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節(jié)
原來燈火通明,歡聲笑語的正廳中,是長輩們在為他大哥擺宴慶功。 那份第一名的成就,在家族里忽然顯得不那么耀眼了,甚至尋常得,好似丟到人海之中也就只是聽個響而已。 殷方新進了自己從小到大夢寐以求的太醫(yī)院,卻并沒有他想象中的那么興奮。就好像,一個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nóng)夫在辛苦了的大半輩子,終于蓋了一間木屋之后,突然發(fā)現(xiàn)周遭的鄰居全都住上了磚房一樣。 老師父覺得他太過于急功近利,耐著性子想讓他沉淀下來。 “你看,你大哥就很沉得住氣?!?/br> 殷方新在自暴自棄了一段時間以后,被這句話醍醐灌頂,仔細想了想,大哥好像的確是個淡泊名利的性子。 古人有云,有心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 或許,自己心平氣和一段時間,會有不一樣的成效呢? 那是殷方新這一生,心境最平和的日子。 他勉力讓自己耳根清凈,努力讓自己平心靜氣,把整個人毫無雜念的投入學醫(yī)當中,他試圖去尋找其中的樂趣,看著那些被他醫(yī)好的病患,對他感恩戴德,對他連聲道謝,他心里也會生出些許滿足的感慨—— 我學醫(yī)不就是為了他們嗎? 能得到這些人的幾句贊揚,苦點累點又有何妨? 殷方新用了足足一年的時間來平復心情,他覺得自己和從前已不可同日而語,再也不會為旁人的喜怒所擾,再也不會為了長輩的只言片語輾轉(zhuǎn)反側(cè)。 他只要過好自己就行了。 直到,大哥研制出了治療癆病的方子。 這個消息還是他在殷家名下的醫(yī)館中幫忙時,聽平日里一個常來看病的嬸子說起的。 她那時表現(xiàn)得非常欣喜,握著他的手不住地問。 “殷大公子在么?” “能不能請他給我家兒子看看病?” 癆病千百年來一直是無藥可醫(yī)的絕癥,可他哥卻做到了。 殷方新被她搖得險些站不穩(wěn),整個人仿佛被驚雷劈中,怔怔地說不出話來。 原來在他安于現(xiàn)狀的日子里,大哥已經(jīng)有了這般的成就。 一種被人遠遠甩在身后的恐懼驀地涌上了心頭。 以往那些稱贊他,向他道謝的百姓紛紛轉(zhuǎn)了風向,他們開始贊揚大哥,開始向他詢問大哥的情況,每日每夜會有無數(shù)的人上門求醫(yī),街頭巷尾,流傳著“在世醫(yī)圣”的傳說。 他好似被世人忘卻了,他所做的一切都在大哥耀眼的光芒下被迅速淹沒。 他哪怕被人提起,也只是一個“醫(yī)圣的弟弟”,一個永遠稍遜于殷家大公子的天才。 所有人,都不是長情的…… 早已歸于平靜的心海再度沸騰起來,他有那么多的不甘心和不認輸,殷方新固執(zhí)的認為,只要他肯去做,也一樣可以研究出治好癆病的方子,一樣可以名揚天下。 自己只是沒去做而已。 他又回到了從前的狀態(tài),搬出小山一樣高的書,整夜整夜的伏在孤燈下苦讀,青絲一大把接著一大把的掉,食不知味,夜不能寐。 可是,他到底沒能辦到。自身的無力和限制讓他在藥理上停滯不前。 那是殷方新數(shù)年來第一次對自己產(chǎn)生了質(zhì)疑,他茫茫然地想:原來我不是天才。 當他翻出大哥的藥方時,他心中又多了一絲蒼涼:原來這世上,真的有天才。 他進太醫(yī)院時,大哥已經(jīng)是首席了; 當他成為首席的時候,大哥已被圣上欽點為御用太醫(yī); 而當他成為御用太醫(yī)時,大哥是聞名遐邇的“當世醫(yī)圣”。 他好像總是踩著大哥的腳印走,從來沒有贏過。 閑來時,殷方新也曾坐下來與他兄長聊天,聽他興致高昂地談起自己的未來: “這次能治好一種絕癥,倒給了我不少信心,下一回我想嘗試著能不能減少婦人難產(chǎn)的可能性,這樣一來又能救許多人了?!?/br> “方新,你覺得如何?” “學醫(yī)這條路啊,對我而言真是新奇又有趣,每時每刻好像都能有新的念頭蹦出來?!?/br> 殷方新在旁邊聽著的時候,不露聲色地審視自身: 他在這條路上,還有那么多的熱情,而我如此拼命地在追趕他,卻已經(jīng)精疲力盡了。 我拿什么和他比? 每每夜深人靜,夢回時分,殷方新會將自己枯燥無味的小半生翻來覆去的回憶,最后得出一個可怕的結(jié)論—— 我是不是,根本不適合學醫(yī)? 當最初的信仰破碎之時,他渾渾噩噩到不知今夕是何夕,不想再學,也不想再醫(yī),他推掉了所有的應(yīng)酬,成日里借酒澆愁。 因此,殷方新才會對楊家那個十來歲的少年如此的感興趣,從他的身上,仿佛能看到另一個自己。 他們坐在一起交談,一起吃酒,再一起迷茫。 每當他愁苦的吐露心事時,能聽到楊晉悶悶地回一句:“我也是。” 好似就能有一種莫大的安慰——我并非一個人。 紅蓮教的初始,正是在他處于這樣的情緒下而起的。 他開始用自己最擅長的醫(yī)術(shù)來對付一些平日里最大哥贊不絕口的病人,他只需要在方子里做最微小的變化,便能殺人于無形,且毫不惹人懷疑。 一次又一次的得手讓他興奮不已,原來殺人竟這樣的痛快,原來殺人比救人容易那么多。 所以我為什么要救這些人呢? 我為什么非得想破頭皮的專研藥方不可呢? 那種破罐子破摔的念頭在腦海中被逐漸放大,最后一發(fā)不可收拾。 他其實不是不知道何為知足常樂。 不是不知道何為人心不足蛇吞象。 他什么都懂。 可就是辦不到。 這就是人,人就是什么都明白,但總有些時候,犯錯的都是明白人。 他一直覺得。 楊晉是世上最懂自己的人,所以當東窗事發(fā)之時,殷方新壓根沒有料到,背后捅刀的那個,會是他。 紅蓮教付之東流也好,自己身敗名裂也罷,統(tǒng)統(tǒng)都在意料之中。 唯有此事,五年以來,百思不解,如鯁在喉。 殷方新深深看著對面這個比五年前沉穩(wěn)了許多的青年:“你那時,為什么要背叛我?” “我們一開始不是談得很好嗎?” 我們不是一起借酒澆愁,一起沉淪,一起迷茫的嗎? 楊晉緊皺著眉頭,“那時我怎么想的,不記得了。眼下只是認為,旁人沒有義務(wù)了解你所經(jīng)歷的艱辛,也沒有義務(wù)去為你的人生負責?!?/br> “可當初你不也對那些人恨之入骨?你也常說‘世上若沒有他們就好了’,不是嗎?” 聞芊從身后站出來,冷眼瞥道:“別拿他和你相提并論,楊晉跟你不一樣?!?/br> “不一樣”三個字,讓殷方新怔忡了好一陣,良久他才在楊晉的眸子里看出了那絲與記憶中的不同。 他的神情不再迷茫了。 很堅定,很平靜,無堅不摧。 他能看得出,楊晉的身邊和當年相比已經(jīng)多了無數(shù)可以讓他牽掛,或是牽掛著他的人。 殷方新回想起自己沿途打聽到的那些零碎的消息。 隨后在心頭了然道: 哦,是了。 楊晉當上了錦衣衛(wèi),他學得了一身本領(lǐng),在京城一舉成名,武功冠絕天下。 他再也不是從前那個武功平平,受他鄙夷的小少年了。 換而言之,在自己離開的這五年中,唯一沒有變化的,只有他自己。 歷史還是這樣的相似,他再一次……被人遠遠地丟下了。 “這么說,你在武學一道上,也是有天賦的。”殷方新自嘲的笑笑。 “勉強而已?!睏顣x將腰刀抽出,虛虛拎在手中,似乎下了很大的決心閉目嘆了口氣,“我不想對你拔刀相向,當年之事,論道義我的確虧欠于你,等將來上了公堂,你若如實招供,我可以替你求情。” “求情?”他仿佛聽到個笑話,“我背的罪,上回用太/祖所賜的免死鐵券才逃過一劫,你的求情,能比太/祖的面子還管用?” 楊晉仍舊道:“我會盡力而為。” “太遲了?!币蠓叫潞鋈婚L嘆了一聲,抬眼再與他對視時,眸中竟帶著說不出的悲涼,“太遲了,阿晉?!?/br> “還來得及?!彼锨耙徊剑澳愀嬖V我,指使這一切的幕后之人是誰。寧王的案子是圣上的心頭刺,你戴罪立功還有挽回的余地?!?/br> 這一瞬,殷方新像是才感覺這個青年仍帶著幾分自己熟悉的稚氣,他笑了笑,“可是阿晉,你大哥我這輩子,從一開始,就走錯了啊……” 楊晉在他開口之際就隱約嗅出了一絲不詳,殷方新后半句話尚未說完,腳下地動山搖般劇烈的顫抖起來,雷鳴的轟聲在咫尺出砰然炸裂。 四周的空氣里彌漫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味道,聞芊險些沒站穩(wěn),被楊晉伸手一拉才好懸未倒下。 “他埋了火油!” 殷方新這場同歸于盡只怕是一早就算好的。 想不到這瘋子居然和慕容鴻文一個德行!就不能學學人家春山安安靜靜的去尋死嗎?! 頭頂上的碎石冰雹似的簌簌往下掉,在深入腹地的山洞中,隧道幾乎脆不可言,照這么下去遲早要塌。 楊晉拽住聞芊的胳膊,抬手擋在她頭上,“不管他了,我們先走!” 不遠處仍坐在輪椅上的殷方新似乎是聽到了這一句,轉(zhuǎn)目朝他們的方向望了一眼,唇邊的笑容像是在說:別白費力氣了。 可惜巨石很快遮住了他所有的視線,在震耳欲聾的爆炸中,他看著手邊的沙石,自言自語道:“下輩子,還是不當天才了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