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節(jié)
聞芊揚了揚眉,“聽這意思,我若是傷好了,你就敢把我‘怎么樣’了?” 他輕笑了一聲,答得模棱兩可:“你說呢?” 她偏頭迎上他視線,“那我是應該期待自己傷好呢,還是祈求自己的傷不要好呢?” 楊晉不置可否地垂首,將臉貼在她鬢角,似笑非笑地低低道,“我覺得,你可以都期待一下?!?/br> 聞芊愣了好一會兒才明白過來自己被他調(diào)戲了,頗不甘心地咬著唇,手指沿著他肩頭在胸口游走,正打算要使壞,然而未及往下半途就被楊晉驟然截住。 他握著她手腕拎起來,“還讓你得逞第二次,我就不叫楊晉了。” “放手?!甭勡份^勁掙扎,奈何沒掙開,他一只手能扣住她兩個腕子,還依舊輕輕松松,“我不玩了?!?/br> “誰信你。” “……真不玩了,你自己看看,我都手發(fā)紅了?!?/br> 楊晉風輕云淡地支著下巴,“省省吧,今天晚上到回家前,你都別想我松手了。” 聞芊氣急敗壞地抬腳踹他,他沒刻意躲,只找準時機伸腿把她壓住,波瀾不驚地在原地看她無計可施,七竅冒火。 忍不住就是有些想笑。 水面上的星火已不及之前熱鬧,零碎得像是灑了把磨成粉的銀子,他轉(zhuǎn)頭望向闌珊的夜市,在心中默默許了個遲來的新年期許。 直到集市收場,煙花鞭炮紛紛平息,玩得足夠盡興了,楊晉才帶著聞芊回去。 楊老爺子在后門特地給自己安了個太師椅,守株待兔似的等這倆人撞上來。 楊晉幾乎是剛進門就被逮了個正著,楊老也不知哪里來的精神頭,好像有說不完的話,兩個人只好灰溜溜的戳在院里聽了一宿的碎碎念。 正月十五一過,春季便來得愈發(fā)悄無聲息。 不知幾時,早起已見不到霜雪了,暖陽把枯枝后的綠意照了出來,無數(shù)的生機勃勃從泥土中重生。 聞芊成天無所事事,過著不是吃喝玩樂就是風花雪月的日子,她為了給自己找事做,不曉得從何處打聽到楊晉的秘密,買了根笛子一得閑就教他。 于是,楊家下人每每路過西院,總能聽到一段難以形容的曲子在天空悠悠飄蕩,余音繞梁,數(shù)日不絕。 除了聞芊的體重略有增長之外,這幾個月的養(yǎng)傷時光簡直能稱得上是美好了。 而與風平浪靜的濟南城截然相反,遠在千里的京師卻蘊藏一股洶涌的暗潮。 也就是在三月底,楊晉收到了京城寄來的書信。 正值一日之晨的早飯的時間,他拆開信后久久未語,一桌子的人便都把他望著。 聞芊夾了一筷子菜放在他碗中,“寫什么了?” 楊晉合上信紙,閉目深吸了口氣,“父親說,有要事讓我盡快回京?!?/br> 算來,他已經(jīng)離家有一年了,從奉旨南下捉拿劉文遠至今,在路上走走停停,一耽擱便是這么長的日子。 楊老聞言擱下湯勺,思忖著頷首,“你也該回家看看了。朝廷里那么多事,是時候替你父兄分擔一些,濟南不是你的家,別老樂不思蜀的?!?/br> 楊晉心事重重地嗯了一聲。 似是瞧出他在想什么,聞芊伸出兩指把信手抽,支著肘托起腮,“那不是正好,我跟你一塊兒上京?!?/br> 楊晉聞言愣了愣,“可是你的……”他的本意是想留她在濟南養(yǎng)傷,但還沒說出口就被聞芊打斷。 “去哪兒不是一樣養(yǎng),而且我現(xiàn)在好得差不多了,也沒必要留在濟南。”聞芊把信紙疊好,斜眼朝他一笑,“別多想啊,我也不全是為了你,京城里還有一堆爛攤子要收的。” 要去找樓硯,還要拜訪白三娘,云韶府那邊也得親自跑一趟,總不能讓曹老板人財兩失——樂師的名額都是有賞金的。 這么一盤算,的確是有不少事要辦。 休息了數(shù)月,轉(zhuǎn)眼又到了該啟程的時候,眾人似還如醉夢里,半分沒有真實感。 這回多了個楊凝跟著一同前行,聞芊干脆把從廣陵帶來的小廝打發(fā)走了,仍舊輕車簡從。 整個上午,一行人各自窩在房中收拾行裝。 聞芊的東西有菱歌收撿,自己倒是閑的沒事。 她現(xiàn)在不需要人攙扶也可以自行散散步,楊晉不得空時,便只沿著長廊來回走動。 因為下午要啟程,府里顯得比平時要忙碌,東院的花園來來往往都是忙著準備馬車、干糧的下人。 她在院子里站定,楊晉的房門未開,倒是朗許的大敞著,依稀能看到他在桌前作畫。 聞芊心生好奇,順手推門進去。 他好像才畫好,聽到聲音把筆放下,沖她微微一笑。 “畫的什么,我瞧瞧?” 聞芊湊到他跟前探頭打量。 案幾上是一副墨跡未干的畫卷,白云飄渺,遠山如黛,濃霧繚繞的村郭里有遠行歸來的人,天邊的斷雁迎風展翅,隔著單薄的宣紙好似能聽見一聲蒼茫渺遠的低鳴,破空呼嘯。 第七四章 春暖花開時節(jié), 一行人再次動身北上。 在濟南府度過了一個冬, 前往京城的行程久遠得好像都是幾年前的事了,曾經(jīng)向往著外面花花世界的幾個小姑娘也被養(yǎng)懶了性子, 坐在車內(nèi)呵欠連天。 北方的春天到四月了也依舊料峭清寒, 早晚的穿著簡直能跨越四季的變化。 聞芊這個時候便開始為游月和菱歌的將來做打算了,眼下嫁雞隨雞, 她短時間內(nèi)應該是不會再回揚州, 如果她們倆想要留在云韶府,就必須得有門像樣的手藝。 菱歌善舞,游月善唱, 但兩人都是豆蔻年紀,經(jīng)驗少得委實可憐。 于是沿途得空, 聞芊便重新?lián)炱鹉菐装衙蓧m的樂器, 每日督促她們勤加練習。 長期從事某一行業(yè)的人,有些習慣是已經(jīng)根深蒂固的,在指點了游月二人一段時間后, 聞芊總是莫名的心癢。 她的腿傷似乎好了七七八八,除了疤痕未消,平時走路看不出有什么問題,好像蹦一下跳一下也不會怎么樣, 或許再跳舞對她而言也不會很難。 就這么蠢蠢欲動了好幾天,這一日,趁著馬車停下休整,聞芊翻出了許久沒用的銀鈴手環(huán), 拉著菱歌到樹林的深處去。 正午的陽光和煦,她把長裙的一角撩開,起勢的動作非常慢,隨著鈴聲晃響,足尖在草地上輕輕畫出一個圓。 甫一抬腳,聞芊便感覺到久未活動的筋骨有種陳舊晦澀的氣息,仿佛每一個姿勢都比預料中更加艱澀難行。 她挑的,是剛?cè)霊虬鄷r學的第一支舞。 節(jié)奏夠慢,夠緩,也夠簡單。 可她似乎還要更慢,更緩,才能把所有的動作半分不錯的跳出來。 第一次跳完,聞芊獨自坐在林間一句話也沒有說。 菱歌站在旁邊,小心翼翼攪著衣角,不時拿余光瞥她,顯得頗為無措。 她年紀還小,不知道這種情況下要講什么樣的話才不會適得其反地傷到她,于是只能選擇一言不發(fā)地沉默。 腿腳使不上勁,四肢的平衡和協(xié)調(diào)都做不到。 大夫說的對。 自己可能是真的沒法跳舞了。 聞芊這樣想。 她從十歲上下離家,帶著兩個半大的男孩在世間漂泊游蕩,很早就成了這個三人團隊的主心骨,所以一直強撐著自己不敢輕易倒下。哪怕后來進了樂坊,在三娘走了之后,也是她獨自挑起大梁,十年來肩上的擔子一直很重,從未松懈過。 自打接觸了音律,聞芊便習慣于將所有的情緒都宣泄在舞蹈和樂器之上。 琴曲雖然悠揚動聽,但她更喜歡跳舞時的感覺,能夠平心,靜氣,返璞歸真,一場下來,好似脾氣都溫和了不少。 可眼下,她發(fā)現(xiàn)身子再也無法同往日一般輕盈,突然就有些難過。 “這件事,暫時別告訴楊大人。” 聞芊叮囑完了小菱歌,照例若無其事地回到馬車邊。 她沒有誰可以傾訴,也沒打算向誰傾訴,仿佛有點固執(zhí),又有點無所事事,日復一日地練這支舞。 如果用江湖上那一套來形容的話,聞芊現(xiàn)在很像是武功盡失的上代武林高手,招式盡管都還記得,然而卻沒有內(nèi)力的支撐,一掌打出去綿軟無力。 由于是為初學者所編排,這舞簡單得像是街邊隨處可見的童謠,乏善可陳,哪怕丟到人群里當街表演也不會惹人側(cè)目。但她眼下的身體承載不了太高難度的動作,索性就沒有再換。 也不知道為什么,在這段暗無天日的日子里,聞芊有種自己回到了十年前的恍惚感。 那些缺少變幻的舞步好似平靜的汪洋大海,溫和地容納她一切的消沉。 不知不覺就想起了很多事情。 想起自己第一次學舞時的情景,想起第一次登臺時的模樣,想起滿座的喝彩和喧嘩,想起樂坊一夜未熄的燈火輝煌。 她本不是個喜歡回憶往昔的人,可這又是她站在原地,往回看得最多的一次。 聞芊在林中用銀鈴勾勒出舞的雛形時,過去蹣跚學步,一路走來的歲月好似也跟隨她的腳步閃出浮光掠影。 一瞬間,那些單調(diào)的舉手投足驟然變得鮮活起來,她就明白了白三娘會挑這一支來作為入門舞的原因。 她還能跳。 聞芊迎著陽光抬起頭。 她想。 ——我連腿都能走了,為什么不能跳呢? 她還有一輩子的時間可以慢慢的磨,一年不行就兩年,兩年不行就五年,總有一天…… 聞芊在絢爛的春光里睜開眼,只覺周身的血液也跟著萬物一同復蘇,重新在她四肢百骸中涓涓流淌。 楊晉尋著鈴聲走來,看見她在林子里起舞,正顰眉要開口責備,聞芊卻冷不防轉(zhuǎn)過身,捧著他的臉無比欣喜地親了一口,海棠紅的胭脂在臉頰上貼了個清晰的唇印。 “阿晉,我真是越來越喜歡你了!” 她親完不算,拿額頭在他額上抵了好一會兒才松開,也不等人反應,就兀自高興地丟下他走了。 楊晉無端被表白,腦中尚是稀里糊涂,他拿手摸了摸被吻過的地方,疑惑又好笑地看著聞芊離開的方向,最后搖了搖頭跟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