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jié)
“師兄,她……”眾目睽睽下被商青鯉一掌拍下馬背,水凝碧自覺有些掛不住臉,滿臉羞惱的拉了下方巍的袖子,“她實在是…太囂張了!” 方巍一時語塞,動了動唇,想說什么卻又不知道該如何啟齒。他見過形形色(色)的女子,或嬌或媚,或張揚或內(nèi)斂,有風(fēng)月場所里的,亦有常年混跡在江湖的,卻還是第一次遇見這樣的在面對他時一言不合就要動手的女子。他自詡風(fēng)流,對女人永遠(yuǎn)不缺乏耐心,江湖風(fēng)云錄里他也是有名號的人物,仰慕他的女子不在少數(shù),見慣了女兒羞澀之態(tài),第一次被視若無物,心底不禁生出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來。 “噗?!鄙驗榫龖蛑o地掃了一眼方巍,笑著在一旁接過商青鯉的話道:“方少堡主向來是個懂得憐香惜玉的人,想必是不舍得同美人刀劍相向的?!?/br> “自然。”方巍頷首道:“姑娘莫要誤會在下,實在是極寒內(nèi)力在江湖上極為罕見,方才見姑娘出手,心中驚訝,想來姑娘一身武藝必定是出自名門大家,故而冒昧一問?!?/br> “噢。”商青鯉漫不經(jīng)心應(yīng)了一聲,抱著山貍轉(zhuǎn)身向沈為君走去。 “……”方巍第一次體味到一拳打在棉花上是什么感覺。 “喂!”水凝碧作勢想要攔下商青鯉,“那只山貍……” 方巍不愉地瞥了一眼水凝碧,還未來得及開口,便聽商青鯉道:“這只貓,我要了。” “憑什么?!”水凝碧一跺腳。 “嗯?”商青鯉尾音上揚,似是疑問,又陡然滲出幾分金戈之意。 “……”這個女人真是特別討厭,水凝碧心中如是想?!昂?。”她輕哼一聲,心不甘情不愿的拉著方巍坐下。方巍斂了眸光,靜靜坐在一旁,低垂的雙眼里似是掠過一抹異色,又似是什么也沒有。 全程旁觀的侍衛(wèi)與腳夫們面面相覷。沈七搔了搔頭,對沈為君一擠眼——這妞有味。 沈為君啞然失笑。 掛在天幕上的那彎冷月終于掙脫了云層的桎梏,泠泠月光下一匹白馬“嗒嗒嗒”從沙漠深處走來。 沈七認(rèn)得正是商青鯉騎的那匹,馬蹄聲很輕,離得遠(yuǎn)了幾不可聞,聽到蹄聲時它已慢慢溜達(dá)著到了商青鯉身邊。先前遠(yuǎn)遠(yuǎn)見著它,沈七只知是匹白馬,這會兒盡在咫尺,看清了它的模樣,不免一驚。 這馬神清骨峻,耳朵略尖,長長的鬢毛披散著,四蹄上都有一圈卷毛,通體純白,色如冬日雪。馬背上的馬鞍,鞍檐上用爛銀鑲嵌了青玉,玉石顏色通透,淡淡的煙青色。馬鞍上一邊掛了個玄色的包袱,一邊掛著枚用打磨的極好的牛皮縫合的刀囊,刀囊里插著把只露出一小截刀柄的刀。和刀囊一起掛著的,還有個牛皮的水囊。 不僅僅是沈七,在場所有人見到這匹馬都不禁深吸了一口氣。 “照夜玉獅子?!鄙驗榫幻掳?,繞著馬走了一圈兒,嘖嘖嘆道。 “驚蟄?!鄙糖圊庨_口喚道。 驚蟄伸長脖子,探頭向她懷里看去。大大的眼睛里印出可憐兮兮的山貍。 商青鯉從馬鞍上取下水囊,又順手從包袱里抽出一條帕子,拍了拍驚蟄的額頭,驚蟄甩了甩鬢毛,退后幾步,臥在了一只駱駝旁。商青鯉走到火堆旁盤腿坐在了沈為君對面,將山貍放到腿上,拔下水囊的塞子用水將帕子打濕。 一股濃烈的酒香撲鼻而來,離得稍遠(yuǎn)些的方巍不禁側(cè)目看向商青鯉,這酒像是從香味里就能嘗出辛辣來。 “竟然是酒?!鄙蚱咝÷曕止玖艘痪?,瞄了一眼商青鯉,道:“這酒……是燒刀子吧?” “嗯?!鄙糖圊帉⑺曳诺揭贿叄糜镁扑竦呐磷勇龑⑸截偯l(fā)上的血污拭去,酒液滲進(jìn)血rou模糊的傷口里,刺激之下山貍猛地一顫,“喵嗚……” 爪子“呲啦”一下將商青鯉的衣擺勾破。 商青鯉輕輕揉了揉山貍的腦袋,像是有溫柔從指尖流瀉而出,另一只手丟了帕子,從扣在腰間的銀色袋子里掏出一枚細(xì)頸玉瓶,倒出些白色的藥粉涂在了清理過后的傷口上。 隨著她的動作,一旁始終盯著她看的沈七眼疾手快的拽過沈為君將將從包袱里取出來搭在身上的那張?zhí)鹤樱瑢⑻鹤右痪?,遞給商青鯉。 沈為君:“……”他好笑的瞪了沈七一眼,默默又取了一張?zhí)鹤哟钤诹松砩稀?/br> 黑色的毯子輕而柔,用紅色的絨線勾了大簇大簇的紅花,商青鯉微訝,抬眼便見蹲在身側(cè)的少年眉清目秀,澄澈的眸子里滿是拘謹(jǐn)。頓了頓,她接過毯子,道:“謝謝?!?/br> “啊……不用不用?!鄙蚱邤[了擺手,有些受寵若驚。 商青鯉用毯子將山貍裹住,只露出一丁點兒腦袋,山貍的兩只耳朵一只被裹在毯子里,一只堪堪露出,它偏頭凝視了商青鯉片刻,溫馴的閉上了眼。商青鯉拍了拍山貍的背脊,像是在哄一個嬰兒入睡一般,透著些安撫之意。山貍低低喵了兩聲,漸漸便真的睡過去了。 桃花眼里有笑意乍現(xiàn)即逝,快的不曾讓任何人捕捉到。 商青鯉輕輕一瞌雙眸。 一夜無話。 晨光熹微,她睜開眼,此起彼伏的鼾聲里沈為君等人俱是閉目而坐,懶得去計較他們到底是在假寐還是在瞌睡。她起身牽了驚蟄,抱著山貍自行離開。 走出一段距離,商青鯉翻身上馬,縱馬向大荒城而去。 大漠里的晨風(fēng)透著些料峭之意,天光乍破,商青鯉的身影漸行漸遠(yuǎn)。 身后不知何時睜開雙眼的幾人腦海里不約而同想到一句詩—— 銀鞍照白馬,颯沓如流星。 ☆、零三。春去且由他。 出了大荒城,向南行二百來里,便是天樞城。 天樞城是漠北道轄內(nèi)十城之首,北楚建國以后將全國劃分為九道,“九道十城三十二縣”之說由來已久。 所謂“九道十城三十二縣”,即一道轄十城,一城轄三十二縣。 因此天樞城不僅要治理轄內(nèi)三十二縣還要監(jiān)管其余九城,是以素有“塞外第一城”之稱。 信馬由韁跑了小半日,商青鯉在快要進(jìn)入天樞城的時候從驚蟄背上跳了下來,她抱著睡醒了從毯子里露出腦袋的山貍,牽起韁繩,看了眼天樞城高大的城樓,跟著人流在守衛(wèi)的注視下進(jìn)了城。 城里熙熙攘攘,臨街而建的茶肆酒樓鱗次櫛比,漠北多風(fēng)沙,一眼望去所有建筑物都呈一種沙黃色。 商青鯉牽著驚蟄,沿著城內(nèi)四通八達(dá)的小道七拐八拐,輕車熟路的找到一家遠(yuǎn)離鬧市的客棧??蜅2淮螅o挨著一間破舊狹小的酒肆,門口有一棵合抱粗的枯樹,樹枝上掛了兩面彩旗,一面寫著“客?!倍?,一面寫著“酒肆”二字。 將驚蟄牽至樹下,商青鯉把韁繩隨手搭在樹梢上,從馬鞍上依次取下包袱與刀囊一只手握了,抱著山貍進(jìn)了客棧。 正對著大門的是一堵半人高的黑色柜子,右手邊是扇只容一人進(jìn)的門,門上掛了厚厚的門簾。 屋內(nèi)光線略暗,柜子上趴著個看不清樣子的人在睡覺。商青鯉握著刀囊,用露出來的那小截刀柄敲了兩下柜子,刀柄與柜子摩擦出“砰砰”的沉悶聲響。響聲驚動了睡覺的人,他抬起頭,伸手揉了揉太陽xue,半瞇著眼睛向商青鯉看過來。 她原本掛在脖子上的紗巾在趕路的時候被她用作面紗遮住了口鼻便于擋住馬蹄奔走時濺起的塵沙,此時只露了半張臉。 那人卻一眼將她認(rèn)出,半瞇著的眼“唰”的瞪大,驚喜道:“商丫頭!” “姜叔?!鄙糖圊幟佳圯p彎,清冷的嗓音里難得有了溫度。 被喚作姜叔的男人單手一撐柜臺,一個旋身落在了商青鯉身邊,伸手接過商青鯉手上的包袱與刀囊,道:“這是準(zhǔn)備去哪兒?” “去長安?!鄙糖圊幗蚁录喗淼?。借著不甚明亮的光線她上下打量了為她提著包袱的人兩眼。這個快五十歲的男人永遠(yuǎn)一身靛青色粗布長衫,下巴上始終有未修理干凈的胡茬。 她不由得想起初到漠北那年,她還是個九歲的小姑娘,尋著酒香在旁邊的酒肆沽了酒,出酒肆的時候與醉漢撞上,那醉漢罵罵咧咧抓住她的衣領(lǐng)將她提起,是酒肆老板聽到聲音急急忙忙從二樓跑下來救了她。 那人一身靛青色粗布長衫,下巴上一層青黑胡茬,抱著她向醉漢賠了不是,將她抱到后院,放在院中石凳子上,而后坐在她對面沖她笑道:“這才多大的丫頭啊,就學(xué)會喝酒了?!?/br> 她解開掛在腰間的小小酒囊,拔出木塞,咕咚一口,冰涼的酒水順著下巴淌下,滴進(jìn)領(lǐng)子里,冷的一哆嗦。“你不懂。” “好好好…我不懂。”他失笑。饒有興趣的看著她,道:“我叫姜亓,是這家酒肆和隔壁那家客棧的老板,你呢?” “商青鯉?!彼?。那時她還沒有千杯不醉,還喝不慣漠北的燒刀子,酒勁上頭,她盯著姜亓看了片刻,突然又道:“我叫商青鯉,我……沒有家?!?/br> 姜亓怔住。再沒了笑意,神情似悲似喜,小小年紀(jì)的她看不分明。 后來她年歲漸長,某日再想起那日姜亓那時的神情,突然就讀懂了姜亓眉眼間未說出的話——那種神情,叫感同身受。 姜亓道:“小丫頭片子,以后叔這里隨時給你留一間坐南朝北的大屋子,想住就住著?!?/br> 轉(zhuǎn)眼十年。 姜亓沒有食言,客棧里最好的那間房他從來不出租。坐南朝北,有一扇大窗戶,房間里用長毛羊絨給她鋪了地毯,紅木雕花雙開門的大衣柜,美人榻,梳妝臺,尋常人家女子閨房里有的,都給她置辦了。盡管她之后來天樞城的次數(shù)并不多,但那間房始終有人定期清掃,保持整潔,等著她隨時入住。 “丫頭,來?!苯烈皇?jǐn)Q了包袱,一手掀開厚重的門簾,沖商青鯉努了努嘴,示意她進(jìn)去。 商青鯉眼睫一顫,點了點頭,略一低身從掀開的門簾下鉆了過去。 門簾后是木質(zhì)的樓梯,直直通往樓上。姜亓放下門簾,帶著商青鯉上了三樓。 漠北這邊的樓房普遍不高,三樓已是頂層。 穿過走廊,姜亓推開走廊盡頭右手邊的那間房,商青鯉抱著山貍緩步而入。 她徑自將山貍放在床上,轉(zhuǎn)身時姜亓已將她的包袱刀囊擱在了桌上,站在桌旁盯著床上從毯子里跌出來的山貍笑道:“這貓可不常見。” “留著養(yǎng)?”商青鯉走過去將包袱解開,從疊的整整齊齊的衣服里摸出個信封,信封里是厚厚一沓信箋,她抽出其中一張信箋遞給姜亓道。 在被褥間拱了拱腦袋的山貍似是聽懂了她的話,“喵嗚喵嗚”叫了好幾嗓子。 它傷口還未愈合,聲音低啞,有氣無力。 “哈哈…小東西不樂意呢,你還是自己養(yǎng)著吧。”姜亓笑了笑,接過那張信箋,垂目一眼掃過,唇邊笑意驀然無蹤:“丫頭……這……” “無礙?!鄙糖圊幣牧伺慕恋募绨??!罢罩阶幼?,依舊是五碗水煎成一碗水。謝謝姜叔。” “唉……你這丫頭,跟我道什么謝。你啊……我這就去配這些藥材,稍后我讓小二給你提幾桶水上來,泡個澡,好生歇著?!苯翐u了搖頭。 “好?!?/br> 姜亓轉(zhuǎn)身出門,將房門帶上,站在走廊上又低頭盯著手上那張寫了幾味藥材的信箋看了一會兒,無聲嘆了口氣。他將信箋捏在手里,慢慢走下樓去。 有風(fēng)透過窗戶襲來,吹起信箋一角,依稀可見上面寫著“砒(霜)三錢,曼陀羅一錢……” 泡了個熱水澡,商青鯉穿好衣服,坐在床邊拿了干帕子擦了會兒頭發(fā),又給山貍清洗了一下傷口,重新上了遍藥。 在盆子里凈手時姜亓在外叩門,道:“丫頭?!?/br> “姜叔?!鄙糖圊幠门磷硬亮耸郑謸芰讼屡诩珙^的長發(fā)。 姜亓推門而入,一手提了個三層的食盒。 他把食盒放在臨窗的茶幾上,揭開蓋子,第一層里是一碗黑乎乎的藥汁,將這碗藥取出。又打開剩下兩層,取出一碗米飯,幾碟小菜和點心?!跋瘸渣c兒東西吧?!?/br> 商青鯉抱著山貍在茶幾一側(cè)的躺椅上坐下,拿筷子撥了飯來吃,又從碟子里揀了rou干喂山貍,道:“姜叔,吃了么?!?/br> “早吃過了?!苯磷碌?。 “嗯?!鄙糖圊幉辉僬f話,專心吃飯與喂貓。 待用完飯,她將吃飽了的山貍放到躺椅上,端起那碗藥湊至唇邊一口飲盡,她看了一眼手中空碗,道:“這碗……” 姜亓將幾上碗碟收進(jìn)食盒,又接過她拿在手里的碗放了進(jìn)去,道:“放心吧丫頭,你的藥每回都是叔親自煎的,煎藥的罐子,盛藥的碗,你用過之后叔都收在箱子里鎖住了,旁人不會接觸到的?!?/br> “好。”商青鯉臉上染了抹淡淡的笑意。 拿蓋子將食盒蓋好,姜亓傾身推開窗戶,轉(zhuǎn)頭剛好將她臉上未曾散去的笑意看在眼里,她本就生了雙顧盼生輝的桃花眼,只是常年不茍言笑,總給人一種生人勿近的疏離感,而此時她眸里流轉(zhuǎn)的笑意卻生生將那層疏離撕破,平白讓人生出親近之意:“丫頭啊,你怎么突然要去長安?” 近黃昏,日頭已西,有霞光暈開,映紅了半邊天。商青鯉的目光落在天邊晚霞上,道:“見朋友?!?/br> “哦?朋友?”姜亓瞇了眼,沉思道:“長孫冥衣?不對!那廝不可能跑去長安?!?/br> “嗯…不是…”商青鯉道:“很久前的?!?/br> 姜亓眉眼間添了抹訝色,又被他極好的掩飾了過去,他心想,很久前的朋友,很久……到底是多久?聽商青鯉這語氣,只怕是來漠北以前認(rèn)識的人了——十年,確實是很久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