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節(jié)
細碎的桂花從指縫往下落,躺在屋瓦之間,聞芊正拈了一朵,剛要扔時忽聽到楊晉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 “……沒生氣了吧?” 她手上頓住,雙目卻不由自主微微睜大,只聽他繼續(xù)道:“昨日的話,是我說得太重了,別往心里去。” 聞芊將桂花悄悄收了回來,佯作不在意地開口:“……你知道錯了就好?!?/br> 心里卻想著:他先服軟了,自己要不要也道個歉呢? 楊晉輕聲嘆道:“不過,你講的那些也確實太過分了點,說我沒關系,再如何也不能扯上我家。” 她抿了抿唇,目光漫無目的地在四周晃悠,“……那還不是你誤會我在先的?!?/br> 他皺眉:“你沒有那般舉動,我又怎會誤會你?!?/br> “我那般舉動怎么了?又沒礙著你甚么事?!甭勡凡粣?。 “我只是就事論事……” “那我也是就事論事!” 再這么爭下去沒完沒了,楊晉兩手搭在膝上,看見她眸中似有慍色,搖搖頭別過臉,“說一下就惱了?!?/br> 聞芊不服氣地起身:“誰惱了,我明明……” 因為急著辯解,她腳下沒站穩(wěn),瓦片上經(jīng)年累月的苔蘚被露水浸泡后格外濕滑,聞芊踩了個空,順著屋檐往下掉。 楊晉登時一驚,忙探出手拉住她。 身側(cè)瓦片從屋頂滑落,哐當砸在地上,樹梢棲息的鳥雀撲騰四散開來。 聞芊扶著楊晉的胳膊坐回原處,饒是有些功夫在身,仍對方才的情形心有余悸。 好在只是衣裳臟了,并未受傷,她低頭去擦裙擺上蹭到的污泥。 “沒事吧?”楊晉跟著伸手拍掉聞芊發(fā)髻間的枯葉,見她無礙,方才笑嘆,“自作自受?!?/br> 后者無力地瞪他一眼,擦衣裙的動作愈發(fā)的用力了。 楊晉只好收回手在旁邊靜靜坐著。 一時間,兩個人都不言語。 目之所及的檐牙上緩緩爬過一只秋蟲。 “楊大人?!?/br> 他聽到身旁有個試探性的聲音,于是便本能的嗯了。 “樂坊的事……”聞芊遲疑道,“你還幫忙么?” 楊晉轉(zhuǎn)過眼來看她,慢聲開口:“現(xiàn)在知道怕了?” 聞芊嘴唇微動,欲言又止。 “你也不想想我今天為什么會來。”他撿起腳邊的一粒石子,往茂密的草木中一扔,“就知曉你要逞能,我若是不給你臺階下,看你怎么收場?!?/br> 聞芊聽完結(jié)結(jié)實實地怔忡了一陣。 這一天以來思索過無數(shù)種可能,無數(shù)法子,總是將楊晉往壞處去想,從沒料到他會如此照顧她的感受,歉疚之余多少覺得自己有些以怨報德。 聞芊偷偷看了看他,隨后不著痕跡地挪動位置,拉著他胳膊肘邊搖邊道,“好了好了,我知道錯了,你大人不記小人過……咱們講和吧,好不好?” 楊晉被她推得左搖右晃,也不知該說什么:“我不是非得要你道歉不可,我只是……” 話未講完,聞芊已不在意地打斷,“行啦,就這么定了。楊大人,咱們先走吧,我還要回去換衣裳?!?/br> 他無奈地嘆了口氣,只好牽著她翻身下去。 * 小花廳里的酒宴接近尾聲,菱歌正留下收拾殘局,角落里施百川百無聊賴地坐著,一面拋花生米吃,一面喝兩口酒潤嗓子。 她邊擦桌子邊沒話找話說:“施大人今天怎么肯賞臉來呀,我見你平時都不愛看歌舞的?!?/br> 施百川靠在桌旁懶懶地嚼著花生米,“那還不是為了盯著我哥。” “楊大人?他怎么了?” “嗬,你是沒看見他昨天發(fā)多大的火,我就怕他今日把你們這樂坊給拆了?!彼种副葎澚艘幌?,很是好心的補充,“所以,這不是救你們來了么?!?/br> “不見得吧,我瞧楊大人今天挺正常的啊……”菱歌把酒杯一個一個擺好,順口問道,“那楊大人這會兒跟我?guī)熃阍诤髨@散步醒酒來著,您不去盯著他點兒?” 施百川聞言,認真地思考了一會兒。 將近來他在衛(wèi)所里聽到的傳言盡數(shù)在腦海里過了一遍,最后道: “還是算了吧……” * 接下來的幾天過得格外風平浪靜。 轉(zhuǎn)眼便是八月十四,盡管只在山上住一晚,但因去的人多,要拾掇的東西也不少,曹坊主難得挑起大梁,站在樓梯間上下指揮,很是忙碌。 聞芊坐在屋中忙里偷閑地嗑瓜子,身邊是帶了一堆瓶瓶罐罐往她行囊內(nèi)塞的樓硯。 “止咳的、潤喉的我給你放在右邊兒,你好拿??;蒙汗藥、一步倒在左邊兒,必要的時候用,可別傷到人了;還有你這些日子熬夜,皮膚不好,我做了盒涂面藥,記得晚上臨睡前和著奶液一塊兒擦……這個給你放在最里面;沐浴用的薔薇露我也給你帶上了……” 她叼著瓜子殼目光一轉(zhuǎn)不轉(zhuǎn)地打量他,無比感慨:“樓硯,我有時候覺得你真像我娘?!?/br> “我要是你娘就好了。”后者翻了個大白眼,“天天把你鎖在家哪兒也別想去,再老老實實找戶人家嫁了?!?/br> 聞芊笑道,“后娘吧,這是?!?/br> 包袱打包好,約摸有小山般高。 “阿芊,我沒法與你同行?!辈挥退氉欤瑯浅幷Z氣里含著層層擔憂,“不過你記住萬事要小心,切莫強出頭,別再像上回在唐府里似的,弄一身的傷?!?/br> “不會?!彼辉谝?,仍舊笑嘻嘻的,“和老太太去見舊情人而已,怎么可能會受傷,又不是龍?zhí)痘ue。” “我是擔心那個……”他欲說還休,“錦衣衛(wèi)可不是善茬,你多少還是忌諱著點,別的事上你不聽勸也就罷了,干甚么老和那個姓楊的走在一起?” “我倒是想呢。”聞芊瞥他,“莫非你有辦法讓棠婆去清涼山莊?” “……”樓硯語塞。 “你啊,專心制你的藥吧。”她閑閑地靠在軟榻上,“別成天只顧著瞎cao心?!?/br> “我知道?!?/br> “得空了,也去看看他?!?/br> 這一句,樓硯沒有接,只低頭認認真真地再把原本已經(jīng)打好結(jié)的行李上又再多添了一個結(jié)。 八月十五,中秋。 清早起了薄薄的一層霧,樂坊后門處已有馬車停候。 聞芊最后點了兩班人隨她上山,再將棠婆安排在其中,雖說老太太腿腳不便,年紀頗大,一眼望去很是扎眼,但幸而人多勢眾,倒也瞧不出甚么來。 菱歌、游月和幾個年紀小的樂班姑娘隨棠婆坐一個車,很有幾分老牛吃嫩草的感覺,對此老太太找了一個理由,說是想感受一下何為“天倫之樂”,但多半是打算背著聞芊偷偷喝兩盅。 清涼山莊離城不遠,但麻煩的是上山的路頗為曲折,哪怕是辰時出發(fā),也要午時才能趕到。 樂坊大部分都是女人,一個聞芊出門能折騰近一個時辰,現(xiàn)在無數(shù)個聞芊一同上路,耽擱的時間可想而知。 午飯是在半山腰上將就著干糧湊合過去的。 聞芊沒吃兩口就擱下了,趴在車窗邊瞧風景——順便也瞧瞧人。 楊晉行在隊伍的最前面,左右仍有一兩個錦衣衛(wèi)跟隨,現(xiàn)下他已下馬,坐在路邊一塊干凈的大石上,邊吃干糧邊和同行的錦衣衛(wèi)閑談,大約聊到甚么有趣之事,不時會展顏一笑。 她頭歪在窗沿,長發(fā)流水一般傾瀉。 施百川叼著餅,順著她目光看了看,然后又轉(zhuǎn)回來看看她,一臉做賊似的靠過來。 “誒,你和我哥,真有一腿???” 聞芊懶洋洋地抬起眼皮,“你猜。” “……不好猜,我這不是不知道才問你的么?我可告訴你,楊家家規(guī)是出了名的苛刻,叫楊閣老知道,非得拉著你們倆一塊兒浸豬籠不可。” “那不挺好么,一視同仁不錯啊,死了還能拖個墊背兒的?!?/br> “……”施百川感覺她想法挺獨特。 聞芊忽然支起頭,瞇眼打量他,“你叫楊晉大哥……你是他弟弟?怎么你不姓楊,表弟么?” 他擺首說不是,“我和我哥是拜把子……也不能那么說,反正,從前我是跟著他混的,后來……經(jīng)歷了不少事,他當了錦衣衛(wèi),我又沒處去,就投奔他了?!?/br> “后來?”她重點抓得極準,“經(jīng)歷了不少事?這里頭,還有隱情?” 發(fā)現(xiàn)說漏了嘴,施百川拿餅子一陣猛嚼,“這、這不能告訴你,我哥會滅了我的?!?/br> 聞芊愈發(fā)探究地將桃花眼虛起,“真的不能說?!?/br> “不能說……” 這邊楊晉正和人攀談著,驀地聽到施百川一聲慌張地驚呼,他忙起身過去。 “出甚么事了?” 后者正驚恐萬狀地捂著心口,連連退后數(shù)步,一看見楊晉,炸毛般的朝他告狀:“哥,她、她方才調(diào)戲我?!?/br> 他聽完讓自己強忍住不要去嘆氣,但眉頭已不自覺皺了起來,視線望向聞芊。 她正笑著,目光與他觸及時,忙收斂神情,把兩手攤開,無辜道:“冤枉,我可甚么都沒做。” 楊晉看向施百川,帶了幾分無可奈何:“她調(diào)戲的人還少了么?” 施百川不禁默了默,興許是覺得有道理,只得哀怨地揉了幾把胸口,無言以對地走開。 楊晉微不可聞地嘆了一下,回頭望向她時似乎想說甚么,最后又還是罷了。 目送他倆行遠,聞芊坐回車內(nèi),把手邊的一枚銅錢把玩似的拋起。 “有故事的楊家二公子……” 她接住銅錢,狡黠一笑,“遲早得讓我抓到把柄?!?/br> 作者有話要說: 一更!?。?/br> 入v了!大吉大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