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宮中我倒是不擔心。”玉折薇冷著眸子盯著絡(luò)青蚨，直到絡(luò)青蚨斂起滿臉笑意，才接著道:“我讓你查的那件事，怎么樣了？”

    絡(luò)青蚨搖了搖頭，垂了眼道:“屬下已經(jīng)派千鐘樓的探子前往各地打探了，實在是沒尋見半點兒蛛絲馬跡。自從西臨被南蜀吞并以后，西臨皇室一脈如今只剩下了西臨侯衛(wèi)淵。他府上早已安插了內(nèi)線，但并未有所發(fā)現(xiàn)。屬下有一事想不明白，九爺您是怎么知道那東西在西臨皇室手中的？”

    “也只是猜測。”玉折薇道:“我查閱了所有關(guān)于那物的典籍，隱約覺得它和衛(wèi)氏一族脫不了關(guān)系。”

    “屬下會囑咐他們好生監(jiān)視著西臨侯的一舉一動的。”絡(luò)青蚨抬眼看向玉折薇，臉色一整，又擔憂道:“若是找不見……”

    “便只能認命了?！庇裾坜毙α讼?，聲音里卻聽不出半點笑意，莫名添了幾分蒼涼。

    “九爺…”

    “咳?！?/br>
    絡(luò)青蚨剛要開口，榻上商青鯉卻突然咳嗽了一聲，他連忙轉(zhuǎn)頭看去，見商青鯉似快要醒來，語氣一轉(zhuǎn)，道:“九爺，屬下先行告退?！?/br>
    “嗯?！庇裾坜焙仙蠒?，從案前起身走到榻前。

    他站在榻前，凝目看向商青鯉。心中尚在琢磨著說詞，卻一時又想不明白等會兒要怎么同商青鯉開口。猶豫了一下，便想伸手再點了商青鯉的睡xue。

    玉折薇并起的兩指剛向商青鯉探去，商青鯉已一掌推開他的手，緩緩睜開了眼。

    ☆、二零。何堪逆境頻。

    天色已晚，房里只有書架前的案上點了一盞燈，似是燈油將盡，燈火如豆，不甚明亮。

    玉折薇背光而站，容顏籠在一片昏暗光暈中，商青鯉看不清他臉上神情。

    一室靜謐，只聽得見燈芯燃燒時發(fā)出的“噼啪”聲。

    “你醒了。”玉折薇硬邦邦開口道。

    “…嗯?！比攵哪新暲涠?，像極了冬季里簌簌而落的漫天瓊花。商青鯉從榻上翻身坐起，借著微弱的燈光凝目向站在榻前的玉折薇看去。

    他已經(jīng)作了男子打扮，白衣凝馥，一如春日里梨湖邊上怒放的數(shù)里梨花，冷艷欺雪，余香入衣。

    一縷似有若無的梨香縈繞在鼻間，商青鯉瞇了下眼，彎唇冷笑，道:“玉折薇？九公主？”

    她沒有隱藏自己的情緒，清冷嗓音里摻雜著的不愉毫不遮掩。

    “玉折薇確實是我的名，我也確實是皇帝的第九個孩子?！逼届o的聲音里聽不出些微波瀾，似在陳述著一件無關(guān)緊要的事:“今日玉折薇已死，往后，這世上只有玉無咎。”聲音微微停頓了一下，又道:“無咎，是我為自己取的名。”

    “噢?！鄙糖圊幟鏌o表情應(yīng)了一聲，站起身道:“你既無事，我便先走一步?！?/br>
    “皇兄那里……”玉無咎語帶猶豫，只說了四個字就不知該如何繼續(xù)。

    “他是我朋友?！鄙糖圊幚渎暤馈?/br>
    玉無咎聽出商青鯉話中意思，冷了神色。腳下一動，向前走了一步，身體逼近商青鯉，道:“那么，商姑娘還是留下吧?！?/br>
    兩人相對而站，玉無咎本就要比商青鯉高出半個頭。他說這話的時候，商青鯉仰頭便見到他眸中冷沉如覆萬載寒冰。商青鯉唇邊凝出一抹笑，道:“留下？”

    她話音剛落，人已提腳向玉無咎踹去。玉無咎騰空而起，旋身后退，避開了這一腳。

    商青鯉猱身而上，揮掌拍出。玉無咎雙掌平推，硬接下了商青鯉一掌，屈指彈出一道勁風直逼商青鯉胸口。商青鯉人在空中，扭身避開，不退反進，飛踹向玉無咎。

    玉無咎身體向后一仰，抬手握住商青鯉的腳踝，指尖金色光芒一閃已沒入商青鯉小腿不見。

    疼痛猝不及防從腿上傳來，商青鯉身形一滯，人便從空中向地上墜去。玉無咎躍身將她攬入懷中，道:“得罪了?！?/br>
    “金針封xue?！比幗簧舷袷怯幸蝗何浵佋诳惺桑瑺砍冻雒苊苈槁榈奶?。商青鯉有些不適地蹙了下眉，道:“千鐘樓，厲無咎?！?/br>
    在玉無咎說出“無咎”二字時，商青鯉就覺這名字似曾耳聞，卻并未細想。此時三陰交被封，金針跗骨，她突然想到曾無意中聽人提及過千鐘樓主，姓厲，名無咎。

    “不錯?！庇駸o咎把商青鯉重新抱到軟榻上，道:“我不能放你走，又實在不想殺人滅口，只好委屈一下你了?！?/br>
    他伸手封住商青鯉周身大xue，道:“明天見?！?/br>
    而后轉(zhuǎn)身出了書房。

    那盞燈在玉無咎離開之后不久便熄滅了。

    商青鯉躺在榻上，入眼是一室墨色，只隱約可以看見桌椅案幾的輪廓。她暗自凝了內(nèi)力，想要沖破xue位，卻發(fā)現(xiàn)丹田內(nèi)空空如也，內(nèi)力被玉無咎強行封進了經(jīng)脈之中，無法凝于丹田。

    她眸色一沉，眉眼間懊惱之色一閃而過。無意去想玉無咎既然是個男子，又怎么會做了這么多年的公主。也無意去想玉無咎接下來準備做些什么。心中只惦記著眼下的情形，她該如何脫身。

    第二日碧空如洗，流光爍金。

    幾個丫鬟伺候著商青鯉洗漱之后，便攙扶著她去了花園。

    玉無咎在花園中擺了棋盤，邀她下棋。

    商青鯉沒有拒絕，在他對面盤腿坐了，手指拈起一枚棋子，先行落子。

    羊脂玉打磨而成的棋子觸手溫潤，棋局初現(xiàn)端倪時，勝負已難分。

    玉無咎垂眼細細看了幾眼棋局，不由抬眼向商青鯉看去。今日丫鬟給她穿了身鵝黃色的絹紗長裙，裙子上用紅線繡了一樹紅梅，鵝黃的顏色襯著她姣好的面目，眼角眉梢間少了分張揚，多了分溫婉。她向來只隨意用發(fā)帶束住的一頭青絲被丫鬟用纘絲珍珠發(fā)環(huán)分束兩邊，從肩頭垂下。

    “你的棋下得不錯。”玉無咎緩緩道。

    “過獎?！鄙糖圊幹币曋焕洳粺岬?。

    昨夜里房內(nèi)光線太暗，玉無咎的容貌籠在暗沉的光暈中她并未細看。今日里他依舊一身白衣，清貴出塵。他身后是一樹海棠，深紅色的海棠花綻放在枝頭，艷麗不可方物。早前在逍遙王府第一次見到九公主玉折薇時，商青鯉就覺玉折薇五官雖然皆是絕色，卻不曾艷到極致給人咄咄逼人之感。而今他褪去了女子的偽裝，五官雖未發(fā)生什么變化，周身氣質(zhì)卻已判若兩人，凜然若一柄將要出鞘的寶劍。

    商青鯉想到當日在王府后花園中見到過玉無咎在涼亭匾額上題的“臥瀾亭”三個字，筆鋒凌厲，于每個起承轉(zhuǎn)合間鋒芒畢露。現(xiàn)下想來，當真是字如其人。

    “九爺?！苯j(luò)青蚨踩著園中小徑步履匆匆而來，目光在棋盤上一掃，頗覺驚訝地看了眼商青鯉，沖她輕輕一點頭，轉(zhuǎn)頭對玉無咎道:“九爺，宮里來消息了，今次斗茶大會如期舉行，各地的茶商都陸續(xù)帶著茶葉來長安了?！?/br>
    “茶商？”玉無咎不解道。

    往年斗茶大會雖是盛事，卻只邀百官及其家眷進宮參加，說是斗茶大會，更像是一場宮宴。至多是些好茶又會些點茶之技的文人雅客們使出渾身解數(shù)點幾盞水丹青來討皇帝開心罷了，從來就沒茶商什么事。

    “聽說…是江道長的意思?！苯j(luò)青蚨低聲道:“江道長說既然是斗茶大會，只看茶百戲未免太無趣，便提議皇上下令讓各地茶商來斗一斗茶，看到底什么茶最好?！?/br>
    “……”正伸手撥弄著棋盤上棋子的手有瞬間停頓，商青鯉垂著的眸子里掠過一道亮色。她不動聲色地繼續(xù)聽著玉無咎與絡(luò)青蚨的談話，心緒早已飛到了江溫酒身上。

    若是能見到江溫酒…從玉無咎這里脫身就不是難事。

    “江道長…”玉無咎指尖把玩著一顆棋子，沉思道:“不該是易凡子么?！?/br>
    “屬下得到的消息是國師閉關(guān)了，一切事宜都交給了他的這個弟子。”絡(luò)青蚨從袖子里掏出一張信箋遞給玉無咎，道:“這是千鐘樓傳來的關(guān)于江道長的消息?！?/br>
    玉無咎伸手接過信箋，將其展開，垂眼掃過，若有所思道:“江溫酒……我怎么從來沒聽說過易凡子收過徒弟？”

    絡(luò)青蚨神色有些怪異，瞄了下商青鯉，見她似是在盯著棋盤發(fā)呆，便壓低了聲音道:“九爺，屬下也覺得奇怪。江溫酒此人，是一年前突然出現(xiàn)在太虛宮的。”

    “嗯？”玉無咎長眉輕挑。

    “探子傳來的消息說他像是憑空出現(xiàn)的…誰也不知道他從哪里來…”絡(luò)青蚨回道。

    絡(luò)青蚨的話一字不落地落在商青鯉耳里，商青鯉心下生出幾分恍然大悟的同時又疑竇叢生——她在江湖上從未聽人提及過身為易凡子親傳弟子江溫酒的原因，倒也想得通了。

    那么，江溫酒真的是易凡子的弟子？若是，他分明沒有半分修道之人的樣子。若不是，他借著易凡子弟子這個身份又有什么目的？

    想到此處，商青鯉腦海里又蹦出初遇江溫酒那天，他看著鴻雁刀時意味深長的“它竟然在你手里”。她曾猜測過江溫酒知道贈刀于她的人是誰，若是江溫酒真的知道，并且又與那人認識的話……

    “盯著他。”玉無咎收起信箋，吩咐道。

    “屬下已經(jīng)讓柳一跟著了。”絡(luò)青蚨又道:“還有個怪事，九爺…這次斗茶大會，東朝也來人了?！?/br>
    “這倒是有趣。”玉無咎笑了下道。

    自從十年前北楚有意起兵東下吞并東朝以后，東朝與北楚之間的關(guān)系便僵化了，兩國基本斷絕了往來。相比之下，東朝反而同南蜀要親近些。

    商青鯉聽言抬眸向玉無咎看去，恰好將他唇邊未散的笑意斂入眸里。他亦轉(zhuǎn)眸看了她一眼，而后對絡(luò)青蚨道:“斗茶大會上看來少不了熱鬧，你去準備準備，我們也去湊上一湊?！?/br>
    絡(luò)青蚨應(yīng)聲稱是，便轉(zhuǎn)身離開了花園。

    玉無咎盯著被商青鯉撥亂了滿盤棋子的棋局看了片刻，忽然走到商青鯉身邊作勢要將她抱起，道:“明日你我再對弈一場，現(xiàn)下我先送你去用膳?！?/br>
    商青鯉伸手抵在他胸口，冷眼道:“我自己走?！?/br>
    她身體被封了數(shù)個xue位，不僅一絲內(nèi)力都用不了，還比尋常女子都要虛弱上幾分，三陰交上的金針還未取出，走路時腿都在發(fā)顫。

    玉無咎看著她艱難起身，又顫巍巍轉(zhuǎn)身向前，眸間一片暗色，叫人窺不清其中深意。

    商青鯉只走了幾步，就被玉無咎冷著臉一把抱起，他邊向書房走邊道:“你不該逞強的?！?/br>
    商青鯉索性閉上眼不再理他。

    ☆、二一。時有故人來。

    五月初七，斗茶大會。

    這一日正是晴明風日雨干時。

    從各地趕來長安的上千茶商在此之前已將帶來的茶葉茶餅交由覽茗司內(nèi)百名內(nèi)中茶鴻層層篩選，最終只有兩百一十六人獲得入宮前往摘星樓參加斗茶大會的資格。

    因北楚上起皇帝，下至百姓，都好飲茶，兼之文人雅士之間斗茶之風日盛，在民間亦有“開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之說，是以茗事也算得上國之大事。故而特設(shè)覽茗司，由覽茗左丞總理諸事，左丞之下設(shè)有十名傳察使，每名傳察使下設(shè)有十名茶鴻。

    此次斗茶大會，便是由覽茗左丞季棠奉旨在摘星樓cao辦。

    摘星樓本是皇宮內(nèi)沿街城墻上的一座樓闕，常用作皇帝夜宴群臣之用。因其拔地而起，視野開闊，登樓望遠似能伸手摘星而得名。

    進入摘星樓的，除了兩百一十六名茶商以外，還有朝中文武大臣乃至幾個在長安城內(nèi)頗有聲望的大儒。因皇帝有意在斗茶大會結(jié)束之后設(shè)宴與群臣同樂，是以準許參宴的朝臣大儒攜其家眷前來。

    因顧慮到斗茶大會這日，摘星樓來往之人眾多，季棠又借調(diào)了上千禁衛(wèi)軍隱蔽在摘星樓四處，以確?；实鄣陌踩?。

    商青鯉是被易容成季棠的夫人帶進摘星樓的，玉無咎易容成了季棠覽茗司內(nèi)的一名傳察使，絡(luò)青蚨自然是那二百一十六名茶商之一。

    會被玉無咎帶進皇宮一并參加斗茶大會這件事，是在商青鯉意料之外卻又正中她下懷的——這意味著她可以見到玉輕舟或者江溫酒，脫身有望。

    原本玉無咎是準備將商青鯉留在絡(luò)府的，畢竟她腿上金針只有他才能取出，內(nèi)力也被封住了，絡(luò)府又有絡(luò)石等人時刻注意著，玉無咎并不擔心她能逃走。

    偏偏昨日里與玉無咎在花園下棋的時候，絡(luò)青蚨湊在玉無咎耳邊輕聲說了幾句話之后，玉無咎的目光便落在了她的身上，打量了她良久，意味不明地道:“讓她去?！?/br>
    今日一早商青鯉便被丫鬟們從榻上扶起來穿衣洗漱，又將一張人（皮）面具戴在了她臉上。她被玉無咎喂下一粒能暫緩金針帶來的疼痛的藥丸以后，坐著季府的轎子入了宮。

    季棠安排了一個丫鬟隨在商青鯉身側(cè)，商青鯉本以為這個丫鬟是名為伺候?qū)崉t監(jiān)視于她的，卻在下了轎子不久便發(fā)現(xiàn)這個丫鬟不見了。

    由此她推斷出玉無咎來參加斗茶大會定是另有目的，絕不是單純湊個熱鬧這么簡單。而季棠顯然是聽命于玉無咎的，雖然不知道為什么會讓她來假扮成季棠的夫人，但顯而易見，那個丫鬟才是玉無咎改變主意愿意帶她入宮的關(guān)鍵。

    丫鬟不見之后是季棠親自領(lǐng)著商青鯉進的摘星樓，她跟在季棠身后順著蜿蜒而上的階梯上了摘星樓大殿，季棠又親自安排她在大殿右側(cè)的宴幾后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