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節(jié)
“我像你這么大的時候,已經(jīng)只會把劍指向別人,拔劍柄對著自己,從來不會反過來?!敝煲袖卣Z氣淡淡,眉目間卻有追憶的光,“我那時候很羨慕那些好人家的兒女,和我們江湖中人短短不一樣的?!?/br> “我想,如果我有孩子的話,一定要讓他知書達(dá)理,可以不習(xí)武,但一定要知道什么是仁義,什么是大俠?!彼⑽⑿χ?,忽然意識到自己說多了,住了嘴不再講話。 黎灼沒料到她忽然講出這樣的話來,驚愕讓他幾乎暫時忘記了后背錐心的疼:“后來呢?” “沒有后來了!”朱倚湄重重地說,眼里雪亮的光一如劍光。這才是凝碧樓生殺由斷的女領(lǐng)主該有的樣子,仿佛剛剛的溫和恍惚只是錯覺。 黎灼被她忽然冷下的臉嚇住了,訥訥地低頭:“對不起?!?/br> 朱倚湄放緩語氣,吩咐道:“你在這里休息片刻,我出去問問那兩個人,過一會我們便上路?!?/br> “對了,關(guān)于你胸口的紅印”,跨出亭外的一刻,朱倚湄微微一頓,“若你不愿說,我不勉強(qiáng)?!?/br> 亭外,白衣翩然的醫(yī)者已經(jīng)起身,他看起來孱弱單薄到不能迎風(fēng),唇畔卻沁著清風(fēng)清月朗的笑意,細(xì)瘦的手握起劍來,卻又讓人意奪神駭、心折骨驚的力量。 這是什么樣驚為天人的劍術(shù)?凝碧樓上下,怕只有樓主才能穩(wěn)穩(wěn)地勝過他吧? 朱倚湄?zé)o聲無息地走過去,那人只是靜靜倚在樹下,一動不動,沒有覺察到她的到來——原來,他真的是盲人。 “公子,我們是凝碧樓的人,要去涉山。那你呢,你和這位姑娘要到哪里去?”朱倚湄平靜從容一如往常,微仰著頭。 她注意到,對方聽見“凝碧”二字時,臉上的笑意似乎微微凝住了。 醫(yī)者坐在陽光下,神色也像靜態(tài)的陽光,白布下的眼瞳雖然空洞,卻似乎柔和得像流淌的涓水。 這樣一個人,想來不會與凝碧樓有什么仇怨與故事。朱倚湄放心了,有些遲疑:“公子,你先前說他胸口的紅印,不要緊嗎?” “等閑當(dāng)然是不要緊”,林青釋話鋒一轉(zhuǎn),淡淡,“他修習(xí)非釋非道德法術(shù),算得上有幾分陰毒。大概是蠱蟲被人所殺,遭到了反噬?!?/br> 他忽然有些費解地抿緊了唇,良久,才道:“我瞧他小小年紀(jì),法力強(qiáng)大,若不是因為反噬受了傷,絕不會斗不過區(qū)區(qū)瘴氣——只是,他看起來也不過雙十,如何獲得旁人修行半生也不及的力量?”、 林青釋緩緩啟唇,講出來的一字一句鋒利如劍:“想來,他要么吞噬過別人,要么和當(dāng)年的七妖劍客一樣,不屬于人的范疇?!?/br> “唰”,朱倚湄猛然抬劍,眼中冷光狠厲,“你到底是誰!你怎么知道七妖劍客的事!” 她握劍的手不住打顫,心口砰砰直跳,一瞬間涌上來的慌亂驚駭幾乎將她吞噬。 居然,居然還有人知道紀(jì)長淵的事! 面前的這個人是個醫(yī)者,是否也參與了最初迫害他的可怖行徑? 然而,白衣醫(yī)者只是輕輕撥開她的劍,纖細(xì)透明的指尖按上去,她居然分毫都動不了。林青釋按著心口低低咳嗽,緩了口氣,仿佛看出了她內(nèi)心的疑問:“你放心,那時候,我還不是醫(yī)生。” “你和紀(jì)長淵有舊嗎?”他把暖手爐的壁沿按在胸口上,低低地喘息。 然而,這一句話仿佛看不見的閃電,將朱倚湄的心狠狠刺中! 她霍地拔劍,滿懷驚怒,早已忘了面前人有多么可怕的劍術(shù),猛地旋身,長劍直刺而下! 正文 第43章 持子厄珍瓏其三 然而,長劍還沒有碰到對方雪白的衣袂,忽然勁氣陡起,朱倚湄心有所感,驀地回身,持劍和縱上來的少年人打得不相上下。 那是個長發(fā)披散的少年人,面容冷峻峻的,打斗中不時掃一眼林青釋,似乎微微露出點笑意來。他不持兵刃,指尖有五道天羅蠶絲激射而出,輕細(xì)的幾乎看不見,碰到皮膚卻是刀割一般地疼。 朱倚湄發(fā)現(xiàn)少年內(nèi)力偏向陰寒一脈,并不充沛,然而一招一式間迅如閃電,靈動飄逸,角度和身法都大出預(yù)料。她越斗越是心驚,看見少年忽然間一彈手,蠶絲嗖嗖連聲地附在劍上,越綁越緊,一時間竟是掙不開。 “好了,子珂,住手吧!”林青釋聽出少年占了上風(fēng),向他招招手。 子珂跺著腳向后一跳,竟然真的住了手。 朱倚湄收劍入鞘,悚然一驚。一位凝碧樓弟子見她處于下風(fēng),挺劍上前,此時收束不及,向毫無防備的少年后頸直刺而去! 她待要上前相助,已經(jīng)遲了,長劍已經(jīng)刺入少年的頸子,鮮血噗噗噴涌出來。 忽然聽見幽香掠風(fēng)的聲音,那弟子忽然驚叫著往后退,長劍應(yīng)聲斷為三截。幽草指尖同樣拈著細(xì)細(xì)的絲線,扣住長劍,居然生生地將劍從中繃斷! 幽草手上的細(xì)線接連拂卷著收入袖中,面沉如水,不再像平日那個笑語晏晏的小侍女。她上前去扶住子珂,用眼刀重重剜了一下旁邊面如土色的少年。 “子珂,幽草,你們都只是憑巧勁,論真才實學(xué),你們是遠(yuǎn)遠(yuǎn)不及這位姑娘的。”林青釋淡淡道,一邊低聲吩咐,“你們先出去,我和她有幾句話要說。” 半截劍尖陷入子珂頸rou里,幽草在藥格子里翻翻撿撿,扶著少年,扯著一群凝碧樓弟子,裹挾著走遠(yuǎn)了。朱倚湄?zé)o意中抬頭看了眼少年裸露出的肩膀,死死地捂住嘴,才壓抑住到嘴邊的一聲驚呼。 他的肩膀上有兩個血紅的空洞,指印大小,深可見骨,貫穿了整個肩頭,被蠶絲線穿過去細(xì)細(xì)地縫補(bǔ)在一起。 大多數(shù)看到的人只會覺得這是一處好幾年前留下的傷口,朱倚湄卻心知肚明,這樣的痕跡意味著什么。 “你看出來了。”林青釋的語氣毫無波動。 “他也是——?”朱倚湄神色冷冷,眉目間卻俱是恍惚,她手指緊攥住袖口,思量許久,說出了那個十分忌諱的名稱,“他居然也是藥人?” 隨著這樣的字眼從口中說出,朱倚湄渾身巨震,死死地盯著對面的林青釋,雙頰如火,眼瞳如焰,將心中沸騰的情緒一并燃燒殆盡:“你有辦法救他?” “沒有?!绷智噌寭u頭,蒼白眉目間的三分笑意冷凝下來變?yōu)槊C殺,“我遇到他的時候,他已經(jīng)被浸了三個月,無法根治。我只能劍走偏鋒,封了他的內(nèi)力,轉(zhuǎn)而教他五指蠶絲。” “為了不讓他覺得異樣,我讓身邊的其他人也一并學(xué)了五指蠶絲,從未對他提起過這件事?!绷智噌岆p手疊在膝上,白凈的膚色幾乎透明,和蒙眼的白緞作一色。 “你既然接觸過藥人,就應(yīng)當(dāng)明白紀(jì)長淵有過怎樣的人生——我要為他洗冤?!敝煲袖鼐o緊握住身旁的欄桿,眼神冷銳而鋒利,像她腰間隱于鞘中的長劍。 “為他洗冤?如何洗冤?”林青釋反問。 他依然還是清淡地笑著,明明如月的臉容上看不出任何情緒波動,話語間卻宛然含著譏誚,“那些殺戮的事情難道不是他犯下的?那些妻離子散的家庭難道不是他害的?他讓奪朱之戰(zhàn)拖延了四年才落幕,這些難道僅僅因為他有一個悲慘的身世就可以被原諒嗎?” 仿佛覺察到自己情緒過于激動,林青釋默了一默,再開口時,一字一句斬釘截鐵:“罪過就是罪過,犯罪的人必須為此付出代價。你不了解,更不應(yīng)該帶著情感介入?!?/br> “我了解!沒有誰比我更了解!”