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節(jié)
想起從今往后的街頭巷尾,流傳的不會是那個文采斐然的慕容先生,他的臭名會留存百世,千年萬年還被人津津樂道。 想著想著便突然大笑出聲。 為什么旁人有的,他沒有。 為什么旁人可以享受的,他卻不行。 慕容鴻文棄了木拐,用已然不成形的雙臂緊緊擁著老長隨。 “余歸啊……”他笑過后,又淚流滿面,嗚咽道,“余歸啊,我不能沒有你……” 刺目毒辣的烈火將他瘦削的臉龐照得格外棱角分明,凌亂的發(fā)絲上沾著火星,只瘋了一般來來回回的重復著這句話,到最后,喉中卻只能發(fā)出嗚嗚的哭泣聲,像個行將就木,奄奄一息的老獸。 而老長隨自始至終也未曾回應過他,好似已經(jīng)沉淀了許久的石像,從頭到尾,滿身風霜。 楊晉恍惚看見他掀開眼皮,那神情正像是在說,這份人情今日終于還完了。 被烈火吻過的水墨畫在地上蜷曲成灰。 山山水水,世間百態(tài)。 這兩個年少時相伴長大,卻身份懸殊的知己,磕磕絆絆的走過了幾十年的歲月,從惺惺相惜,到虛與委蛇,最后還是殊途同歸了。 火勢四下肆虐蔓延。 楊晉正準備起身,周圍的火舌引燃了慕容鴻文背脊上的炸/藥,幾乎是在剎那,殷紅的火光四處飛濺,殘缺的軀體連倒下的過程也沒有,很快便被新的一波大火吞并,兩人就在他的眼前堙沒,消失不見。 這一幕來得太過突然,以至于聞芊仍還原地坐著,愣愣地沒有回過神。 爆炸的火星子將地上尚且生機勃勃的草木燒得滋滋作響,房梁倒塌,轟鳴此起彼伏,嘈雜的煙火遮掩了某些細微的動靜。 海棠花叢被人踩出了一串蜿蜒曲折的腳印。 “原來是這樣……”那人滿足地輕嘆一聲,“我早該知道的……” 清亮的淚水沿著蒼老而布滿皺紋的臉頰緩緩滑落,風燭殘年的她眸中依然帶著欣慰的笑,“歸鴻先生,不會是言而無信之人?!?/br> 不知幾時醒過來的慕容海棠,站在那片灼熱的火海之前,已不再明澈的雙眸里卻熠熠生輝,這刻,她不癡了,也不瘋了,像是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清醒。 聞芊看著前面的背影,預感不好的油然而生,她掙扎著爬起來,叫了聲:“婆婆!” 硝煙彌漫。 帶著火星的塵埃從視線里飛卷而過。 慕容海棠踩上石階的那一瞬,滾滾的熱浪撩起干枯凌亂的銀絲。 她好似回到了很多年前。 一身華服錦繡,黑發(fā)如瀑,垂在耳畔的步搖叮當作響。 頭頂?shù)拿髟聹厝岫鴦尤?,京城的演樂胡同?nèi),精致的花燈穿街而過,到處是珠簾繡戶,青樓畫閣,簫鼓喧空,絲竹纏綿。 那時她還未曾老去,也未曾貪戀情愛,她生著絕世的容顏,坐在教坊司的高臺上,懷抱琵琶低吟淺唱??礋o數(shù)人為她傾倒,一擲千金。 熊熊烈火中,忽然飄出一段纖細悠長的嗓音:“歸去兮——” 仿佛有個纖細而玲瓏的站在那臺階之上,低回婉轉(zhuǎn)的腔調(diào)被轟然砸下來的木梁所掩蓋,掀起的灼熱氣流迫得聞芊不得不抬手遮住臉。 “醉里關(guān)山魂夢長。 “望白云飄渺,碧水茫茫。 “回首明月成霜……” 這支時下流傳的曲子在她口中反復吟詠,又在空氣里悠悠飄蕩。 “聞芊,回來!” 楊晉猛地伸手拽住她胳膊,驟來的爆炸將他二人整個彈開,單薄的屋舍已不堪重負,塌得面目全非,楊晉抱著聞芊地打了好幾個滾方才停下。 院中的海棠花被殃及池魚,鮮艷的花瓣在灼燒之下迅速枯萎。 聞芊從他懷中掙開,目光幾乎要釘在那片火海里,接連不斷的爆裂將火石四處飛濺,在她面頰上擦出一道血痕,她卻也渾然不覺。 驀然像是回過神一樣,聞芊站起身便要往前跑,楊晉眼疾手快將她拉?。骸皠e去了,來不及了!” 她聽不進去,奮力想推開他,楊晉沒了辦法,只能伸手用力把她擁住。 “慕容鴻文在里面?zhèn)淞瞬簧僬?藥,你這樣進去會死的,聞芊!” 她倏地一怔,四肢仿佛不聽使喚,仍由他拉著步步后退,只定定望著那片大火,隨后竟毫無征兆地發(fā)出一聲凄厲的叫喊。 楊晉聽得心頭一緊,終究還是咬咬牙,狠下心一把攬住她的腰,朝前路疾行。 小木屋雖已成殘垣,但爆炸聲依舊不斷,后路已被截斷,對面只有一汪深不可測的湖水,湖面被焰火照得波光粼粼。 山莊里的池塘是引活水,此處在山腰,定有水路相通,思及如此,他深吸一口氣,帶著聞芊一頭扎入其中,順水而流。 背后的焰火直沖入云,那滿地跳躍的火光,是千萬朵盛開的海棠。 作者有話要說: 都二十多章了怎能不開虐,這很明顯不是我的風格?。?/br> 哭,都給我哭??!【……】 下面開始賣安利! 本章配合bgm 【敘世】食用更加。 (清弄版的,話說我好喜歡這個歌手的聲音啊,鏡中人也是超虐心【。) 可以說,這個故事的來源就是這首歌,對照歌詞聽完等于二次補刀,非常之爽,希望大家可以和我一起來!【。 【感謝】 戴著黑框眼鏡找隱形眼扔了1個手榴彈 spirit扔了1個地雷 下集預告:終于要有感情進展了?。?/br> 第二六章 夜晚里的水道一片漆黑, 高處的爆炸不時將頭頂照出一抹微光來。 山澗的流水聲潺潺淙淙, 如鳴環(huán)佩。 不知過去多久,許是到了下游, 溪水逐漸變淺, 退到腰間的位置,他二人已能從水中站起來。 料想附近沒有危險, 楊晉這才松開握在聞芊臂彎上的手。 然而她卻并未停下, 只是用腿撥開腳下厚重的溪流,身形蹣跚地一步一步朝前走。 中秋的圓月如此溫和的掛在天邊,將蒼穹中烏黑的云層綴上一圈金色的清輝。 肩頭所披著的長袍和身上的衣裙都吸飽了水, 沉甸甸地壓在她的背脊上,聞芊從未覺得如此舉步維艱過, 像是每一步都有千斤之重, 令她無論如何也抬不起腳來。 她臉上表情淡淡的,神情也并無波瀾,心中平靜得如一汪死水, 在四周不堪重負的夜風里,已然干涸的思緒中,卻隱約想起了一點陳年舊事。 她想起自己初初學舞的時候,因為年紀偏大, 又沒有基本功,時常被師姐師兄們嘲笑,她嘴上不說話,只在練功結(jié)束時跑到僻靜之處, 偷偷抹眼淚。 也就是在那一天,有一支枯瘦的手輕輕搭在她頭頂,溫和的撫摸著…… 聞芊轉(zhuǎn)過頭時,看到一張垂垂老矣的臉。 那是和整個樂坊格格不入的容貌。 她蒼老,丑陋,背脊佝僂,像極了日薄西山時的畫面。 幾乎被整個世界遺忘掉的老花魁,在那間偏僻的小院子里,送走了一波年輕的姑娘,又迎來一群年幼的少女。 ——我的這一生已經(jīng)過去了。 ——可我們芊丫頭的這一輩子,才剛剛開始啊。 風驟然變大了,吹得滿身寒冷徹骨,恍惚間,心中的某一處猝不及防被觸及,她在冰涼的月光下微微仰起頭,痛徹心扉般的嚎啕大哭。 沒有一絲遮掩和抑制,幾乎是放聲痛哭,那樣凄厲悲切的嗓音被寧靜而溫柔的山澗一遍又一遍擴大,一遍又一遍回蕩…… 楊晉深深皺著眉峰,神情復雜地看著她搖搖欲墜的背影,心中浮起萬般滋味,仿佛被無形的五指狠狠揪著,令人喘不過氣。 相識如此之久,知道聞芊素來要強,卻從未見她有這般悲涼的情緒,他說不出那種感覺是否是憐惜,只是伸出手想扶住她肩膀時,指尖終究還是一縮,收在袖下,緊緊握成了拳,不住輕顫著。 水面的漣漪將清輝破成了碎渣,聞芊在這場放縱里想到了許多從前不曾想過的事,和從前不曾想過的人,她好似要將那些壓得人喘不過氣來的責任和未來統(tǒng)統(tǒng)傾倒在眼前的湖水中。 卻又總覺得這片巴掌大的山水,無論如何也承載不起她心中江海般的惆悵。 每日無數(shù)便傳唱在口中的風花雪月,在眼下突然變得分文不值,又何其可笑。 月已西移,今宵這個漫長的夜即將結(jié)束。 第二日,明月仍會再度升起,只可惜,世間卻已回不到過去了。 楊晉在溪岸升了堆火,聞芊哭累了,躺在火邊靜靜的出神,由于周身濕透,衣衫浸濕,即便是火足夠大,手腳依然冰冷。 過了一會兒,風里有衣袂抖動的聲響,楊晉將烘干的外袍罩在她身上,盡管很快就被濕衣的寒氣浸透,但那片刻的暖意到底讓人舒服了許多。 聞芊像是才從恍惚里走出來,捏著他的長袍輕聲道:“楊大人……” 楊晉垂眸往火中添柴,“嗯?” “我妝花了?!彼裁匆矝]有提,仿佛先前的一切失態(tài)盡數(shù)不存在,閉眼再一睜,她仍舊是那個睥睨天下的聞芊。 她不說,楊晉也不問。 “我妝花了?!甭勡分貜土艘槐椋Z氣帶著幾分疲憊和倦意,摟著衣襟坐起身,用手揉了揉臉頰,淡笑道,“都不好看了?!?/br> 在水里游了一遭,面上的妝容早已洗去,鉛華盡褪之后,是一張干干凈凈的臉,未經(jīng)任何裝飾與雕琢。 楊晉不知該怎樣接口,若是夸她好看未免輕佻,可若是說此處無人不必計較,似乎又顯得太過不近人情…… 思慮之際,聞芊已抱起膝蓋,沐浴在月光下的面容水珠猶在,左臉上被劃破的傷早已凝固,殷紅的血跡微微凸起。 他瞧了一陣,終忍不住探出手,在她傷處輕撫了下。 聞芊不在意地跟著他指腹一同摸了摸,“會留疤么?” 畢竟干她這一行的,臉是頭等重要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