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莫曉顧言忱語氣更冷，“我說過，工作和莫曉都是我的選擇，從小沒有父親的撫育我尚且茍活至今，今后的人生你自是無權(quán)干涉。”

    這句話說得極其冷硬，可何嘗不是事實，在顧平生的心口砸下一塊巨石，激起千層浪。

    ......

    一場交談又是不歡而散，甚至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不愉快，顧平生走出病房時，助理見他黑沉的臉，無奈嘆了口氣。

    莫曉緊跟著助理從椅子上站起來，規(guī)規(guī)矩矩叫了聲顧叔叔。

    顧平生是個老頑固，和兒子不快的交談還壓抑在胸口，見著莫曉也多了幾分不善。瞥了她一眼，沒什么情緒的話語經(jīng)他沉肅的聲音說來已是迫人，“聽說他是幫你擋炸彈才受的傷?！?/br>
    這是一句陳述句，莫曉心里的自責(zé)、內(nèi)疚、心疼再次被攪動起來，如鯁在喉，靜默良久才艱難地開口，“是?！?/br>
    “我希望他能娶個助他一臂之力的妻子，就算沒有，但至少，不要成為他的累贅和負(fù)擔(dān)，拖他的后腿?！?/br>
    何一南帶著換洗衣服過來，一走近便感受到了壓迫的氣氛，見莫曉低著頭，一副被欺負(fù)的小媳婦兒模樣，話沒經(jīng)腦，當(dāng)即沒輕沒重地反唇相譏，“哎我說，這位大爺，你可真是幽默，還拖后腿，你當(dāng)你的兒子是狗??？還分前腿后腿?！?/br>
    陳最連忙拽住她，制止她滿嘴跑火車，不要再火上澆油了。

    顧平生眉目更冷，覺得和這樣沒教養(yǎng)的人在一起的肯定不是什么好姑娘，話也重了些，“聽說凌小姐之前的精神狀態(tài)不好，也不穩(wěn)定，這樣是否會影響到和伴侶的關(guān)系，你心里清楚，如果真的在乎他，自己掂量輕重吧?！?/br>
    莫曉面上浮現(xiàn)頹靡之色，僵直站立，最隱秘的愴痛被突然撥開，幾乎要沖垮她的勇氣。

    看著顧平生果決堅毅的臉，莫曉眼眶泛起點紅，緩了緩情緒，平靜道：“顧叔叔，叫您一聲顧叔叔是因為您是他的父親，我尊敬您?！?/br>
    “如果您對他還有一絲關(guān)愛的話，那么請您，嘗試著去了解他，不要總是將自己的意愿強(qiáng)行壓在他身上，他的行為與您的期許相左就冷言冷語，這是一個合格父親的表現(xiàn)嗎？”

    “他吃飯前習(xí)慣先喝一口湯；早晨醒來會靜靜躺一分鐘再起床，一定要喝一杯溫開水；在想事情的時候不管抽不抽都會點一支煙，心煩時會一支接一支地抽；他口味清淡，但有糖醋排骨和魚香rou絲時他會多吃半碗...”莫曉目光不遮不避，直直看著顧平生，“他的這些小習(xí)慣，作為父親，您又了解多少？”

    “您只會用自己的偏見去衡量他，卻不知道他在做多了不起的事。電影不僅是娛樂，也是文化和正能量的傳播，你不知道他每年拍攝的公益廣告可以影響多少人。這些，都是他和顧爺爺致力在做的事情?！?/br>
    “顧叔叔，不是所有東西都可以用金錢和物資去衡量的?！?/br>
    莫曉無法喚醒一個頑固偏執(zhí)的父親，但這些話，他希望能夠替顧言忱說出來，在父親，他至親的血脈面前，他受到了多少的委屈和不公。

    莫曉看著顧平生離開的方向，直到空落落一條走廊，不知哪來的風(fēng)，吹起了她的裙擺。

    陳最拍了下她的肩膀，“先進(jìn)去吧?！?/br>
    莫曉收回目光，收斂起情緒，才走回病房。

    另一邊，顧平生坐到車上，一路無言，仔細(xì)看去，向來自信沉肅的面容竟有些灰敗。

    助理在副駕駛座，目光透過后視鏡偷瞄了他好幾眼，幾次欲言又止，到了岔路口，他問：“顧總，是去公司還是回家？”

    公司，是他的戰(zhàn)場，有無數(shù)員工敬畏他，依仗他，他是掌定乾坤的將軍。

    家，偌大的房子，奢華昂貴，卻從來沒有家人，需要容身的地方只有冰冷一張床，他不過是個孤寡老人。

    顧平生沒說話，助理按照他的習(xí)慣讓司機(jī)把車往公司開。

    老助理很了解他，察言觀色，試探著輕聲開口：“顧總，對昌盛集團(tuán)的狙擊是否還要繼續(xù)？”

    這是一場謀劃已久的商戰(zhàn)，在凌莫栩赴美之際給昌盛集團(tuán)最沉痛的打擊，最大程度削弱昌盛的實力，奪取市場。

    商場無情，人卻有情，助理相信今天早上一番，顧平生是有所動容的。

    顧平生眉目不動，看著窗外的車水馬龍靜默良久，半響，他說：“你把他這幾年拍的影片收集一下，我有空看看?！?/br>
    助理得到一絲安慰，又道：“我看凌小姐是個好姑娘，不知道您早上聽到?jīng)]有，她對言忱說：你和爸爸好好說話。”

    是爸爸，不是父親。

    助理感慨很深，“您想想，言忱多少年沒叫您爸爸了?！?/br>
    再大力強(qiáng)硬的積壓，再粘合的膠水都不見得能夠修補(bǔ)裂痕，有時候修補(bǔ)裂痕的不過是一句話，輕柔得像水一樣，浸入每一個缺口。

    顧平生眸色微緩，想到了兒子說的最后一句話，“我知道你向來雷厲手段，但要是還念及半分父子情誼，請不要傷害她和她的家人?！?/br>
    商場像是舞臺，有人登場必然有人謝幕，以他的手腕，進(jìn)入一個行業(yè)必然是要獨占鰲頭，所以顧言忱說這話的時候他只是在心里冷嗤，心軟小兒難成大器。

    可現(xiàn)在，他凌厲的眉角軟了下來，好似千帆過盡后終于幡然醒悟，要是他邁出這一步，他恐怕要失去唯一的兒子了。

    汽車已經(jīng)快駛到公司，他問助理:“現(xiàn)在進(jìn)行到什么程度？”

    助理心里有了底，“按計劃進(jìn)行的話，現(xiàn)在的事態(tài)應(yīng)該還在可控范圍?！?/br>
    第四十八章

    但有句話叫事與愿違, 或許是你犯錯太多，終于悔悟時上蒼又未必會給你這個機(jī)會了。

    顧平生回到公司才知道，由于他沒有參加今早的高層會議，所有的計劃已經(jīng)選在最好的時間提前執(zhí)行。

    顧平生對有能力的高管十分放權(quán)，大家也都是熟悉他的風(fēng)格, 有著獨當(dāng)一面的能力, 根據(jù)事先的周密計劃，從公司利益最大化出發(fā), 提前半天展開對昌盛集團(tuán)的攻擊。

    沒有人想過, 他會突然改變主意。

    凌懷年在這次市場爭奪戰(zhàn)中, 幾乎是被打得措手不及。

    商場促銷大賣的瓜果蔬菜突然出現(xiàn)安全問題, 消費者大范圍食物中毒, 上吐下瀉, 紛紛送至醫(yī)院。

    食品安全問題這幾年抓得緊，昌盛最先受到的是輿論的沖擊，商場銷售含毒害物質(zhì)食品的消息迅速在網(wǎng)上蔓延, 惡評不斷，網(wǎng)友們紛紛發(fā)起抵制昌盛商場的口號。

    然后“不知從哪泄露的”一份質(zhì)檢報告被發(fā)到網(wǎng)上，有憑有據(jù)地指出了昌盛銷售的果蔬都是加了化學(xué)物質(zhì)來保持新鮮的, 這一次由于添加的劑量過大才導(dǎo)致了食物中毒。

    這一言論直搗人心，消費者們怒不可遏, 揭竿而起鬧事，拉橫幅圍堵了幾家連鎖商場的出入口。

    市場風(fēng)云變幻之際，凌懷年正和老友在遠(yuǎn)郊青山綠水的景致中垂釣。

    突然間, 手機(jī)鈴聲乍起，他皺了下眉，接起電話。

    那頭很急，叫了聲凌總，就噼里啪啦將事情大致講了一遍，最后一句，“凌總，現(xiàn)在質(zhì)檢和工商部門的人員已經(jīng)在公司了，您務(wù)必抓緊回來。”

    凌懷年面色沉如雕塑，扔下魚竿，拿起車鑰匙飛馳回市區(qū)，他將車開成了火箭，掠過的景色從花紅柳綠變?yōu)榉睒s景象。

    一切就像宿命注定般，命運的力量驅(qū)使著事情往更壞的方向發(fā)展，毫無預(yù)兆、不可逆轉(zhuǎn)。

    一個急轉(zhuǎn)的路口，載重的大卡車迎面駛來，凌懷年臉色煞白，猛打方向盤。

    若是從上空俯看，就可以看見一輛黑色小汽車失了重心般的在原地快速轉(zhuǎn)了半圈，然后猛烈地往扶欄撞去，摔下斜坡。

    .

    市醫(yī)院里，顧平生走后，病房依舊詭異安靜，護(hù)士給顧言忱換了藥，綁好繃帶離開。

    他看了眼坐在身旁的莫曉，眼神放空，盯著墻角的一塊磚愣神。抬手捏了下她的臉，莫曉兀地輕顫，傻愣愣回頭看他。

    “在想什么？”顧言忱淺笑。

    莫曉眼睫低垂，遮住情緒，輕輕在他肩頭靠了一下，“有點餓了，我去買午飯，你想吃什么？”

    “都可以，不然讓一南去買？”顧言忱覺得她情緒不對，隱隱擔(dān)心。

    莫曉扯出個笑，“一南剛才去扔垃圾的時候就走啦，病房太悶了，我想出去透透氣。”

    “好?！鳖櫻猿肋€是忍不住交待，“快點回來。”

    中午十二點，烈日逼得人睜不開眼，莫曉神思恍惚，不知走到了醫(yī)院什么地方。

    前方的道路駛來一輛救護(hù)車，急促的鳴笛聲聽得人心頭發(fā)緊，搗鼓著不安的心臟。

    莫曉退到急診大樓門前的一處陰影下讓路。

    救護(hù)車停下，許多病人家屬湊上前去看熱鬧，莫曉站在不遠(yuǎn)不近的距離，無意湊熱鬧，可眼神卻不自覺地往那邊瞟。

    不經(jīng)意地一瞥，看見擔(dān)架上躺著一個血人，那件被血染紅的淺褐色polo衫十分眼熟。

    她頓感手足發(fā)涼，血脈從四肢百骸直往腦門沖，以至于頭腦一片空白，雙腿像是不協(xié)調(diào)的提線木偶，思緒未及，人已經(jīng)踉踉蹌蹌地?fù)淞诉^去。

    她像個瘋子一樣撥開人群，不顧醫(yī)務(wù)人員的阻擋沖到擔(dān)架旁，待看清擔(dān)架上滿身滿臉都是血的人時，感覺心臟像是被挖了一個洞，呼呼灌著冷風(fēng)。

    她抓住凌懷年冰涼的手，看著他緊閉的眼跟著擔(dān)架車一路跑，張著嘴卻發(fā)不出聲音，眼淚大顆大顆往下掉。

    第二次坐在急診室前，看著亮著的那盞紅燈，素色裙擺上沾著凌懷年的血，突如其來的悲愴幾乎將她擊垮，父親滿身是血的畫面在腦子里揮之不去，不知怎么的，慢慢變成了母親。

    視線不斷收窄、收窄，最后變成了一片黑暗。

    漆黑的夜，偌大的房子闕靜無聲，仔細(xì)去聽，卻有隱約的水滴聲傳來。

    滴答、滴答、滴答......

    穿著粉紅色睡裙的小女孩，從床上滑下來，光著腳往隔壁房間走去。

    她一路走一路打開電燈，滴答、滴答、滴答的水聲越來越清晰。

    走到mama的房間門口，她有些猶豫，mama不喜歡別人進(jìn)她的房間，可是她連晚飯都沒出來吃，不知道是不是又躲在房間里哭。

    空曠的走廊，幽幽的風(fēng)在吹，小小的身影站在門外徘徊良久。

    滴答的水聲不徐不緩，像滴答的秒針一樣有規(guī)律，一聲一聲催促著她去一探究竟。

    雖擔(dān)心，又害怕，但終究是關(guān)心占了上風(fēng)。

    她敲了敲門，沒有反應(yīng)。

    又叫了聲mama，稚嫩的聲音很快被風(fēng)吹散，還是沒有得到回應(yīng)。

    她握著門把，“喀噔”一聲打開門，房間里漆黑一片，沒有一絲人氣，也沒有一點聲音，除了不斷傳來的滴答聲。

    小女孩“啪”地一聲打開電燈，通室明亮，mama不在房間。

    透過磨砂玻璃，浴室里是黑的，可是聲音卻不斷從里面?zhèn)鞒鰜恚叽僦∨⑷ラ_門。

    “mama，你在里面嗎？”小女孩輕輕打開浴室的門。

    浴室內(nèi)模糊的輪廓現(xiàn)了出來，小女孩很害怕，可又不知道自己害怕什么，踮起腳尖抖著手去開燈。

    隨著“啪”的一聲輕響，浴室亮了起來。

    小女孩瞬間瞪大了眼，瞳孔驟縮，失聲尖叫，尖銳的聲音刺破黑夜，受驚過度的她站在原地一動不動，木偶般失了反應(yīng)。

    浴缸里躺著一個沒有半點血色的女人，緊閉著眼，僵直的脖子正對著門的方向，一浴缸的水被血染紅，血水從浴缸邊緣溢出，一滴一滴往下落，整個浴室的地面，同樣血紅一片。

    滿目的紅，滿目的血，女人在血水中蒼白的一張臉顯得格外詭異。

    血水還在滴，從浴缸的邊緣往下...

    滴答、滴答、滴答...

    “莫曉，莫曉...”顧言忱輕拍她的臉。

    哪里有不依不饒的聲音傳來，強(qiáng)硬將她從噩夢中抽離，小女孩面前的景象漸漸模糊，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