗓門仍舊大:“之前我們經紀人就說了這種戲用替身,導演不首肯,郁溯他敬業(yè)才自己上的,哪有專業(yè)人騎得好,郁溯也差點兒從馬上摔下來,那個演超人的演員,不就是摔馬癱瘓的嗎?你們也太不負責了! 事發(fā)的時候大部分人在坡底下,就近機位的人不多,并且當時大部分人都沒意識到有情況,還在專注拍攝,大概除了田鏡,沒人發(fā)現(xiàn)郁溯沒有拉韁繩也沒有避開的動作。 郁溯站起來,站不穩(wěn)一樣晃了晃,而后裹緊身上的毯子:“發(fā)生這種意外誰也不想的,我不太會騎馬,沒能避開,那個小姑娘的醫(yī)療費用全由我負責,因為我的緣故已經讓這部電影多次暫停,對不起大家,希望今天這場意外的影響能降至最小,不過今天希望大家全力配合,把這場戲拍完,早點收工,去醫(yī)院看一下小姑娘的情況?!?/br> 這番話讓大家都點頭了,不約而同地做著準備,大家都很專業(yè),不需要導演說話,就知道要如何恢復拍攝,田鏡看了一眼草地上沾了紅的小白花,雖然知道這是合理的安排,無組員受傷,人也及時送醫(yī),生活制片也跟著救護車走了,是該繼續(xù)拍戲,但聯(lián)想到當時郁溯冷靜地伏低身體,無知的馬直接往一個女孩身上踏過去的情形,他就有些難以恢復。他抬頭去看郁溯,郁溯余光發(fā)現(xiàn)了他,對視過來。 那種冷淡的表情和與之相反的犀利眼神,讓田鏡突然覺得不寒而栗。 身旁傳來動靜,田鏡回過頭,看到盛兆良踢翻了腳邊的一個三腳架,那上面是三號機位的攝影機,他手上還捏著半片田鏡的t恤,手指間全是血。 “拍個屁?!笔⒄琢嫉吐曊f,離得近的兩三個人有些詫異地停下來。 盛兆良捏著布片的手有些抖,聲音也粗糲:“那姑娘大腿骨全碎了,都能摸出來,就算血止住救回來了,肯定也得有后遺癥,這失誤那失誤,把人后半輩子廢了,你們還想著繼續(xù)拍?” 他一邊說,一邊雙眼通紅地瞪著郁溯,聲音顫抖:“良心能安?” 田鏡察覺到什么,又去看那臺攝影機,剛剛警察看的機器不是這一臺,田鏡記得,三號機位是拍遠景的,用來做備選畫面,離得近的很多機位是為了捕捉稀奇角度,很多細節(jié)看不明朗,反而是遠景能看出演員的整體動勢。 盛兆良也發(fā)覺了? 郁溯面無表情。 盛兆良轉身走了。導演一走,自然是沒辦法繼續(xù)的,眾人一陣唏噓,也有人低聲說,男主角是個事兒精,導演是個情緒化的問題兒童,這電影真是難做。 田鏡看了一眼自己手掌上蹭到的血跡,朝盛兆良的背影追過去。 然而郁溯突然動了,丟掉毯子,身姿利落地超過了田鏡,田鏡不由放慢了步子,眼睜睜看著那兩個縮小的背影,匯合到了一起。 第二十三章 盛兆良沿著崎嶇不平的石子路往回走,走了一段路之后,才發(fā)現(xiàn)自己手里還捏著那條帶血的布片。 他才想起田鏡來,掏出手機想給田鏡打電話,卻又不知道該說什么,他想見田鏡,想聽田鏡吞吞吐吐地說話,那個家伙一定會給他安慰,哪怕是些磕磕絆絆沒什么營養(yǎng)的話。但剛剛與郁溯的爭執(zhí)已經耗光了他的力氣。 “我承認,我當時太緊張了,根本沒來得及去想該怎么辦,我擔心墜馬,它根本不受我的控制,我看到那個女孩的第一眼,就叫她閃開了,但是她嚇愣在當場,她是突然竄出來的,馬也受了驚,我能夠想到的只有不被甩下去,你說的對,我良心不安,但如果再來一次,我根本無法保證我會把別人看得比自己重。” 郁溯就是這樣的,盛兆良也一早都知道,然而他還是在聽到這樣的坦誠,并且是這樣被郁溯當做武器一般的坦誠后,覺得出離憤怒了。 他受夠了。 他甚至懷疑當初自己為什么會愛上這個人,他分不清這個人是一直如此還是在那些自己看不到的地方被一點一滴改變的,更有可能的是,他曾經對這個人的恨意從未消解,他像一個可笑的,被愛情戲耍的男人,通過對舊愛的失望,來扼制自己的更加讓人失望的欲念。 也許這次終于成功了。 盛兆良把布片塞進口袋,用手機問生活制片他們所在的醫(yī)院,問到后正好看到有車路過,招手攔了下來。 “去第一人民醫(yī)院?!?/br> # 田鏡有種異樣的心焦,收工后在屋子里坐立不安許久,他看到盛兆良和郁溯交談后,就離開了,之后給盛兆良打了電話,一直沒有人接,就這么熬過了一個下午,劇組群又一次響起提示音,田鏡看到是生活制片發(fā)的,以為是通知那個姑娘的傷情,連忙點開,卻愣住了。 “盛導在來醫(yī)院的路上出了車禍,現(xiàn)在還在搶救,是連環(huán)車禍,醫(yī)院很忙所以現(xiàn)在才通知到我,跟今天受傷的姑娘都在第一人民醫(yī)院,劇組工作暫停,簡川和林銳來醫(yī)院幫忙,其他人就不要來了,添亂,聯(lián)系出品人說明情況,再聯(lián)系宣傳組發(fā)通稿?!?/br> 田鏡覺得腦袋嗡嗡的,有些看不清屏幕,手機連續(xù)震了好久,群里炸了鍋,田鏡閉了閉眼睛,看到已經有人問到了他最關心的問題。 “盛導傷得重嗎?” “沒來得及問,但現(xiàn)在還在搶救室,已經進去一個小時了。” 田鏡把手機裝好,找到外套,打開門就沖了出去,迎面撞上了白皚,白皚一把抓住他的手,張了張口,似乎是想勸阻,但最后還是說:“我跟你一起去?!?/br> 田鏡無暇顧及,轉身朝樓下沖,又碰到了簡川和林銳,還有穿著睡袍的郁溯和滿臉胡茬的任曜駒。 “我必須去!” 郁溯不管不顧,率先跳上了劇組的車,簡川和林銳不敢攔他,只好攔剩下三人,田鏡平時看著最和氣,這時候卻一句話不說,直接拉開駕駛室的門,把司機從車上扯了下來,白皚最先反應過來,抓著任曜駒跳上了車,田鏡一腳油門就轟出去了。 被丟下的簡川和林銳簡直不可理喻,只能慌忙再去找車。 車廂內空氣凝重,此時天色已經暗了,這條道上沒什么人,田鏡開著車燈在蜿蜒的老舊公路上馳騁,風把玻璃撞得轟轟響,誰也沒說話,一部分是擔心盛兆良,一部分是擔心打擾到田鏡,他有可能會把車開到旁邊的莊家地里去。 平時要用兩個小時到縣城,田鏡縮短了一半,趕到醫(yī)院后他把鑰匙丟給白皚,留下一句“鎖車”就跑了。 醫(yī)院內確實人滿為患,本來就不十分寬敞的縣醫(yī)院被傷者家屬和全員出動的醫(yī)護人員擠得水泄不通,田鏡打了兩遍生活制片的電話才終于不是“正在通話中”,對方也沒力氣罵他了,告訴了他搶救室的位置。 電梯根本上不去,田鏡一氣跑到七樓,在見到手術室的紅燈后,腿突然就軟了,扶著墻蹲了下來, 生活制片是個四十多歲的大姐,過來扶他,一邊問他:“還有誰來了?你們真的是添亂,又幫不上忙,過來干什么?過來賭過道嗎?” “對不起?!碧镧R站起來走了兩步,“現(xiàn)在怎么樣了?” “我怎么知道,我也在等啊?!睂Ψ阶チ艘话杨^發(fā),“今天怎么扎堆出事,開機拜神沒做好嗎?” 田鏡不想聽她說這些,又追問:“他當時坐的什么車?是被追尾還是翻了?他……” “都跟你說我不知道了!誒,出來了出來了!” 田鏡扭過頭,看到醫(yī)生從手術室里出來,掃了一眼擁擠的過道:“都讓開,讓下一個進來!” 于是下一個傷患又被推了進去,與此同時,盛兆良被推出來了。 田鏡剛剛還有些沒反應過來,此時看到了盛兆良閉著眼睛躺在那里,他本來皮膚就白,此時更是白得幾乎透明,快要和床單融到一起,心臟瞬間揪了起來,跑過去沒頭沒腦地抓住了床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