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節(jié)
聞芊并沒認為多好笑,只隱約從他這沙啞到快破音的言語里覺出了一種難以言說的復(fù)雜情緒。 春山不以為意地活動著險些被刀風(fēng)波及到的手腕,“我覺得這女人有趣,教她輕功不過是心血來潮,想著說不定哪天能替我擋上點麻煩而已……” 說著便抬了抬下巴,“比方說今晚,倘使遇到的不是你,她便是‘春山’最完美的替罪羊,而我仍可以長存于世。” 盡管他語氣看似輕松寫意,但楊晉總感覺,這背后的原因或許并非如此。 人是不會一而再再而三的偶然。 若如他所言與陳云來往只是心血來潮,那么和她有了孩子,也算一時興起嗎? 隨著更聲響起,日月星光仿佛在即將到來的黎明前不自覺的黯然失色,那一聲接著一聲的敲擊,讓站在寒風(fēng)里的春山生出了些恍惚的神情。 眼前走馬燈般流淌過錦州破廟外的大雪,城郊青山綠水交織的小木屋,還有第一次入錦衣衛(wèi)時,捧起的那把繡春刀。 他現(xiàn)在殺了同甘同苦的兄弟,殺了他從小看著長大的meimei,他主宰了這具身體,然后將帶著所有的記憶孤獨的活下去。 春山仰頭望向已不再絢爛的夜幕,心道,自己有多久沒見過藍天了? 風(fēng)靜止的那一刻,變故乍然而起。 楊晉本就一直緊盯著春山的舉動,但簡直是在眨眼間,他身形驟然一閃,以他難以察覺的速度飛身而來。 他生平頭次體會到什么叫做“眼花繚亂”。 楊晉從小習(xí)武,耳力在十幾年的磨煉和錦衣衛(wèi)本職的聽墻根中被打磨得愈發(fā)爐火純青,單憑直覺擋下這刀并不難,但令他始料未及的是,春山竟是沖著聞芊去的! 他的腳步在飛速直行的過程中驀地轉(zhuǎn)彎,當(dāng)匕首的刀尖自掠來時,楊晉別無選擇本能地邁開腿。 空氣中,有皮rou被刀刃割開的聲音,聞芊在地上的燈燭燃盡的瞬間看見了那股涌出的鮮血。 而春山此刻瞧著楊晉的神情,好像在說:我就知道你會為她擋刀。 他登時一愣。 春山唇邊有個似是而非的笑,從容不迫地自他身邊擦肩而過,快到極致的輕功雁過無痕地躍出了墻。 聞芊甚至來不及去看他的傷勢,當(dāng)下意識到:“他要出城!” 楊晉捂了捂手臂上的傷,過了一會兒又感覺多余,傷口不深,索性讓它繼續(xù)流,只匆匆叮囑,“你照顧好自己。” “我不要緊。”聞芊掃了眼他肩頭浸滿的腥紅,急忙道,“你快去?!?/br> “嗯?!?/br> 緊閉了兩日的城門在第三天的清晨被緩緩打開。 一水藏青色長身罩甲的錦衣衛(wèi)策馬魚貫而出,春山的輕功在世上已無人能出其右,即便是楊晉也不過是勉強能辨清他里去的方向,眾人只能順著馬蹄的痕跡,沿郊外尋找。 十一月的辰時,天還沒有亮,據(jù)說錦衣衛(wèi)和衙門一共出動了五六十人,掘地三尺般在周遭的山坡與密林中搜捕。 整整一個時辰毫無收獲,許多人開始懷疑,他會不會已經(jīng)離開了徐州。 直到晨曦破曉,當(dāng)重疊的濃云里第一道晨光灑下來時,有人才在林子的深處發(fā)現(xiàn)了他。 他朝東而跪,面向太陽升起的方向,匕首盡數(shù)沒入心口,眼睛還睜著,緊閉的唇角有一絲滿足的微笑。 在無盡的黑暗里度過了兩年的時光,而今他總算能窺見熹微。 * 這場足足鬧了兩年的飛賊案最終以錦衣衛(wèi)千戶監(jiān)守自盜落下帷幕。 盡管局外人不太明白,平日恨春山恨得咬牙切齒的燕大人怎么看也不像是會知法犯法的人,百姓們認為這其中或許有貓膩,但作為其死對頭的宦官們自是非常滿意這個結(jié)果,幾乎不容人置疑,很快便寫了折子馬不蹄停上報入京,并隨即命官府迅速結(jié)案。 在沸沸揚揚的議論聲中,春山的通緝令被皂隸們一一從告示牌上撕了下來。 許多痕跡在歲月的流逝間慢慢變淡,大概再過幾年,春山和燕長寒皆會在忙忙碌碌的俗世里化為過往煙塵。 陳云自從當(dāng)天被施百川押走后,沒關(guān)幾日就放了出來,她還是回到自己的小院,成天瘋瘋癲癲地又唱又跳,盡職盡責(zé)地把錢家媳婦氣得七竅生煙。 楊晉去看她時,她正坐在床上逗孩子,拿著個不知何處得來的布老虎,咿咿呀呀地邊嘀咕邊晃悠。 “寶寶,看看……這是什么呀?” “爹爹……” “不對哦,這不是爹爹?!?/br> “爹爹……” 楊晉第二次認真審視了這間簡陋而破舊的小屋,和上回一樣,狹小、普通、四面漏風(fēng)。 但不同的是,帶了些人情味。 在四下多出來的茶碗和長椅上,他隱約能看見那個不茍言笑地男人坐在其中,懷里抱著與他眉眼相似的孩子,然后神情溫和的,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的教。 “這是老虎呀……會吃人的老虎哦……” “嗷嗚一下……” 楊晉收回視線,瞧著已快周歲的嬰孩懵懂天真地去抓她手上的老虎,便脫口而出:“孩子有名字了么?” 有這么一問,純粹只是隨口,楊晉就沒覺得她會好好回答。 可就在這瞬,原本瘋得厲害的女人好似瞬間恢復(fù)正常了一般,自然而然道:“有了啊?!?/br> 他怔了怔,就聽她又看著那孩子,口齒清晰地說:“他叫‘春山’。” 作者有話要說: 這卷結(jié)束了~ 趕稿到深夜,頗為疲憊,這里就不編輯了~么么扎 第五一章 春山案告一段落,徐州城的封禁也解了,傍晚,施百川跟著小二到后院去檢查那幾匹休整了數(shù)日的馬,順便囑咐人將車子洗刷一遍。 看這個樣子,明日就該啟程了。 游月和菱歌坐在客棧中吃晚飯,聞芊在旁吩咐她們收拾好行李,今夜早點休息。 正因為挑食而鬧得兵荒馬亂,二樓處的門忽然吱呀一聲開了,大夫打扮的中年男子背著個大藥箱被隨行的一位錦衣衛(wèi)送出來。 聞芊不動聲色地抬眼望了望,仍舊給兩個小師妹盛湯,直到大夫出了門,她才放下碗筷擦擦嘴起身。 由于千戶所的廂房被燒,楊晉一行也只能暫住于客棧之中,熬好的藥還guntang著,黑咕隆咚的散發(fā)著熱氣,和他手邊的膏藥一起將苦味填滿整個房間。 本想等藥涼一涼再喝,門外忽聽得一陣輕叩。 只當(dāng)是同僚,楊晉并未在意:“進來吧,沒落鎖?!?/br> 門緩緩打開的剎那,夜色里那抹高挑而玲瓏的身影立在外面,絳紫的衣袂勾勒出纖細的腰肢,兩手悠閑自在地交在胸下。 他微微怔了下,隨后笑說:“你怎么來了?” 聞芊伸出一只胳膊,晃了晃指尖勾著的小盒子,“自然是怕你吃藥苦,給你帶糖來咯?!?/br> “我哪有這么嬌氣?!彼阎茉獾臇|西草草收撿好,見她還在原地,便示意道,“進來啊?!?/br> 聞芊依言帶上門,就近拉了把椅子坐下,翹起一條大長腿看他,嘖嘖搖頭,“哎呀,看你傷得那么重,干脆多休息幾天再走吧,萬一路上病情惡化,豈非是我的不是?” 楊晉褪下半邊衣衫,聽了這話,垂眸似是而非地勾起嘴角,“皮rou傷而已……怎么,很愧疚?。俊?/br> 聞芊眸色有些尷尬,聞言把視線放在屋內(nèi)四處旋轉(zhuǎn),不在意道:“什么愧疚,沒有啊,你一個大男人,保護我一個弱女子,那不是理所當(dāng)然的事兒么?真是斤斤計較。” 他鼻中發(fā)出一絲輕笑,隨手把藥瓶的塞子撿起,往她身上丟。 聞芊正低頭看了下,繼而不解地抬眸。 楊晉道:“我就一只手,還不過來幫忙?” 她低低哼了聲,抿唇走過去。 半解的衣衫下,隱約能看到厚實的胸膛,臂膀上的肌rou在燈燭中泛著淡淡的亮棕,聞芊撈起他受傷的那條胳膊,手拿著沾了藥膏的布巾在傷口處輕抹輕涂。 她湊在光下細看,“在收口了?!?/br> 楊晉瞧著她,“嗯?!?/br> “好得很快呀。” “春山當(dāng)時急著出城,本就是虛晃的一刀”楊晉解釋道,“所以劃得不深?!?/br> 聞芊正心不在焉地應(yīng)了一聲,余光瞥到他的視線,不自在道:“你看我作甚么?” 他很理所當(dāng)然地搖頭:“沒有啊,我在看我的傷?!?/br> 這么一說,倒顯得是她自作多情了,聞芊拿舌尖抵了抵牙槽,總覺得楊晉今日占了好大一個上風(fēng),壓得人抬不起頭來,如此想著,她包扎打結(jié)時驀地一收緊,得償所愿地聽得他抽涼氣的聲音。 “嘶……” “很疼?”她一臉無辜地歪頭往前湊,“不是說皮rou傷不要緊的么?” 楊晉哭笑不得,“……就算是皮rou傷,太用力也會疼的啊?!?/br> “那可糟了,不如先拆了我再給你包一次?” 這么積極一看就沒安好心。 他縮了縮,“不用了?!?/br> “怎么不用,傷口勒太緊會影響愈合的?!甭勡穲猿种∷?, 眼見躲不開,楊晉忙捂著自己的胳膊往后退,“誒……我畢竟是傷患,你能不能對我好一點?” “好一點?。俊彼吒咛羝鹨贿叺男忝?,目光不偏不倚落在那碗漸溫的湯藥上,促狹笑道,“那,我喂你喝藥如何?” 她從他身上越過去,把藥碗一端,瞇起眼陰測測地勾嘴角。 楊晉半躺在床,手肘撐著上身,與她的神情相對,竟莫名地咽了口唾沫。 聞芊本想喝一口喂他,可待碗靠近唇邊時,嗅到那股nongnong的苦味,又感覺有點虧,若有所思地琢磨了片刻,說道: “這草藥汁兒我上回嘗過,怪沒滋味的。這樣吧,我去給你放點鹽?!?/br> 楊晉:“……” 說完她就往外走。 楊晉回過神來,起身道:“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